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自那之後, 陳文君就神不知鬼不覺地住進了醫館內。
白天只要得空,宛遙便會抽出時間來看她, 也再三叮囑藥童和學徒不能進院打擾。等傍晚回家, 秦征會來接她的班,夜裡房中是不能點燈的, 就那麼一片漆黑的守著。
幸而陳文君如今一直昏睡,倒也十分好照料。
項桓巡完街會照例過來討口水喝。
最近的宛遙不知著了什麼魔, 沉迷於翻各式各樣的話本子, 尤其《牡丹亭》和《西廂記》,翻來覆去要看好幾遍, 看完了還會難過, 淚光盈盈的。
他也因為好奇偷偷去瞧過幾頁, 然而難以得其精髓, 只有些莫名其妙,也不知究竟何處動人。
項桓剝著花生,在旁邊見她一副泫然欲泣, 要哭不哭的樣子,甚為不解:「……有這麼好看嗎?」
宛遙眨了幾下眼,將書合攏,帶了些許怨懟地望瞭望他, 「反正說了你也不會懂。」
他不太甘心地張口想反駁, 剛啟唇時,牆頭看見秦征躍進來——他輕功不錯,許多時候為了掩人耳目, 乾脆就不走正門了。
「秦大哥。」宛遙衝他很是友好的點頭一笑。
秦征手裡提著一袋新鮮的香桃,「適才去買藥酒,瞧見這桃香甜,給姑娘帶了一些來。」
「好,謝謝。」
他擱下之後,含笑施禮,「我先幫大小姐舒活經脈,您有吩咐儘管叫我。」
宛遙滿眼感動地目送秦征推門進屋,由衷地歎了一句:「為伊消得人憔悴……秦大哥可真是個重情之人。」
項桓瞧見她無比豔羨的神色,心中卻不以為然,兀自撿了個桃在手中把玩,冷冷哼道:「哪裡重情了?
「他要真喜歡,又何必讓別人娶她?若換做是我,就把人搶過來!」
嗯,簡單粗暴,果然是他的風格,毫無詩意浪漫可言。
宛遙倒也不想解釋,搖了搖頭,「真正喜歡一個人是不會這麼做的,所以說你不懂了……」
她把雜書放下,「我去看藥煎好沒有。」
宛遙正拍拍衣裙起身,站起來的那一瞬,她忽感眼前一黑,視線裡金星亂冒。
項桓剛在想怎麼反駁,餘光發現她不對勁,忙丟了桃子,眼疾手快將人扶住,「怎麼了?」
宛遙勉強穩住身形,扶著額頭皺眉說沒事。
「沒事?」他認真打量她的面色,忍不住薄責,「你臉都白得像紙了,還說沒事?」
宛遙擺擺手,打起精神朝他道:「可能是這些天有點累,我休息一會兒就好了。」
項桓見她這個樣子,仍舊難以放心,他懷疑道:「你別不是染病了吧?」
言罷,便不由分說地拉開她衣袖,白皙的小臂上的確毫無痕跡,但觸手卻是冰涼一片。
他皺起眉頭:「手怎麼這麼冷?」
初秋的太陽明明還很有熱度,而她周身卻出奇的寒涼,宛遙輕輕把手掙了回來,「季節交替,染上風寒又不是什麼稀奇的事……」
「好了,我都說不要緊了,你別那麼大驚小怪。」生怕他繼續堅持,她忙半推半勸地將他趕出院子,「再過會兒該換班了,快去吃飯吧別耽擱,正好我也睡一覺。」
項桓被她推到了門邊,拎起靠牆的雪牙槍,終究還是意難平地回頭:「你是不是真沒事?」
「是了是了,真沒事了。」
「那我走了……你有事記得叫人來找我。」
「嗯。」宛遙衝他安心地點頭笑笑。
他說完,帶著遲疑提槍出去。
一直目送項桓走遠,她才惴惴不安地伸手撫上自己的臉,有些擔心臉色太過難看。
宛遙倒不是真心敷衍他,是確實感覺困了。
在榻上閉眼小憩了片刻,待得醒來,天光猶亮,她理好衣襟去隔壁間時,秦征早已離開——為了避免有人闖入不好解釋,他白天素來是不在這裡多待的。
宛遙反倒放下了心,在床前替陳文君把過脈象,便轉身上煎藥房將溫好的藥汁端來。
藥碗擺在桌上,旁邊是一小柄匕首,她站在那裡深吸了口氣,繼而一圈一圈解開包紮手腕的布條。
蒼白的肌膚間赫然是道深紅的傷疤,血縱使已凝固,但由於傷口遲遲不好,一直未能結痂。
宛遙狠了狠心,以刀尖在舊傷處挑開了疤痕,幾乎是一瞬,晶瑩的殷紅就滲透而出,她忙挽起衣袖,讓手臂的血滴入那碗湯藥之中。
血珠入水。
濃稠的水面頃刻泛起漣漪,將門邊倒映出的身影擊得零碎不清。
也就是在此時,宛遙猛地轉過頭。
視線裡是項桓凝重暗沉的眉眼,他嘴唇抿得很緊,雙目透著冷峻,一張臉黑得厲害。
「……項桓……」她小聲道。
他眸中陰晴不定,「你在幹什麼?」
驟然有種做了壞事被人當場撞破的心虛。
在宛遙本能地往後躲的時候,項桓大步走上來拽住她手腕。
那條深深的刀口與周圍細嫩的皮膚形成觸目驚心的對比,項桓只看了一眼,幾乎是質問的口氣:「你不是說不小心劃傷的嗎?!」
「對……一開始,的確是不小心劃傷的……」
她說得猶豫,項桓聽得心裡一陣著急:「那到底怎麼回事,解釋給我聽!」
叫他這麼一吼,宛遙自己也懵了,她望著他緩緩搖頭:「我……也不知道。」
「在疫區那會兒,有一次,無意間發現我的血好像對治療這種瘟疫有效,我就……嘗試著放進湯藥裡。」
項桓微微一怔,鬆開了手。
「我沒想到,圓圓和我爹服下藥之後,情況真的有所好轉。」她抿了抿隱約皸裂的嘴唇,「一開始我以為只要是血都行,也就悄悄去拿了雞血、鴨血甚至其他人的血入藥。」
宛遙望向他的眼裡充滿了不安,「可是沒用,什麼辦法都試過了,我發現……只有我,只有我的血才可以……」
整個疫區,能平安活著出去的,只有他們。
項桓不通醫理,他對這種事粗心慣了,本以為是碰運氣正好撞上的,怎麼也沒料到會是這樣一個原因。
他沉默地看著宛遙包紮止血,不經意想起自己那日打翻的藥碗,心裡忽然不是滋味,一把拉住她就要往外走。
「治什麼治,不治了。」
「你管他們死活呢!」
「項桓……」宛遙摁著他的手堅持道,「已經到這個份上了,就讓我把她醫好吧。」
項桓怒其不爭地轉過身來,握住她臉頰微惱道:「你看看你這氣色,哪裡像個人樣!還要醫,是不是想把自己賠進去?」
還沒等她解釋,他捏緊長.槍,「我現在便把那個女人帶回疫區,姓秦的若敢攔我,我一併收拾他!」
「別!……算了!」宛遙拉住他不放,「我只是失了些血,回頭吃點紅棗烏雞補一補就沒事了。」
「我救不了那麼多人,隱瞞了這些事,從疫區回來之後已經很自責了……既然陳姑娘他們找上來,我不能再見死不救。」
項桓心緒未平,垂首不言語。
「你讓我為這些人做點事吧,否則我會良心不安的……」
他雙手抱槍,眉宇間是化不開的心煩意亂,視線沒有著落的在院子裡竄了一大圈,才動身要走。
宛遙緊張地問,「你去哪兒?」
項桓無奈地重重歎氣,「去給你買紅棗!」
五天後,陳文君已能醒來自己吃藥了。
她蘇醒的時候,秦征反倒比在她昏睡時更拘謹,他會遠遠地站在門邊,整個人安靜得像尊雕像,宛遙隱約能明白什麼,因此也就從不告訴陳文君,病時他幫她喂藥的事。
但偶爾她察覺到這個嫺靜如水的大家閨秀,會靠在軟枕上,側頭一直望向窗外,而窗外是秦征低頭碾藥的身影。
宛遙告訴項桓時,他的語氣還是那麼不屑,甚至覺得這兩人都有病。
「一個白天看,一個晚上看,有什麼話不會說嗎?眼睛還能看出朵花來?」
「這沒辦法,畢竟陳姑娘現在都成親了。而且身份有別……」
項桓不在意:「成親又如何?不知道搶嗎?學一身功夫幹嘛用了。」
說起來好像比本人還恨鐵不成鋼。
她聽著,忽而順嘴問道:「那你呢?」
「你要喜歡誰,會怎麼辦?」
宛遙話剛出口,就覺得腦子驀地一熱。
項桓剔棗核的手一頓,不自覺偏頭看了她一下。
她攏著一堆紅棗,彷徨地避開他的視線,頭皮發麻地將腦袋往下埋了埋,塞了一粒棗子在嘴裡嚼。
項桓見她別開臉,於是也轉過頭去,隔了半晌鼻間發出一如既往慵懶輕蔑的冷哼。
「我要是喜歡誰,就給她世上最好的東西。」
他直起身仰首望天,言語裡滿是豪情萬丈,「她若想要曲江池上的蓮花,我就去幫她全摘下來,她若想做皇后,我就去給她打江山!」
少年意氣,可氣吞萬里如虎。
宛遙唇邊掩不住地上揚,吃著吃著,便輕笑了聲。
項桓皺眉不悅道:「你笑什麼?」
「我笑……其實是你自己想打江山吧?」
「娶媳婦和出人頭地又不衝突。」
她把那顆棗吞下去,轉念思索了很久,才輕輕地說:「可真正喜歡你的人,比起出人頭地或許更希望你能健康長壽。」
項桓剝了一粒棗丟到面前的籃子裡,並不看好的冷嘲:「真搞不懂你們女人。」
「難道嫁個沒用的王八就高興了?」
宛遙衝著他的側臉翻了個白眼,總算體會到一絲對牛彈琴的無力感。她把紅棗放回籃中,「……不和你說了。」
「我去看陳姑娘。」
將走之際,宛遙又想起什麼,小聲地提醒他:「對了……我以血入藥的事,決不能讓第三個人知道。包括我娘他們。」
項桓正要點頭,卻聽她低低補充,「否則,我很可能會死。」
他聞言目光一閃,抬眸望向她。
小院子本是宛遙的住處,從前她偶爾待得晚了,又碰上關坊門,便會在這裡宿上一宿。但平日裡不怎麼來,好在此地偏僻,學徒和幫工也不會擅闖,故而陳文君一連住了七天都相安無事。
和宛遙這樣的小門小戶不同,她是實實在在的金枝玉葉,十指不沾陽春水,皮膚嬌嫩得令人羡慕。
「身體已經沒什麼大礙了。」宛遙診脈完畢,替她將手放回被衾之中,溫和道,「再吃一兩副藥應該便能痊癒。」
「回去之後,大概半個月內還會有畏寒的症狀,要注意保暖。」
陳文君躺在床上,一面聽一面輕柔的點頭。
「記得多喝水,多曬太陽,時常走動。這樣才能儘快好起來。」
她看著眼前眉目清秀的小姑娘,直等她說完,才含笑感激道:「謝謝……」
「這些天,辛苦你了。」
宛遙忙著收拾茶碗,「其實我並沒有怎麼照顧你,你該多謝謝秦大哥。」
「如果不是他找上我,我也沒機會救你。」
「真不好意思。」陳文君柔聲說,「他威脅你了吧?」
這句話來得令宛遙措手不及又莫名其妙,拿不准自己應該怎樣回答比較好,於是習慣性的客套:「倒是……倒是沒有。」
「你不用說,我也知道的。」對面的姑娘笑容明朗和煦,「別看他那個人長得人畜無害,小時候被我爹挑去選作家中死士,許多事耳濡目染,真狠起來也是六親不認。」
「……」原來你知道啊。
「陳姑娘有什麼打算麼?」宛遙問她,「我聽聞,梁司空如今被革了職,你病好之後……還回去嗎?」
「這個啊……」陳文君垂下眼瞼,似乎顯得為難,「嫁雞隨雞,出嫁從夫,梁家雖敗,卻也難說父親會同意我回家,畢竟這是舅舅賜的婚。
「舅舅在朝堂上便是說一不二的存在,我們家亦是依附他才得以占得一席之地,若沒有舅舅的首肯,只怕父親也有心無力……」
言語至此,意識到自己說得太多,她倉皇戛然而止,見宛遙也有些局促,才衝她笑笑:「我失言了,讓姑娘見笑。」
宛遙搖頭說不要緊。
陳文君輕輕歎道:「家大業大,肩頭的擔子也就沉重不堪。有時候,我也很羡慕姑娘這樣,乾乾淨淨的人。」
宛氏在幾十年前也是魏朝大族,但經歷了長安淪陷與鳳口裡兵變後就逐漸凋零,哪怕作為族中唯一走上仕途的宛延,也不過隻她一個獨女而已。
宛遙並不能想像如陳家那樣上上下下數百口人的複雜盛況。
爐子上的藥已經煎好,她朝小醫士謝過,端起託盤折回院內。
在宛遙走後不久,學徒才發現她遺落在灶間的荷包。
「桑葉——」醫士喚了半天不見人,只好對學徒道,「那小子不在,你跑一趟吧,把這個給表小姐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