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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家少年郎》第32章
第32章

  宛家四周的虎視眈眈, 因為項桓的到來而明顯有所好轉。

  他像尊鎮宅的雕像,總是狠厲地坐在那裡, 但凡有路過多看一眼的, 也會被他一個目光瞪得撒丫子跑開。

  「姑娘,喝藥了。」

  宛遙聞言合上醫書, 轉身時卻也忍不住掩唇輕咳,婢女見狀忙替她撫背, 歎息著勸道:「要我說, 這些東西您就別看了吧。」

  「天底下那麼多大夫,何苦自己跟自己過不去呢, 還是把身體養好了再作打算。」

  她血氣不足, 一直體虛著, 這些時日飲食和湯藥都吃得難以下嚥。養病除了藥補, 心態也很重要,因此宛遙的臉色總還白著,嘴唇泛著青。

  勉強灌了點米粥, 她披好衣服往外走,原是打算去庖廚撈點東西給項桓,經過書房時卻聽得父母在其中說話。

  「今天也不參朝?是出了什麼事嗎?」

  宛延扶著額頭輕歎:「陛下雖然沒說什麼,可是陳尚書、汪少保、於太傅, 一個接一個的找上來, 連太醫署那邊都有動靜。我真怕……」

  事關京城的安定,如今的長安人人自危,疫症拖延得越久, 對於朝廷而言就越不利,萬一民怨四起,便無法收場。

  很難說,當今會否會為了顧全大局而犧牲一人的性命。

  畢竟這的確是件划算的買賣。

  「那怎麼辦!」

  宛夫人急得來回打轉,「總不能就這樣坐以待斃,鬧不好,咱們這個閨女可能連命都保不住啊。」

  「你先別慌,先別慌……容我再想想。」他讓她坐下,「我再想想,行吧?」

  宛遙側過身,背抵在牆上。

  她忽然就不想再去廚房了,夕陽的餘暉照得人頭暈目眩。她慢慢地緩了口氣,扶著牆往回走,打算再上床躺一會兒。

  崇化坊內,被列為禁區的宛家院牆下,項桓正坐在那兒吃餘飛兩人送來的晚飯,包子皮的碎屑落在腳邊,遠遠的,只有一條不怕死的狗小心翼翼的朝他們打量。

  「你都守了三天了。」宇文鈞遞去水袋,「不如晚上換我吧,正好我交班,你也休息休息。」

  項桓咬了一口,還沒等回答,餘飛忽然用手肘撞了他一下,示意他往旁看。

  他眯眼一望,宛府門前站著幾個衣著光鮮的官員。

  宇文鈞低聲提醒:「是太常寺的人。」

  「張御醫也在裡面。」

  餘飛咧嘴嘖了下:「又是他們幾個攪屎棍……這是想幹嘛?」

  項桓嘴裡含著半個肉包,他卻只是緩慢地咀嚼,目光中的神色漸次陰冷下來,然後把剩下的半個猛地擲在地上。

  宛遙睡得並不好,她有些輕微的咳嗽,小腿似乎怎麼也捂不熱。

  輾轉反側時,朦朧間感覺屋內多了一個人,由於上次的經歷讓她無形中增加了戒備感,於是強打精神,模模糊糊睜開眼。

  漆黑的視線裡是一雙明朗而認真的星眸。

  但除此之外,宛遙並沒看清。

  那人向後看了看,朝她做了個噤聲的手勢,旋即壓低嗓音說:「是我。」

  半夢半醒之際,儘管尚未意識到來者是何人,可她卻不自覺得因這微微沙啞的語氣而感到無比安心。

  那人拉起白狐狸毛的毯子給她全身裹住,竜竜窣窣的胡亂收拾了幾件衣裳打包捆在腰間。

  宛遙從毛毯裡探出頭,「要去哪兒?」

  「帶你走。」他說著,利索地轉過去,將人覆於背上。

  「抱緊了。」

  宛遙伸出雙手環過他的脖頸。

  後頸上那些結實的經脈散發出溫暖的熱度,她埋首在他乾淨的外衫下,終於萌生出一種想哭的衝動,然而又拼命的忍住了,把千濤駭浪盡數吞回腹中。

  窗外的天還是深不見底的黑色,西邊掛著一輪毛月亮,他們沐浴在一片微光下,頭頂有零碎的星辰,腳下有闌珊的燈火。

  少年背著她奔跑在勾連的牆壁和院落的屋頂上,不斷起伏的四周吹來微涼的夜風,呵氣成白煙,而宛遙竟沒覺得有多冷。

  「來了來了……」

  不遠處熟悉的一聲提醒。

  餘飛緊張兮兮地四顧,招呼著他快過來。

  「催什麼。」跑了這麼些路,項桓到底還是有點喘。

  「子衡去同嬴統領搭訕了,你們趕緊從那邊走……你確定這條道行得通?」

  後面這一句問的是秦征,他肯定道:「放心,我上次出城便是用的此法,當時還沒人替我把風。」

  「出去之後,往北就是城郊了。按我同你說過的方向走,我會留在這附近替你們斷後。」

  ……

  三個人在黑夜的遮掩下貼著牆根跑,月光照出幾道斜長的影子。

  這是幾十年前的舊城牆,長安淪陷時被叛軍以火炮攻出的缺口,雖然重新加固了新的磚土,但因地勢的緣故一直未能修繕,也是戒備最鬆散的地方。

  照秦征的話來說——幾乎沒有禁軍。

  餘飛打頭陣,秦征墊後,項桓單手托著宛遙,騰出另一只來爬牆。

  然而老天爺向來是不怎麼眷顧他們的,偏就有這麼巧,待他縱身跳到地上時,冷不防和對面撒尿的守衛撞了個正著。

  兩廂對望,各自一愣。

  那人顯然比他愣得還厲害,險些沒當場失禁,慌裡慌張的開始提褲子。

  「什、什麼人!」

  「有人逃跑!有人逃跑——」

  饒是宛遙在場,項桓終於也忍不住爆了一句粗。

  身後寒光一閃,秦征已抽劍衝到了他們面前。

  餘飛情急之下連忙大喊:「遮住臉,遮住臉,快!」他們都是虎豹騎的將領,被人認出來是件很棘手的麻煩。

  眼見守城的戍衛從四面八方湧入,項桓一腳踹開面前的一個,朝秦征道:「怎麼來得這麼快……你不是說當時沒人替你把風也出來了嗎!」

  後者逼退一名守軍,得空回他:「可能在那之後,他們就把這個缺口補上了。」

  「……」

  這人該不是個內鬼吧。

  混戰之中,宛遙摟著他脖頸,正從厚實的白狐毯中抬起頭,項桓側目道:「頭低下去,別看。」

  她聞言,一聲不吭地再將自己埋入他寬闊的後背。

  耳畔只聽得兵戈聲響。

  餘飛應付得手忙腳亂:「在你右邊!……你倒是看著點啊!」

  他喊著:「沒見我背著人嗎!」

  打得氣急敗壞之際,他們還會抽空罵罵宇文鈞,畢竟這會兒只有他不在。

  而宛遙緊緊地貼在那一方筋肉結實的背脊上,她真的就沒有抬頭。

  臉頰觸碰到的地方,隔著薄薄的衣衫,有經脈起伏湧動,少年人的身體散發出蓬勃的熱氣,但護著她的那隻手始終極用力的撐著,撐著……

  不知過去多久,隱約發現四周嘈雜的聲音逐漸遠去,幽靜的幾絲蟲鳴重新佔據了這片黑夜。

  直到月光灑在目之所及的那一側肩頭,宛遙才將視線放開。

  天地間浩浩蕩蕩,前路似乎漫長到看不見盡頭,微黃的草和深青的遠山從她身邊後退。

  宛延抬眸注視著少年直率而認真的臉側,就這麼看了許久,然後又用力抱緊他,垂頭輕聲喚道:

  「項桓……」

  終南山一脈的某座荒山之上,茂盛的灌木和高大的梧桐遮掩著一間小木屋。

  項桓撥開草叢,推門進去。

  屋內似乎是有人住過的,一應物件俱全,只是蒙了些灰塵。

  他將宛遙放在裡間的臥榻上,山中的氣候比山下寒涼,又是淩晨氣溫最低的時辰,他把那張毛毯子鋪了一半在下面,好讓她坐著不那麼冷。

  「這房是秦征的,說是他自己蓋的,連陳大小姐都不知道。你就在這兒放心住幾天。」

  宛遙摟著薄被,望著他點點頭。

  點完後才忍不住輕咳了兩聲。

  項桓反應過來,「很冷嗎?」

  「我剛背你的時候就發覺了……你腿怎麼這麼涼?」

  宛遙掩著嘴咳完,看著他笑,眉梢一揚,像是刻意地從毯子裡亮出雙腳——

  白色的裡衣裙子下,一對裸足好似半透明的,白得晃眼。

  他愣了一瞬,「你鞋呢?」

  宛遙縮回裙子裡,笑著低了低頭,「你問我啊?」

  經她這麼一提,項桓才意識到忘記了什麼,頗有幾分無措的抓了抓脖子,屋裡找了半天沒尋到被褥,索性把外袍脫下來給她裹腳。

  裹著裹著,然後又想起一事,「對了,你還要吃藥……」

  結果藥也忘了拿。

  先前只顧一腔熱血,等這會兒項桓冷靜下來那麼一思索,好似遍地都是疏漏。

  他瞥見宛遙還在笑,內心窘迫,面上鎮定,抿抿唇解釋:「先前走得太急,都沒顧得上,我一個人也拿不了那麼多……你別笑了!」

  項桓將袍子結結實實地纏了好幾圈,「反正明早秦征他們還會帶些東西來,到時候再讓他們去買。」

  她終於勉強收了笑意,傾身往前湊了湊,用衣袖給他擦臉頰上蹭出的一道傷。

  「不過話說回來,你們這麼闖城門,不會出事嗎?隻秦大哥他們兩個人,應付得了麼?」

  「沒事兒。」項桓直起身,隨意地抹了抹臉,「餘大頭是見過世面的,這點人要脫身還不成問題,再說了,還有宇文呢。你不用擔心,自己安心住著。」

  她並沒有全然放下心,但聽他這麼講,也就順從地頷首。

  大概是為了挽回方才失誤丟掉的那些面子,項桓兀自在房內轉了一圈,總算尋到個炭盆搬過來。

  甫一點燃火,好像因為那點鮮紅的顏色,周圍就真的暖和起來。

  他拎著個竹筍在手,拋了兩下,朝她揚眉,「姓秦的真不厚道,就剩了幾個筍子……吃嗎?只能用烤的了。」

  「吃。」宛遙應得很快。

  項桓抽出腰間的匕首把筍子切片串好,腳邊擺著一堆瓶瓶罐罐,這讓宛遙想起小的時候他們白天溜出門到城郊的農田裡偷玉米。

  她懷中摟著一大把,等人家發現,項桓抱起她就跑。然後兩個人躲到小河邊的樹下,生起火烤玉米。

  「我來幫你。」宛遙撿起一個竹筍來剝殼。

  炭火烤得雖慢,但香味是一陣一陣往外飄的,他蹲在一旁,興頭甚好的給筍片們翻面,一小撮鹽灑下,很快便融在了其中。

  筍子外殼硬,她冷不防一用力,指尖被邊沿鋒利的一端劃出細細的小口。

  宛遙低低嘶了一聲,將手指放進嘴裡。

  項桓抬頭看到,不禁抿唇無奈:「這也能傷,你可真是……」習慣性的想嫌棄兩句,話沒說完,卻明顯的見得她眉宇間帶有輕愁。

  他忙住了口。

  「項桓。」宛遙坐在床沿,嗓音極輕,卻隱隱有著一股消沉的意味,問他,「以後怎麼辦啊?」

  項桓微微愣了下。

  他翻轉著筍片,唇角卻並不自然地抿了抿,過了一會兒才佯作不甚在意地開口:「那有什麼。」

  「天大地大,又不是非得留在長安一個地方。」

  「等你病好點了,我帶你上北邊看大漠,境外躲風聲的人多了去了——就不信他們能追那麼遠。」

  烤好的竹筍遞到眼前,宛遙接過來,雖覺得這個法子並不算靠譜,卻也仍安心地朝他點點頭。

  筍片焦黃鮮香,她尚在病中,吃這個倒也不鹹不淡的剛剛好。

  宛遙一口正要咬下去,冷不防,就聽見門外傳來的一陣頗為有禮的輕叩。

  一瞬間,兩個人的神經驟然緊繃起來。

  她望向項桓,只見他豎起食指凝視門扉,輕輕「噓」了一聲。

  「可能是秦征他們。」

  項桓將匕首在衣袖上一擦而過,挽了個花握住,低聲說:「如果不是,就只能滅口了。」

  「你小心一點。」

  他起身,腳步幾個輕點落到門邊,警惕得象一隻潛行的貓。

  木門簡陋,隱約有些許縫隙,項桓側身貼在上面努力的往外看,然而天色太黑,什麼也看不清。

  「篤篤篤——」

  叩門聲依舊不緊不慢。

  他把刀柄握緊,手摸到門栓上。

  在拉開門的刹那,刀刃勢如猛虎,眨眼就吻上了那人的脖頸。

  項桓也曾當過斥候,動作不可謂不快,然而這一次他兵刃甫一遞出去,便被斜裡一股力道輕描淡寫的擋住了。

  面前的人高大挺拔,身上仿佛還帶著山風凜冽的氣息,眉眼卻還是一如既往的散漫隨意。

  季長川淡笑著把少年人霸道的手腕一點點壓下去,「是要滅誰的口啊?」

  項桓神色微怔,怔忡又狐疑地看著他:「將軍?」

  「你怎麼找到這裡來的……」

  季長川將他持刀的那條胳膊丟開,負手在後,悠悠睇了一眼,「東西烤得這麼香,半山腰的時候就聞到了。你說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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