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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家少年郎》第35章
第35章

  陳文君回到家中時, 還不到正午,府裡的下人忙著擺飯, 回廊上行色匆匆。

  這一次, 梁家雖大難不死,可也元氣大傷, 官是做不成了,今後也不知會走哪條路。

  在此事上, 他們站不住腳, 也的確做得不夠地道,因此要休書的時候倒是沒花太大的功夫。

  嫁妝退了一半, 她回來了, 幸而父兄不嫌棄, 照舊命人收拾好出閣前的院子給她居住, 而今,宛遙也相安無事的出了宮,心裡面最後一塊石頭落地, 未知的將來終於不那麼迷霧重重了。

  還得好好的活下去啊。

  陳文君走在府中的小徑上,去問身側跟著的侍女,「看見秦侍衛了嗎?」

  儘管出手並不光明磊落,但自己眼下還能安穩的站著, 確實應該感謝他。

  侍女低頭小聲回答:「沒有。」

  「是嗎。」她並未多想, 心情很好,於是隻隨意道,「真奇怪, 今天好像一直沒見到他。」

  回去的途中會經過東廂房外的長廊,幾個僕役正拎著水桶清掃地上斑駁的痕跡,她匆匆走過,等進了月洞門,腦中才後知後覺得意識到有哪裡不對。

  陳文君驀地折回廊前,奔至欄杆下定定地看著地上依稀可見的血跡。

  「這是誰的血?」她問了一句。

  四周的僕役悄悄對視,卻沒一個吭聲的。

  她抬起頭,厲聲重複,「我問你們這是誰的血!?」

  不同尋常的沉默就像不言而喻的答案,陳文君只覺得自己的心跳陡然加快了,她當下甩開侍女的手,轉頭朝一個方向跑去。

  陳家最西邊是馬廄,附近臨著舊柴房。

  明媚的陽光從窗口大喇喇地在地上照出一個方形,那道光束裡有清晰的塵埃和細小的飛蚊。木頭陳舊的腐味中夾雜著一股血腥。

  秦征靜靠在冰涼的牆上,淩亂的髮絲後是一雙平淡的眼睛。

  「你以為你是誰?好大的膽子!」

  「陳家真是待你太仁慈了,以至於你連擅闖延平門這種事都敢做!」

  亂棍劈頭砸下來,他摔倒在地,然後又知情識趣地以手支撐,慢慢爬起。

  「人家是什麼人?虎豹騎的軍官!你是什麼人?」陳易指著他的鼻尖,怒不可遏,「你只不過只是我們陳家養的一條狗!」

  「我讓你咬誰,你才能咬誰,我若是不發話,哪怕天崩地裂,山洪海嘯,你也得給我在原地跪著!」

  ……

  門被人從外打開。

  陳文君進來的那瞬,打心底裡吃了一驚,有好長一段時間,她嘴裡沒能吐出字來。

  「秦征……」

  「秦征!」

  他睜開眼時,意識與視線都很朦朧,但奇怪的是,他依舊能借著眼前的輪廓,將對方的容貌與眉眼勾畫得一清二楚。

  秦征叫她一聲大小姐。

  陳文君輕拉著他的衣袖,伸手撥開血痕已乾涸的青絲,忍不住搖頭難受:「是誰把你打成這樣的……」

  他不知為什麼,只是笑了一笑卻沒有說話。

  「對不起……對不起……」她眼淚在眨眼間,一下子滾落,好似立誓一般字字深重,「相信我,我一定會找大夫治好你的。」

  「不用。」像是怕她起身,秦征驀地伸手握住她的手腕,旋即又反應過來,緩緩鬆開五指,渾濁疲憊的眸子裡出奇的平靜。

  「小姐才回府,不應當這樣大動干戈……大公子一時半刻還不會讓我死的,過幾日氣消了,會想著救我一命。」

  「但是……」

  他啞著嗓音打斷,「大小姐。」

  在陳文君猶自怔愣中,他靜靜開口:「他日再覓良緣,還望能慎之重之,遵循本心……無論大小姐嫁給誰,倘若有吩咐,秦征依舊會赴湯蹈火,肝腦塗地。」

  九月的長安城,整個一片金黃的顏色。

  夾道裡落葉堆積,上一波沒清掃完,緊接著又簌簌的往下掉。

  這段時間的宛氏醫館儼然成為了一處風雲之地,離前一次的求藥風波還沒過去多久,又是一窩蜂的百姓紛至遝來,踩壞的門檻供不應求,最後只好讓它繼續壞著。

  自打聖上欽賜的匾額送來後,附近的人就像炸開了鍋,隔三差五前來瞻仰。

  燙金的幾個大字威風凜凜,橫看豎看都寫著無上榮耀——杏林聖手!

  宛遙一直覺得,這可能是陛下為她貢獻的那點血付出的報酬。

  「這匹布是眼下時興的花樣,年初就置辦著,可惜家裡沒一個合適使的,想著倒不如拿來給姑娘。」

  面前放了一匹布。

  「知道宛姑娘身體弱,上月採的幾株靈芝,你是最懂藥理的,我也就不賣弄了。」

  隨即又多了一盒藥材。

  「我家養了幾隻鴿子,正好給姑娘補一補……」

  東西堆得快成一座山,細看金銀布匹、靈芝首飾,甚至各地土特產都有,母雞與肥鴿撲騰齊飛。

  宛遙忽然頭大,拉了拉對面還在迎來送往的陳大夫,壓低聲音:「先生,不妥吧?我和他們也不熟,平日裡治沒治過都不記得了,收這麼多是不是不太好……」

  陳先生正笑盈盈招呼完一個,偏頭同樣壓低聲音朝她解釋:「說是來慰問你的,其實這些大部分都是當初堵你家門的那群人……看見聖上親筆題字,眼瞧著是慌了,也有事後內疚的,所以接二連三跑過來示好。」

  「你就收了吧,圖個安心。」

  「……」

  等人群終於散得差不多了,宛遙才望著這一桌子禮甚是無所適從。

  來的大部分都是些尋常老百姓,所以倒也不是什麼很稀罕的物件,她在裡面翻撿。

  「這是什麼……鹹鴨蛋??」宛遙拿了一個悠悠打轉,轉眼看到旁邊幫她收拾的桑葉,信手扔過去,「來,你沒吃早點,正好墊墊肚子。」

  他接得手忙腳亂。

  宛遙卻突然湧起一股探寶的樂趣,興致勃勃地埋頭在禮品盒中。

  「我再瞧瞧還有沒有什麼好玩的……」

  桑葉握著鴨蛋,垂眸打量了一陣,從單手握變成了小心翼翼的兩手合攏。

  視線裡,一低頭剛好便是她梳著的小髻,烏黑如雲的青絲間插著支雕花的銀簪,正隨人的動作枝搖葉晃。

  他莫名也有些手癢,窺見左右無人注意,迅速在衣服上擦了擦,怯怯地用指尖勾起一縷秀髮。

  觸感冰涼,卻細膩順滑,又筆直又清幽。

  桑葉拿兩指輕搓,做賊心虛地望瞭望宛遙的表情——好在她注意力被別的事物分散,並沒發覺。

  這回他也頗有點探到寶的喜悅,但說到底也還是心虛,於是捧著他的蛋準備開溜。

  甫一轉頭,正看見項桓抱懷倚門而立,神情淡淡地瞧著這邊。

  四目交匯地刹那,他甚至歪頭挑了挑眉,意味不明。

  「……」

  桑葉的臉驟然就紅了。

  他急忙埋下腦袋,飛快地從穿堂跑過去。

  項桓此刻才直起身,抬眼冷冷哼了一聲。

  這小子……

  他多大來著?

  桑葉無父無母,來醫館時對自己的年紀也很模糊,因見他身板瘦弱,面色蠟黃,乍一看像個十一二的孩子。如今養好了,體格一長,項桓隱約感覺……他的年紀可能不止這麼一點。

  很快人就已經跑沒影兒了,想想跟這種小屁孩置氣似乎挺沒意思的。

  他從門邊散漫地走出來,嘴裡叼著一根青枝。自這個角度望過去,宛遙背對著此處在整理桌面,髮髻上的那根簪子閃得亮晶晶。

  他不免有些好奇適才桑葉在幹什麼。

  大約這個年紀的男人手總是比較欠的。

  項桓於是下意識抿住唇,步子忽的放輕,三兩下上前,抬手一挑,簪子便到了掌心裡。

  乍然被襲擊,宛遙本能地去摸頭髮,很快發現這多災多難的銀簪又不見了——

  「咦?」始作俑者還很詫異,「這次怎麼沒散。」

  「你還拔上癮了……以為次次都能得逞啊?」她一掀眼皮,想去搶,可也知道搶不過,「趕緊還我了。」

  項桓意思意思地躲了躲,嘴賤道:「求我啊,求我就還你。」

  宛遙試著去夠了兩回,忽的回想起那天要髮簪的窘迫來,她訕訕收了手,表示不在意:「你喜歡,那送你好了。」反正她還有好幾支。

  你來我往才比較有趣,這麼單打獨鬥地挺沒勁,他於是也不折騰了,擺弄著銀簪,「別那麼小氣……我再玩會兒。」

  說著繞到了她正面盤膝坐下,手沒個消停地扒拉這些大件小件,「老母雞、玉鐲子、護膝……呵,真是挺齊全,居然還有腰刀。」他拔刀出鞘,試了試刃,甚是不要臉地開口,「這麼多,送我一點兒唄。」

  宛遙讓婢女收歸整理,列出清單,抽空瞥了他一眼,故意道:「那不行,我憑本事得來的。你又不缺這點錢,要刀還不能自己買?」

  「還憑本事……」項桓不客氣地揭她老底,「賣血換的吧。」

  「什麼叫賣血啊,說的那麼難聽!」

  宛遙抄起筆扔他,趁他側身避開的一個破綻,抬腳踩過去——

  饒是她反應難得這般神速,項桓卻也輕描淡寫地一縮腿,笑得滿臉欠扁,「行啊,還學會『虛晃一招』了?」

  「再踩啊,單腳讓你你都踩不中,信不信?」

  言罷還當真起身給她金雞獨立。

  「……」無聊!

  宛遙不想搭理他的別過臉,到底還是忍不住在笑,垂頭把手邊的禮盒收放整齊。

  「喂,真不踩了?我讓你。」項桓站在邊上笑,看她沒說話,五指翻轉將那把腰刀挽了個花,此刻留意到手中還捏著她那支簪,轉念一想,就近折了白玉瓷瓶裡的一支花。

  「我可讓了你的,回頭別說我占你便宜……」

  「現在東西還你,走了。」

  他把斷枝往她腦袋上隨意一插,移花接木地拿了銀簪三兩下蹦出醫館,溜之大吉。

  走在長街上時,隱約聽到她人在屋裡炸開了鍋。

  項桓心情甚好地笑出聲,看了一眼那塊威風凜凜的匾額,手指打著旋,把那支頭飾轉出了一朵花,吊兒郎當地閒庭信步。

  他今日沒事,但餘飛和宇文鈞有事,喝酒賭錢沒人陪,正要回項府,冷不防一抬頭,發現項南天面色暗沉的立在角門外。

  項桓唇邊的笑意就漸漸淡了下去,神情多少有幾分漫不經心。

  原本是沒打算打招呼的,但人剛走近,項南天便厲聲喝道:「你還把這兒當家啊?」

  這段時日,諸多繁瑣事情,先是給宛遙守夜,而後又闖城門、被罰跑圈兒。加上項圓圓自打從疫區回來又被禁足在房內,但凡知道他在家,總要過來纏上一陣。項桓疲於應對,索性平日裡就在外消磨時,頂多晚上回房睡一覺。

  「我不管你,你倒是真是無法無天了——瞧瞧你都幹了些什麼好事!」

  項桓顰眉,不耐煩地反駁:「我又怎麼了?」

  「闖城門有大司馬軍法處置,我暫且不追究。數日前,你與蕭太尉於泰安寺前起爭執,聚鬥鬧事,將對方十來人打傷,此事怎麼算!」

  他不在意地別過臉,「那是他自己吃霸王餐在先。」項桓說著便是輕蔑的冷笑,「十多個廢物還想仗勢欺人,沒一個能打的。」

  「放肆!」項南天眼中隱含怒氣,「這是天子腳下,不是西北蠻荒!哪怕他再有不是,上有國君,下有官府,也輪不到你來多管閒事!」

  項桓半是好笑半是慍惱地勾起嘴角,「你當了那麼多年的官,是不是把自己當糊塗了?衙門那幫人要是能管事,我會插手嗎?」

  年少輕狂,似乎就有不可一世的資本。

  項南天終於認識到自己無法說服次子,盯著他搖頭,一字一頓,「無知小兒,目中無人。」

  「不過是封了個排不上號的雜牌將軍,你便能囂張成這樣。你手下有多少兵?有多少值得你耀武揚威的戰功?哪怕當日你大哥在,也從未如此居功自傲過!」

  在他提到長子時,項桓唇邊的肌肉動了一下,冷然道:「若是大哥在,便不會對我指手畫腳。」

  父親的臉卻倏地冷硬起來,「在家,我是父,你是子;在朝,我是上官,你是下臣,你有什麼理由不聽我的?又有什麼理由,與我大呼小叫?!十八封將是很了不得的事嗎?項家七代武將,十八位及四征將軍者何止一二,你算什麼!」

  他話裡話外刻意端出官階。

  項桓在不知不覺間握緊了拳,那根銀簪扛不住力,隱隱有變形的趨勢。

  說到底,項南天是正三品的兵部侍郎,而他往高了算也不過是季長川手下的副將而已。在這樣分明的等級懸殊下項桓第一次無言可對。

  是。

  自己還差太遠了。

  甚至連父親這樣怕事的人都比不過。

  思及如此,他心中驀地湧起不甘與窘迫來。

  他沒再回家,反而轉身大步朝別處走去。

  明月,城樓,高牆。

  如果沒有身後的千家萬戶,隻這麼一片景也足以讓人聯想起當初出征在外時的那段年月。

  項桓手邊放著兩壇酒,酒前是沉鬱的雪牙槍。不知是不是隨主人,它眼下顯得黯淡無光,並不似以往那麼銳利凜冽。

  項桓喜歡喝酒,但他不酗酒,像今天這麼喝還是少有的事。

  印象中,教會他喝酒的正是大哥。小時候,每日練功結束,兩個人會趁夜色摸進酒窖,挖出項南天藏著的陳年佳釀偷偷喝掉。

  十年前,他爹還沒有這麼喜歡發脾氣,他也沒學會頂嘴,偶爾因為和鄰家的胖子打架會挨他一頓罵。

  那時大哥總在旁不著痕跡的打圓場。

  項維與他是截然不同的兩個性格,他穩重老成,溫和又謙遜,每每操練回城,騎馬走在長安朱雀大街上,兩旁便會惹來許多年輕的姑娘爭相一睹風采。

  有一回,連著三天有媒婆上門。

  項桓坐在案前和母親閒聊,嘴賤說道:「我哥這麼招人喜歡,今後我若是討不著媳婦了,讓他送一個給我唄,反正他也不缺。」

  話音剛落,背後項維就踹了過來。

  「臭小子,又胡說八道。」

  他作勢一滾,咕嚕咕嚕滾到了母親腳邊,賴著不起身。

  大哥的劍也如其人,鋒芒內斂,不張揚也不狂妄,但總是無形中把他的雪牙逼到死角。

  兩兄弟坐在屋頂上喝酒時,項桓問起他為何不娶妻,「媒婆給你介紹的,你都看不上嗎?我瞧畫像,還都挺漂亮的。」

  他笑著搖頭,說再等等,「再等等吧。」

  「小桓,而今北有突厥,南有大燕,戰場高懸在眾生頭頂,亂世對於武者而言是最好的時代。」

  「我們項氏一族,曾經也是輝煌南北的英雄血脈,我不想讓這個姓氏就這麼埋沒下去。」

  他望著他,「我還要再戰。」

  我還要再戰。

  項桓飲酒的手忽的一頓,好似做了什麼決定,拋下尚未啟封的酒水,撈起身邊的雪牙倏地跳下城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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