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溫柔眠
楊少廷的生日宴會辦得熱鬧非凡,其場面之氣派,氛圍之曖昧,時間之長久,使楊少爺恨不能主動地轟人出去了。
「寶琴,你該回去了。」楊少廷這時候經過一整日的奔波蹂躪,已然十足地不耐煩。
胡蓮聲深知楊少廷的氣性,賠著笑臉,也衝寶琴道:「寶琴小姐,許司機在外頭……」
「少廷和我講話,不要你多嘴。」陳寶琴沒有待他講完,將頭上的發簪重插了一道,捋了旗袍,也不瞧著他,「倒是幫我開門呀?」
胡蓮聲答應一聲,就要去開門。誰知楊少廷竟將他攔了住,嘴巴抿緊了,自個兒去將門打開,攙著陳寶琴,將她送去了車上。
楊少廷回來得也快,將門一摔嚴實了,瞧著胡蓮聲,欲言又止地:「她這脾氣是越來越臭了。」
胡蓮聲聽得發笑:好傢伙,他還能活著見到今天,聽楊少廷說人脾氣臭!
於是他道:「少爺,總算忙完了,歇一歇吧!」
楊少廷折騰一天,理該身心疲憊,然而門一合,偌大個廳門只剩他與胡蓮聲,他這精神卻又振作了起來,開口道:「瑪麗一早被陳寶琴給氣走了。」
胡蓮聲知道:「是……寶琴小姐伶牙俐齒的……」
「她也不是善茬,」楊少廷鼻子里一哼:「一早上來,要我行什麼吻手禮,」他上前一步,拽過胡蓮聲的手,手心兒一翻,攥著他的四指,飛速地在上頭咬了一口:「這樣兒的,你知道嗎?」
胡蓮聲未料到楊少廷身體力行,嚇了一跳:「這、真這樣麼?少爺,可怪疼的!」
楊少廷又是一副要笑不笑,一本正經地:「我騙你做什麼?」
胡蓮聲心存疑竇,然而扭頭一瞧座鐘,也顧不得是真是假了:「少爺,時候不早,我去放洗澡水……」
楊少廷尚攥著他的手,這時候將他向自個兒一拉,不慌不忙:「你急什麼急?」胡蓮聲被他拉得一趔趄,險些栽去他身上,「急得昏了頭,一早上見著我,吉祥話也不會說了?」
胡蓮聲摸了摸腦袋,左思右想,恍然大悟:「哦、哦,少爺……」他略略地偏著頭,蓋因與楊少廷朝夕相對,這時候反倒有些不好意思講了:「少爺,年年有今日,歲歲有今朝。」
楊少廷將他的手越攥越緊,捏得胡蓮聲以為自己說錯了話,惶惶地添了一句:「噢!還有寶通樓的事,少爺,你、你真是好……」
楊少廷不聲不響,一張臉蓋不住,堂而皇之地發紅了。
「笨嘴拙舌的,放你的水去吧!」
胡蓮聲上寶通樓這事情還算順利。楊少廷幾日後忙完回家,告知他,寶通樓的老闆應允了下來,不久便可去寶通樓拜師學藝。胡蓮聲聽聞這個消息,很是雀躍,笑得情真意切的:「少爺,這可太好了!」
楊少廷走到沙發坐了下,拿起一摞新聞紙,腿伸直了:「過幾天車在府里,我送你去。」
誰知胡蓮聲道:「少爺,左右不遠,我自己走去也……」
楊少廷將新聞紙一抖,眼睛打上盯著他看:「你不樂意?」
胡蓮聲倒沒有不樂意,只是楊少廷近來頻頻如此,使得他自覺無功受祿,寢食不安了。胡蓮聲的心裡藏不住事情:「不是的,少爺,你待我好,我、我也……」
他「我」了半天,我不出個所以然,乾脆閉嘴了。楊少廷的臉在報紙後頭,看不出喜怒,半晌無言,聲音只是悶悶地飄出來:「你該幹甚麼幹甚麼去罷。」待到聽得胡蓮聲答應一聲,走遠了,他才將報紙一折,露出個恨鐵不成鋼的臉:媽的,怪自個兒沒用,聽個半句心血上湧,夠丟人了!
楊少廷說話算話,三日後開了自家的克萊,叫胡蓮聲坐在旁邊兒,往寶通樓去了。
胡蓮聲是頭一回坐在這地方,心裡新鮮著,明明較楊少廷年長,卻左右地顧盼起來。楊少廷心裡其實也是新鮮的。他平日里旁邊無人,這時候多了個胡蓮聲,使他聯想起往日見過孟五載著他的小姑娘兜風的情形來。這個聯想讓他揚了一邊兒的嘴角,伸手按住胡蓮聲的腿:「亂動個什麼?」胡蓮聲身著平日樸素衣服,毫不在意,將手覆在楊少廷的手上,臉朝著窗外:「少爺,是嚴先生,在遛狗呢!」
楊少廷猛地剎了車,掃一眼胡蓮聲的手,卻也不將自個兒的手抽出來:「嚴先生?在哪裡?」
嚴先生遛著狗,以為是楊老爺開的車,一見是少廷,松口氣:「少廷,」他看見胡蓮聲,臉上訝異:「這是往哪去?」
楊少廷傾著身子,臉在胡蓮聲旁邊:「嚴先生,我和寶通樓的老闆談了,送蓮聲去學手藝。」
嚴先生將他那只小京巴兒抱了起來:「哦,這樣兒,」他望著楊少廷,眼睛在鏡片後頭笑了:「快去吧。當心遲了。」
楊少廷坐回去,不得不將手從胡蓮聲手裡拿了出,將車又開動起來:「他每日逍遙自在的,閒得很。」
胡蓮聲也點頭:「我聽人講,嚴先生也沒有老婆孩子,自然是……」
楊少廷一早知道這事情,然而他很樂意聽胡蓮聲講這些尋常瑣事,語氣輕快:「是麼?——你倒是個萬事通。」
約有一刻鐘,寶通樓的八角攢尖頂便看得見了。不早不晚的,左右無人,唯有幾個茶客在前廳坐著,眼見得來了車,便都揚了頭看。
二人下得車來,倒是胡蓮聲在外頭觀察了一會兒,滿面欣喜地:「少爺,往常我沒有細看,這樓真是氣派極了,上頭有龍呢!」
楊少廷見他笑,這話音不自覺就要上揚:「以後多得是功夫看,你進來!」
胡蓮聲不肯動彈,指著要給楊少廷瞧:「少爺,你看,有不少!」
楊少廷被他說得好奇,邁步出來,也要去看。誰知這剛一邁步,卻聽門外頭陡然一聲喊:「哎!蓮聲,你怎麼在?」
兩只手,連著蝦殼青的格紋袖口,按在了胡蓮聲的肩膀上:「我正要去銀行,竟碰著你了!」
冤家路窄。
楊少廷走出來,打量李宗岱完畢,客客氣氣地將胡蓮聲拽了出來:「你進去,別讓師傅等著。」
胡蓮聲眼見得兩個少爺的臉色皆轉了陰,心裡打鼓。他拉了拉楊少廷的胳膊肘,怕楊少廷在這光天化日之下搞出人命來了。楊少廷扭頭看他一眼,彷彿讀懂他的意思,竟然衝他笑了一笑:「你去吧!」
「兩、兩位少爺慢聊,那我、我先走了……」胡蓮聲被他笑得一愣,說話拖了半拍,看也不敢看李宗岱,匆匆走了。
楊少廷目送他上了樓,轉身就要上車:「我跟你沒得聊。」
「慢著,」李宗岱扭住他的肩膀,臉上頗為震驚:「你把胡蓮聲送到這兒來?」
「你管不著我。」
「你個小兔崽子,你倒是會享受,把胡蓮聲送來了,往後伺候你吃伺候你喝,是不是?」
楊少廷拍開他的手,懶得與他講胡蓮聲的樂趣愛好:「你知道個屁。」
李宗岱不依不饒:「你他媽的——你明明曉得,胡蓮聲不該是做這種事情的,他該是……」
楊少廷揚著臉,陰陰地接了下句:「他合該去跟你那個住外城的小媽學唱歌兒,以後好唱給你聽?」
李宗岱頓時僵了住,楊少廷開車門坐了進去:「胡蓮聲跟了你幾天?還該不該——你知道他什麼?」他下了車窗,露半張臉透氣兒,卻見李宗岱回過神,攔著車窗不放:「蓮聲當初是年紀小,」李宗岱俯視著他,一點也不藏著掖著了:「要是跟了我,少說半輩子富貴,你倒好,成了家立了業,胡蓮聲給你當一輩子奴才麼?」他一鬆手:「蓮聲如今十九了,你且看吧!」
兩廂於寶通樓門前對峙半晌,最終楊少廷背過臉,油門踩底,沒影了。
楊少廷車往府里開,心裡砰砰地跳,往常和李宗岱吵架,他總是贏一邊兒,然而這回,竟沒佔著便宜。他手心兒發汗,腦子里沸反盈天:王八羔子,說得胡蓮聲該是他的!奴才?我幾時當他是奴才了?胡蓮聲三歲來我家裡,十六年,有你什麼事?就算是我結了婚——
楊少廷自以為能長篇大論地罵個沒完,沒成想戛然而止了。
他倏忽間心下一落,倒真像是被李宗岱戳了痛處,腳底下發虛,油門踩了一半兒,引得後頭的車輛按了喇叭。楊少廷急忙追了一腳,往家匆匆地開,開得心煩意亂起來:他媽的,閒得嘴淡,怎麼誰都得催他這麼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