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望春風
德月飯店在奚平的東南角。又臨護城河,所謂「近水樓台先得月」,便喚作德月。
此飯店三年前資金週轉不靈,導致雇傭的師傅紛紛卷了鋪蓋。正值此青黃不接的蕭條時候,老闆不知從何處招來了一位便宜小工,暫時頂替了廚房的空。
該名小工不苟言笑,只說是從老家來的,會做些點心,尋個事情做。
這老闆本也不抱指望,單是答應下來,說那麼以後,你能幹幾天是幾天罷。
誰知這一答應,德月飯店一匹死馬,竟給救活了。半年內,奚平遠近的莊子,漸漸都曉得德月飯店的點心出類拔萃,一傳十十傳百,成了德月飯店的招牌了。
德月飯店的老闆喜出望外,急急忙忙地見了點心師傅,好說歹說,給了他經理的位子,先將他保住,又怕他太累,招了學徒跟了他做事,接著力排眾議,連飯店也不叫了,更名德月樓,專做點心茶市的生意。這老闆找去新經理,說你救我於水火,不如依你的名字,更作蓮月樓也不錯,往後,咱兩個不分你我,你就是二老闆了。
二老闆雖也高興,卻彷彿有所顧慮,堅持不改名字。
德月樓便這麼做起來了。仰仗有口皆碑,和一位神神秘秘的點心師傅,幾年來賺得盆盈鉢滿。
此後,蓮聲便很少親自下廚。他教了幾個徒弟,尋常的胃口便都能應付過來。只有些達官顯貴來了,才需他勞動。他平日沒有旁的事做,卻也不閒著。他不想閒著,閒易分心,他若是分心想起來些事情,那麼晚上便又睡不著覺了。
他穿著他的灰白長褂,頭髮為了方便,亦理得很短,乾淨伶俐地,或是去廚房監一監工,或進賬房過一過數,又或是去倉庫檢查品相,他是全會的。不僅是會,他現今做得雷厲風行,手下人平日里見了他,是要怕要敬的。
近來入了冬,倉庫越發要人看著。
德月樓的倉庫越做越大,原來碼的不過是些瓜果時蔬,這時候竟也有了西洋來的麵粉黃油。
蓮聲站在架子邊兒,手伸進麵粉兜子里一搓,轉身朝著門外頭透進來的太陽光一瞧,便放了回去,感嘆這西洋貨的品相也並不如何地好,價格亦不菲,不如更換罷了。
他正尋思著,忽而聽得外頭響起來兩對兒腳步聲,而後聽見了德月樓小二的聲音:「在這頭、在這頭。」
倉庫尋常是不怎麼來人的。
蓮聲聽得兩人腳步很急,便朝著門口的光望過去。
小二在門口弓著身:「您先忙……」小跑著不見蹤影了。
來人在門口站定了,逆著光,唯有西裝衣服勾出了他的輪廓,長身玉立的,手中捏著一頂紳士帽。他很怪,似是奔波而來,微微地向前傾了身子,扶住了門,卻並不開口。
蓮聲瞧不清他的面孔,向前邁了一步,要去看:「哪一……」
余落的話音,他卻講不出來了。
外頭的陽光斜斜地照,便見揚起的細微的塵,勾了金的輪,緩慢落下了。
蓮聲站在暗的貨架旁,腳下生根一般地,慢慢地眨眼睛。然而愈是眨,眼睛卻愈是模糊起來。他抬起手,見著那團影子走近,想要奮力去看,卻看不見了——那人彷彿是在笑,他將帽子戴在了蓮聲的頭上,向下拉了帽檐,倒像是故意要蓮聲什麼也看不見。
楊少廷摟著他的腰,力氣用得很大,然而他貼過臉去,吻卻輕,又生澀,嘴唇相貼地,卻只是綿長。
他趕了兩天的路,馬不停蹄地來了此處。然而此刻,他卻好似是怕蓮聲看見了他,於是要去遮了他的眼睛,要去偷偷地吻。他是他睡夢里的情人,像一尊易碎的瓷,他不敢吻得深,他怕一睜眼,便獨余沈寂的夜,與夢的裂痕。
他感到蓮聲死死抓緊了他的衣服,手在顫。他的臉側是蓮聲的氣息,拂過來,微微地潮濕了。蓮聲的喉嚨里響得低低地,一口氣提上來,分割了幾段兒,淺淺地喘出去,嗚嗚咽咽,磨得他心裡發痛。
楊少廷直起身,慢慢將帽子摘了下。
蓮聲眼眶是殷紅的一片。接著睜了眼睛,卻直直地看著楊少廷發愣。
楊少廷伸手去摸蓮聲的眼角,捏了他的鼻子,小孩兒一般地:「你哭什麼?蓮聲,好哭鬼,你哭什麼?」
蓮聲微微地張著嘴,眉毛撇下來,想要去哭,又好像是怕少爺笑話,最終期期艾艾地,將臉埋在了楊少廷的肩上,只露出通紅的耳朵。
蓮聲的喉嚨發緊,緊得他講不出話。他太久沒有喊過這個名字,以至於光是想一想,便勾連出了無數濕潤而綿密的回憶。
「少爺,我一直、我一直……」
楊少廷心頭一落,彷彿是輕易地挖空了一塊兒。
他兩臂用力地抱緊了,低聲道:「真是沒用,當著少爺的面,還要哭?」
蓮聲低著頭,短而硬的頭髮擦過楊少廷的西裝衣服,像是被楊少廷親得發虛,自己沒了力氣了。
他的聲音斷斷續續,尚還有些眼淚沾著:
「少爺,」蓮聲的聲音隔著楊少廷的衣服,有些悶悶的,然而話尾卻輕,如雪霽天晴:「別、別欺負我了,少爺……」
楊少廷的手勁很大,他的雙臂箍住蓮聲的腰,輕輕地向上抬:「我哪裡敢欺負你?」他在蓮聲的肩頭慢慢地吸了口氣:「我聽聞你好的不得了,奚平爭相地要你。」
蓮聲胸膛微微地尚有些起伏,他扶著楊少廷的兩脅,將楊少廷的西裝衣服抓緊了。
楊少廷將他臉上的淚痕拭了,兩廂抵著額頭:「我須得喊你什麼?二老闆?」
蓮聲一聽,抬起臉,急急地喘了一聲,好似破涕為笑了:「少爺,你、你……」
楊少廷的右手轉而向上,按住了蓮聲的脖子,使得他動彈不得,瞧不見楊少廷此刻的表情。
楊少廷的手發燙,聲音亦很低,字斟句酌,卻又像是難於啓齒:「二老闆,我也好的不得了,你要不要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