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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家少年郎》第93章
第93章

  算起離開京城的日子其實還不到一年, 但好像過去了有一生那麼長。

  她跑到馬車邊時,宛夫人的眼淚已經掉了下來, 「遙遙……」

  宛遙拉著母親的胳膊上下打量, 心情五味雜陳,一時間竟說不清是喜是憂, 「娘。」

  她瘦了,也蒼老了, 長久未面見的人更能清楚的看出形容上的變化。

  宛夫人顧不得擦眼角的淚水, 伸手捧起女兒的臉,替她抹去滿面濕意, 渾濁的雙目間霧濛濛的, 噙著水汽。

  「你這孩子, 跑來這麼遠的地方也不和家裡說一聲, 就留了封不清不楚的信!」饒是重逢欣喜,她仍舊含淚薄責,「每回寄來的平安信, 還將地址捂得那樣緊,是要讓我和你爹急死嗎?」

  兩位老人比之從前明顯憔悴了許多,眉宇夾雜滄桑,宛遙不得不內疚心酸地低下頭, 「對不起……是我不孝, 是我不好……我該早點回家的,害你們擔心那麼久。」

  宛夫人畢竟心疼女兒,兩三句抱怨之後, 還是關心她的情況,「在外面吃了很多苦吧?受委屈沒有?

  「聽說南邊打了好幾次仗呢,沒傷著你吧?」

  宛遙只能老老實實地搖頭。

  母女倆在細細敘舊,而宛延一直冷著臉未發一語,站在旁邊充當一塊鐵青的人形巨石,他倒不是現在才臉色這麼差,而是一路上都沉默得可怕。

  項桓笑得十分討好,恭恭敬敬地朝他作揖:「岳丈。」

  「放屁!」宛延一開口就語出驚人,他嘴角的筋肉微抽,「誰是你岳丈?藥可以亂吃話不能亂講,我與你非親非故,可別隨便認親戚!」

  對面的少年依然笑得一副油鹽不進的樣子,「岳丈消消氣,一會兒我自罰三杯給您賠罪。」

  「免了!我受不起!」他大手一揮。

  「爹……」宛遙見他實在氣得不輕,也只好小聲試探性地問,「我此前寄來的那封……和項桓有關的信,您收到了嗎?」

  宛夫人似乎正要回答,她爹卻立馬矢口否認:「沒有!」連眼皮都不曾抬一下,「這年頭兵荒馬亂的,誰知道是不是在路上丟失了。」

  這番解釋反而聽得有點此地無銀三百兩,宛遙鬧不明白他大發雷霆背後的原因,於是小心翼翼地悄聲去詢問她娘:「爹他不高興,是因為我嗎?」

  儘管壓低了嗓音,宛延還是敏銳的捕捉到了,當即炸毛:「你還好意思問?」

  他伸手一指,正對著項桓的位置,卻也不看他,隻衝著宛遙說:「離家出走就為了這麼個臭小子,他有什麼好的,值得你這麼掏心掏肺,連爹娘都不要了!」

  後者被他訓得簡直能縮進地縫裡去,眼見父親頓了片刻,才敢開口,「我其實一開始沒打算待那麼長時間的,誰能想袁……」

  「你還替他說話!」宛延一出聲便將宛遙壓了下去,「知不知道這小子都幹了些什麼?」

  她聞言,覺得這話裡另有隱情,茫然且不解:「什麼?」

  提起這個宛延就是一肚子氣。

  那約莫是在半月之前,他縷縷朝會時總能聽到點有關南境的風言風語,書房裡的信件攢了一匣子,最近的那封才隱約透露出閨女在南邊的消息。

  宛延心事重重地下朝回家,轎子在偏門落下,人剛才鑽出來,便聽到附近兩個閒漢在擺談。

  「進來的米價是越來越貴了,依我看趁現在風平浪靜,不如多屯點,等往後打起仗來,拿著錢恐怕都沒地兒買。」

  另一個好奇:「邊境打仗那麼久了,不是向來對京師沒什麼影響嗎?」

  「你還不知道呢?」他說,「季大將軍怕是要反啦,這可不比從前小打小鬧的,只怕得亂上好一陣子。」

  「你從哪兒聽來的謠言啊。」

  「怎麼能是謠言,我去過會州,親眼所見。」

  「會州」兩個字讓宛延的耳朵不自覺立了起來,他在角門口一頓,聽到點隻言片語。

  「季將軍還有他那三個學生全在呢,成日裡忙著操練兵馬,知情的百姓都說陛下吝嗇糧草,逼得大軍走投無路,多半是要倒戈……」

  宛延回到自己房中愈發坐立不安,對方既然說是「三個學生」,他篤定項桓必然在其中,左思右想放不下,於是悄悄摸出府,打算找那兩個閒漢再問個清楚。

  誰承想他才到巷子裡,後面兜頭一張布袋把他罩了個結實。

  他驚慌失措地掙扎大喊:「你們幹什麼?光天化日之下竟敢做出這種勾當!我可是朝廷命官,你們就不怕……」

  話還沒說完,脖頸後吃了個手刀便暈了過去。

  等宛延再度蘇醒,人已經在前往嵩州的馬車上了。

  被逼當反賊和心甘情願當反賊是截然不同的兩種心情,故而這位老御史幾乎生了一路的悶氣,可想而知,別說項桓現在叫他岳丈,哪怕跪下叫爹他也不會有半分動容。

  少年好似不明白他因何而惱,在對面替自己辯解道:「我也是為了你著想,兩軍開戰,立場各異,倘若敵方得知你是我丈人,那時候不止你,連夫人都得一起遭殃。如今,趁著還沒打起來先把您老人家送出城,等再過幾天,說不定整個宛府已經被監視得滴水不漏。」

  末了,還很是占理的樣子,「你看,我雖然沒提前知會你,但所有的金銀細軟可都沒少拿,銀票都趕著去換了。」

  「你!……」宛延險些被他氣出一口血。

  宛遙急忙在旁邊殺雞抹脖子的使眼色,讓他少說兩句。

  就在場面鬧得一團僵時,季長川正好聞訊而來,簡直是顆令人喜極而涕的救星。

  宛延雖然惱恨項桓,但他的面子不能不給,好容易把一股惡氣咽下去,整理好袖袍,恭敬地朝他長揖:「季大將軍。」

  季長川伸手去扶他,「宛老先生客氣,如今已不是在長安,就不必遵那些虛禮了。長途跋涉想來辛苦,屋內已備好飯食湯水,先生且進去用點熱乎的吧。」

  對方盛情邀請,宛延難以推卻,只好先消了氣,在閨女的攙扶之下跟著走進府邸,視線同遠處堪堪趕來的項南天對了一對,旋即倨傲地別了開去。

  姑且不論宛延是宛遙的父親,有魏帝朝中的官員棄暗投明,對於他們這支打著「義」字旗的軍隊而言也是十分有利的。

  知道宛家兩口子對自己有一肚子成見,晚飯項桓理所當然地被排除在外。他倒也沒所謂,在院中練了一會兒槍,等侍從陸續端走了飯菜,這才去廚房撿起剩下的幾個饅頭,獨自抱著雪牙,坐在廊下慢騰騰地啃。

  宛遙提著燈走到欄杆邊,少年的背影有點孤單,銀色的槍桿反射出一縷微光,項桓叼著饅頭一扭身,看見是她,還有幾分意外。

  「你怎麼來了。」他把嘴裡的半個饃摘下,眼中顯而易見的有些欣喜。一面往旁邊騰位置,一面酸溜溜地說道:「將軍請你們吃大餐了吧?」

  他誇張地捏著手裡的饅頭歎氣:「可憐我啊,只能在這兒啃饃饃。」

  宛遙把燈放在了腳邊,像是知道某人故意賣慘似的,歪頭湊上前去,秀眉輕挑地一笑,「我一會兒給你煮蓮蓉湯圓吃怎麼樣?」

  少年垂眸睇她:「你說的?」

  「嗯,我說的。」宛遙頓了一下,放慢語速,「所以呢……等下去向我爹道個歉吧?」

  項桓將饅頭惡趣味地捏出兩個酒窩來,替自己鳴不平,「我是真為了他好。」

  「你以為楊豈他們是什麼好人嗎?連給人吃毒藥這種事都做得出來,到時候還不拿你爹當盾牌,掛在城牆上要挾我啊?」

  「我知道,我知道……」

  宛遙去拉他的胳膊,「但是你也清楚我爹那個脾氣……和你爹一模一樣,不多給他幾道臺階,他不會下來的。」

  項桓掀了掀眼皮,「他對我那麼有成見,我說什麼也沒用。」

  「我爹只是好面子,其實人很好哄的,你這回的確做得太粗暴了點,但怎麼也占理,多講幾句軟話他肯定會原諒你……」

  見他沒反應,宛遙牽著項桓衣擺拽了拽,「走吧。」

  她站起身,半勸半拉地拖著他手臂重複道:「走吧,這也是季將軍的意思。」

  後者一開始還有所抗拒,讓宛遙扯了兩下,到底還是不情不願地站了起來。

  項桓懶懶散散地被她牽著走了一段距離,然後又停下腳,垂眸看著宛遙,簡單直白伸出食指,在臉頰上點了點,一副讓她自己會意的神情。

  後者又是鄙夷又是好笑地睇他了一眼,到底還是踮起腳,湊過去親了一下。

  蜻蜓點水的一個肌膚相貼,忽然靠近的呼吸一絲一縷縈繞在耳邊。

  「現在可以了吧大將軍?」

  勉強算是得到點好處了,項桓這才肯慢條斯理地跟著她去偏廳。

  彼時,項南天和季長川都在廳中坐著喝茶,看情形這幾位是開始飯後閒談了,他禮數周到地上前,頗為恭敬地朝宛延作揖。

  「宛老爺。」

  項桓刻意收斂言辭,「晚輩此前行事過於魯莽,若有得罪之處,還望宛老爺您大人不記小人過,不要同我一般見識。」

  以他的性格,道歉話說到這個份兒上很難得了。

  宛延看著他的眼神仍舊帶了幾分不滿,勉為其難地皺著眉頭:「看在季將軍的面子,我可以原諒你。你也老大不小的人了,到底是一軍主將,往後做事多注意著分寸,別那麼毛毛躁躁的。」

  「晚輩多謝老先生教誨,必定銘記於心。」沒想到他會這麼好說話,項桓暗暗鬆了口氣,正要行個禮準備開溜,後者卻不緊不慢地補充道:「不過,一碼歸一碼,宛遙我是不可能讓她嫁到你們項家來的,此事你就不用想了。」

  宛遙明顯看見他眼中的那抹光彩逐漸暗下去,臉色陰沉。

  項桓就知道他沒那麼容易善罷甘休,後牙輕輕地磨了磨,冷聲問:「為什麼?」

  「她跟著我怎麼了?我又不會欺負她。」

  對方一副不講道理的語氣:「沒有為什麼。她是我閨女,自古婚嫁遵循的皆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們宛家要選怎樣的女婿那是我們的事,還輪不到你做主。」

  宛遙:「爹……」

  她一個「爹」字才喊了一半便被宛延喝止:「你別插嘴,回頭再跟你算帳!」

  宛遙:「……」

  說完便十分嚴肅的端起架子:「早些時候她不在我身邊也就罷了,如今既然咱們一家團聚,我這個當爹的不能不管。嵩州雖不及京城繁華,但有的是青年才俊,過一陣我自會安排媒人說親,就不勞煩項二公子操心了。」

  這話題好像越扯越離譜。

  宛遙只好抬眼往在座的人身上掃去,而項南天無動於衷地在喝茶,季長川事不關己的看熱鬧,就連她娘也作壁上觀,居然沒一個打圓場的!

  項桓多多少少看出來宛延此舉大半是為了噁心自己,他早先的耐性到現在已耗得所剩無幾,於是一抿唇將宛遙拽到跟前。

  「那可不行,她已經是我的人了,這輩子都是我的,不論嫁給誰我都要搶回來。」

  若說宛延先前的情緒還算平靜,此刻驟然便暴跳如雷:「你說什麼?!」

  宛遙險些被他坑出個無底洞,面頰翻湧著紅色,慌不擇路地去踩他:「什麼鬼啊!」

  她忙語無倫次地跟一眾長輩解釋,「沒有沒有,不要聽他瞎說,沒有的事。」

  繼而咬著牙壓低聲音控訴:「咱們剛剛不是講好的嗎?你怎麼又亂來……」

  項桓沒好氣地辯解道:「是他先亂來的。」

  季長川一杯清茶終於品得差不多了,輕咳一聲出面調停:「小桓。」

  他悠悠道:「事關姑娘家的清譽,不要開這種玩笑。」

  後者側開臉不吭聲。

  「清官難斷家務事,二位的矛盾,我是插手不了的。不過……」

  只見他把杯子一放,輕描淡寫地開口:「擅自調動士兵前往京城接人——我不管你是救還是搶,違背軍令得按規矩處置。」

  前面的少年滿眼詫異地望向他:「我那也是因為……」

  「三十軍棍。」季長川伸出三根指頭,「再罰俸一個月……不過鑒於你此前就已經欠我不少銀兩,這兩個月便老老實實替我巡夜吧,權當抵債。」

  項桓:「……」

  偏偏項南天還不疼不癢地跟著附和:「將軍既已開口,還不下去領罰?」

  項桓此刻才後知後覺得意識到這是場胳膊肘集體往外拐的鴻門宴,一時間感到上了當,只得認命認栽的抱拳告辭。

  「……屬下領命。」

  虎豹騎的軍棍向來打得實惠,三十下夠他皮開肉綻。

  項桓大半夜的扶著腰從軍營一路走回房,感覺自己險些就快半身不遂了,宛延居然來這麼狠,他登時覺得宛遙那個寡淡無味的蜻蜓點水已經不夠抵償——至少還得再加兩個正兒八經的吻!

  他把門一推,蹣跚地摸到床邊。

  剛習慣性的一坐下,那股疼痛便激得人瞬間清醒,蹭的蹦了起來。

  項桓感慨地咬了咬牙,從床下胡亂翻出幾瓶藥酒,竜竜窣窣脫去衣服。

  若無外人的時候,他素來喜愛不穿裡衣睡覺,眼下躺著睡顯然不可能了,只好上床趴著。

  隨便往傷處抹了兩把,項桓抖開被子還沒來得及蓋上,虛掩著的門毫無徵兆的被人從外面敲開。

  宛遙手裡還托著一堆藥油,甫一抬頭險些把自己嚇個半死。

  四目相對,各自驚恐。

  她想去捂眼睛,可懷中的託盤還在,一陣手忙腳亂該看全看了才想著轉過身避嫌。

  「你……怎麼又不穿衣服!」

  對面的項桓也沒比她好到哪兒去,慌裡慌張地拽過被衾捂嚴實,反倒質問:「你進來不敲門的?!」

  宛遙急得直咬嘴唇,後悔不已地閉上眼,「我敲了啊!誰讓你不關緊,一敲就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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