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一方水
不須嚴先生提醒,楊老爺也知道少廷是大了:陳寶琴家催得十萬火急,瑪麗的娘見著他便要問少廷,東面的蔣小姐,西面的彭姑娘——三祥城內沒有比他的兒子更為暢銷的少爺了。
可是皇帝不急。
楊少廷自個兒心裡是懶得想這些事情的。他覺得成家立業,於他早得很,他還有大把的事情沒有做,但至於什麼事情,他又懶得想,沒有關係:他還有大把的時間去想。
故而是日夜裡,月明星稀,他方和楊老爺回了家,百無聊賴,拉著胡蓮聲,要教他打橋牌。
楊老爺看他沒事兒,趁機一把將楊少廷抓進了書房:「你過來,我有話同你講!」
楊少廷的牌一抖,攤了一地,話還沒說完:「蓮聲,笨,這兒該打梅花六!」
蓮聲不敢摻和:「哦、知道了,梅花……」
楊少廷竪在書房裡,心思還飄在如何使胡蓮聲輸給自己上頭,他一聲不吭,將衣服拍齊整了,心裡暗暗好笑:蓮聲打牌還不傻,有點兒難騙!
楊老爺不急不慢,在房裡兜著圈兒,最後坐在扶手椅內,開門見山:「少廷,寶琴和瑪麗,你喜歡哪一個?」
楊少廷一聽,笑就沒了:「什麼?」
楊老爺拿指節敲桌子:「我問你以後要和誰結婚!」
楊少廷艱難地咽了口水,面上不動聲色,手繞到後邊兒,掐了自己一把:媽的,沒有做夢。
他登時頭大起來:「爹,早著和兒,我才十六。」
「早晚都要談,早些跟你談了,你早些明白,」楊老爺向後一仰:「早些明白,就少花些功夫在旁的身上。」
楊少廷看這回是不要他當機立斷,才放下心來,面色自如:「我有數。」
他沒數。
往常他壓根兒不往這上頭想,這回仔細一想,脊背立刻就發了涼。
陳寶琴和瑪麗,不談瑪麗,光是陳寶琴,楊少廷就腦袋發麻:這可是那個陳寶琴啊!
楊少廷發自內心地對她生不出一丁點兒的情愫,這小姐不難看,可能亦不討厭,只是他實在喜歡不起來,或因小時候過於熟稔,又或不愛她的著裝打扮——不愛別人的理由太多,越是細數,就越是對那人感到厭煩:只是不喜歡罷了,就算是究到了根本,也是不喜歡的。
至於密斯瑪麗,楊少廷的腦海中立刻想起一杯蓬松的蛋糕,她是最不打緊的。楊少廷將衣服拍了齊整,告辭父親,說自當好好考慮,隨即邁步出門,還沒見著胡蓮聲,先喊起來:「蓮聲!做些吃的來,我餓了。」
蓮聲將牌兩摞分疊,自個兒打掃起了客廳,一聽楊少廷叫他,跑過去:「要吃什麼?」
楊少廷見著他,心思立刻掙了出來,面色紅潤,有些松氣了:「綠豆糕紅豆糕,什麼豆糕都成,你去給我做一些!」
蓮聲點點頭,匆匆地要往廚房走。他一轉身,揚起一陣風,撲到楊少廷的臉上。
楊少廷吸了吸鼻子,立刻聞出了胡蓮聲:這傢伙又把這個破衣爛衫洗了一道——我早叫他扔了!
他預備喊住胡蓮聲,然而蓮聲領了命令,立刻要去廚房,跑得遠了,只留下一個背影,後門的油燈打在他的腦袋上,照得他整個人發著昏黃黯淡的光。
楊少廷將嘴巴閉住了。
他此刻只是在身後看著他匆忙地走,這心裡卻忽然間猛地擰了一下兒:他怕胡蓮聲走著走著,走不見了。
這個害怕是極其荒誕的,然而這一閃念的恐懼,使得楊少廷追了一步,脫口而出:「做好了,你得給我端過來!打牌!」
蓮聲聽見了,一回頭,燈在他臉上,畫出一個笑的紋路:「噢!」
楊少廷收了腳,他想胡蓮聲肯定覺得他莫名其妙,所以胡蓮聲在那兒笑:「你笑什麼?!」
然而此話一出,他自己也覺得好笑了:兩個人不過隔了五六十尺,送山送水似的喊,真是不夠丟人的!
楊少廷反過身,腳步輕快,一屁股坐上客廳沙發。他手往旁一伸,正好夠著蓮聲擺好的茶杯,裡頭泡的茶葉尖子浮著,在跳,是胡蓮聲趁著他被喊去書房,重新泡的。
楊少廷抿了一口,熱流一線入喉,心裡頭竟悄悄地和茶葉一同跳動起來了。
他想胡蓮聲不是沒有給他泡過茶,怎麼今天彷彿格外地令人滿意?
他盯著葉片兒,無事可做,腦子里打起了算盤:近來的一筆生意,是我自己談成的,我抽了成,好傢伙,挺大一筆,做點兒什麼?
楊少廷對著茶杯慢慢地吹,記起一件要緊事:得把胡蓮聲的爛衣服給扒換了,給他買件新的。他一屜子烏的,我就買個白的,好極,那麼我去同來鳳祥的商量著,綴個新花式,仔細地講一講,上邊兒拿金線一穿——慢,等一等。楊少廷從一片入神中抽出身來:三祥城裡,哪有少爺親自出謀劃策,給跟班兒買衣服的?
他思索至此,臉上本來神態輕鬆,誰知一會兒就沒了笑色,最終算盤破裂,只好想著委任管家去來鳳祥說罷,再托他捎給胡蓮聲。胡蓮聲的尺寸跟他差不離,或許更寬個寸把,這是小事。
然而楊少廷今日尤其別彆扭扭地,腦子竟逃不出一個念頭:我去他娘的,我想自個兒帶著胡蓮聲去!
他越是想,表情越是猙獰,待到胡蓮聲端著豆糕來了,先嚇了一跳:少爺坐著沒事乾,自個兒氣自個兒,臉給氣紅了。
「少、少爺,做好了。」蓮聲將碟子一放,在旁站定了。
楊少廷扭頭看他一眼,將茶杯一撴,語氣不善:「蓮聲,我早叫你把那破衣服扔了——」話沒說完,楊少廷的肚子沈沈地響了一聲。
蓮聲沒憋住,趕緊將碟子推到楊少廷跟前:「少爺,先吃吧,有什麼要講,我聽著。」
楊少廷臉上掛不住,惡狠狠地先拿了一塊兒。
然而胡蓮聲做的這豆糕實在是美味,楊少廷吃了兩口,就著茶下肚,一抹嘴,竟然啞火了:「就你這衣服,我和你講了多少次?」
蓮聲的眉毛耷拉下來,笑得無可奈何:「少爺,還是節省些,你穿得光鮮就成了,旁人也不會去瞧著我。」
楊少廷想也不想,直抒胸臆:「我當然會瞧著你!」
這話一說,楊少廷自己先愣了。末了他偏了頭,臉上彷彿牙痛:「——這是自然,你穿得不好看,丟的是我的人。」
蓮聲兩手抓著前擺,一時間理清利害關係,有些愧疚,將腦袋低下了,唯唯諾諾:「我、我知道了。我這就去換……」
楊少廷見了胡蓮聲的模樣兒,情急之下,心潮攢動,竟冒出了一手心兒的汗:這是夠稀奇的了,楊少廷開天闢地頭一遭,朝著胡蓮聲發了汗。
然而他這嘴但凡開了口,對著胡蓮聲講話,就是天生的一把穿心刀:「你哪裡有好衣服換?破衣服簍一個,我讓管家去做!」
蓮聲悄悄地眨巴著眼睛,看不明白楊少廷這一出是好是壞。他抬起臉,卻瞧見楊少廷也望著他,夏夜濕熱,楊少廷天賦異稟,此刻倒似閻羅勾魂,面色煞白。
「哦,那我,我……」蓮聲理會了半天,覺著楊少廷雖說陰陽怪氣,然而歸根結底是送了他衣服,應當算是個好人:「我去給少爺再做些豆糕來。」
楊少廷直勾勾地看著胡蓮聲,手心掐的發紅:「快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