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已是深夜,明亮的彎月掛在夜空之中,無數細碎星光閃耀,眾星拱月。
在深山的山谷之中,一片大地上,四周都是嶙峋的黑石,似天然而成,又似人工特意磨制而成,造型各異,在月光下泛著幽幽的黑青色光澤。
這些黑石又大多有著密密麻麻的窟窿,夜風掠過的時候,就讓它們此起彼伏地發出滲人的嗚嗚聲。那堆黑色山石之中,虛無的光影交錯著,像是有什麼無形的怪物潛伏在黑暗之中,掙扎著想要走出來,令人毛骨悚然。
篝火在燃燒。
那巨大的、足足如一間房屋般龐大的赤紅火焰在黑夜中燃燒著,向夜空噴吐著一簇簇火舌。
赤紅火焰的腳下,是一大片黑青色的石板。
那數百平米的黑青石板在大地上鋪開,是一個不太規則的圓形。
石板上雕刻著無數的線條,顯然都是人雕出來的,線條精緻,沒有絲毫誤差。那些蜿蜒了整個黑青石板的雕刻線條,似花紋,似圖案,又似符文,帶著說不出的神秘氣息,深深看去的時候,莫名有種像是整個魂魄都會被吸進去的恐怖感覺。
那些在黑青石板上雕刻出來的紋路本該是和石板一樣的顏色,可是,在火光的映照上,那些紋路的邊緣都隱隱透出一點血紅的色澤。
那是長久以來讓鮮血沿著那些紋路流淌下來,而在其上染上的血色。
在火光下若隱若現的血色讓這塊黑青石板越發透出幾許勾魂懾魄的幽暗氣息。
這一刻,它就像是一個來自黑暗深淵的貪婪怪物,張開了大嘴,永遠都不滿足地吞噬著它所渴望的血肉和靈魂。
黑袍人靜靜地立於篝火之前,熾熱的火光映在他的身上,卻詭異地無法驅走他身上的陰影。
他的臉一直隱藏在黑暗之中,誰也無法窺見其貌。
他垂手站在篝火邊,一動不動,就像是在篝火四周豎立的漆黑石板一樣,從他身上感受不到一點生命的氣息。
直到那些狂信徒們從遠處走來,將他看中的那個祭品送來時,黑袍人才終於有了動靜。
他轉頭,看向那個方向。
隱藏在長袍兜帽下的臉讓人看不清,可是震盪的空氣能感覺到他的目光在這一刻的炙熱。
一頂柳條編織而成的柔軟座椅被四個信徒抬著,緩緩地向著祭台走來。
年幼的孩子靜靜地坐在其中。
黑夜中,孩子那淡金色的發、還有雪白的肌膚都異常的顯眼,在火光的照映下彷彿泛著微微的光澤。
因為剛剛被強行按在湖泊中淨身過,那垂落在頰邊的淡金色髮絲還有些濕潤,發梢偶爾會有一點水珠滴落在伽爾蘭的臉頰上。
逃跑時染了一身的灰塵和泥土也已被清洗掉,露出白淨的肌膚。
那些負責幫他淨身的女性信徒在把他洗乾淨之後,還給他換了一身衣服,那件這幾天裏已經破舊得不行的衣服被丟掉了,他現在穿的是和這些信徒一樣黑青色的衣服。
只是,並不是長袍,是無袖短袍。讓他的頸部、小半胸口、還有雙手雙腿都敞露在黑夜之中。伽爾蘭大概猜得到,讓他這些部位露出來的原因是什麼。
坐在椅子上的伽爾蘭咬緊了牙,努力想要動一下,身體卻軟綿綿的,就連手指都動不了一下。
那些人強行給他灌了一杯藥水,不知道是什麼,他喝完了就一點力氣都使不出,身體像是徹底癱瘓了一般,只能任由那些人把他放上座椅,然後抬過來。
後背突然一冷,像是有一股寒意襲來,伽爾蘭抬眼看去。
他的呼吸微微一窒,因為他看到了那個令他心裏發毛的黑袍人在緩緩地向他走來。
那人的目光定在他的身上,像是在看著一隻待宰的羔羊。
黑袍人沖著這邊微微點了下頭,緊接著,站在旁邊的兩名狂信徒就一人抓著伽爾蘭的一隻胳膊,將伽爾蘭架著站起來,幾乎是舉著他向黑袍人走去。
黑袍人站在原地,從包裹得嚴嚴實實的黑袍中伸出一隻手。
旁邊有一名女性信徒上前,跪伏在他的腳下,捧著一個黑木盤子。上面放著一個羽毛筆,還有一小碟血紅色的顏料。
那只慘白得不正常的手握住盤子上雪白的羽毛筆,沾了沾那血紅的顏色。黑袍人俯身,用那支筆仔細地、一絲不苟地在他身前小孩的皮膚上畫下複雜而又神秘的血色符文。
先是小腿,然後是手臂,最後是頸部。
平常的時候,獻祭的符文都是讓狂信徒在祭品身上事先畫好了的,但是這一次,這個重要的祭品絕對不能有絲毫差錯,所以他親自動手了。
等黑袍人將被染紅的羽毛筆放回木盤之後,伽爾蘭身上露出的肌膚幾乎都被密密麻麻的血紅花紋給占滿了。
雪白的肌膚襯著那如血一般鮮紅的花紋,又映著赤紅的火光,給人一種極其妖異的感覺。
他想要掙扎,可是身體動彈不得,只能被旁邊兩人架著,站在篝火之前。
黑袍人的手向他伸來,手指在他眼前飛快地變換出各種手勢。
他不知道對方想要幹什麼,只是皺著眉,疑惑地看著在他眼前變動的那只手。
好一會兒之後,那只手突然停了下來。
他聽見了黑袍人笑了一聲,那笑聲低沉沉的,隱約透出幾分滿意和愉悅的氣息。
“不愧是有著……”
黑袍人縮回手,說,“神的力量,也不能迷惑你。”
伽爾蘭怔了一下,然後瞬間明白了。
他想起第一次看到的那次祭祀,那個小孩雙目無神地站在祭臺上,就算被割破了手腳也毫無動靜,甚至最後被割破喉嚨的時候,也都沒動一下。
想來,那個小孩大概是中了類似於催眠的東西。
而剛才,這個黑袍人也想催眠他,讓他和其他小孩一樣自願任由他們放血。但是不知為何,好像對自己沒有作用,所以黑袍人放棄了。
旁邊的兩個男性狂信徒一隻手架著伽爾蘭,另一隻手抓著伽爾蘭的手,讓他兩隻手都向前伸出來,伸到他們的祭司大人跟前。
黑袍祭司接過跪在他腳下的信徒送上來的黃金匕首,他雙手捧著那鑄造出萬物教符號的黃金匕首,抵在額頭上,小聲祈禱了幾句。
然後,他手一揮,用黃金匕首割破了伽爾蘭的手腕。
鮮血流了出來,漫過伽爾蘭手腕上血紅色的花紋,順著那纖細的手臂淌下去,一滴一滴地滴落在伽爾蘭站著的黑青石板上。
那滴落下去的鮮血瞬間融入了石板上雕刻出來的紋路中,並順著那蜿蜒的紋路緩緩向前流去,一點點地充滿了那些乾涸的、饑渴的雕紋。
火光在閃耀,那些黯淡的雕紋在碰觸到流來的鮮血的一瞬間,像是陡然亮了起來,就像是一頭猙獰的怪獸有了動靜,在一點點地清醒過來。
與此同時,黑袍人那悠長的、攝人心魄的吟唱聲在黑夜之中響起。
他站在篝火之前,高舉起他慘白的雙手,舉起他右手上染著血的黃金匕首。
他低沉的聲音並不大,此刻卻像是有一股無形的力量將他那令人從心底裏顫慄的聲音在這片大地上傳播開來。
無數身著黑袍的信徒虔誠地跪伏在青石板的四周,在篝火的四周五體投地,臉深深地埋在地上。
黑袍人割開的傷口不輕不重,恰好保持著能讓血液緩緩地流出來的程度。
伽爾蘭被人架著站在青石板的頂端,手還被舉在空中。
他動不了,只能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手腕不斷地流著血,像是斷了線的珠子一般,在黑夜中一滴滴地掉落下去。
緊接著,他的腳踝狠狠一痛。
那吟誦完的黑袍人俯身,這一次割開了他的腳踝。
伽爾蘭看不見自己的腳下,可是他能感覺到溫熱的液體從在劇烈疼痛的地方湧出來,流過腳跟。
眼前的世界開始不穩地晃動,過量失血的身體讓他覺得整個人都眩暈了起來。
不止如此,除了身體上被割裂的劇痛之外,還有某種說不出的恐懼感死死地抓緊了他的心臟。
在這種壓抑的黑暗之中,在詭異的滿眼血紅中,他必須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血不斷地流淌著……他不得不活生生地感覺著自己身體裏的血液一點點流出來,連帶著自己的生命力一起,一點點地消逝……
這種感受著自己慢慢死去的時間是一個無比漫長而又可怕的過程。
這種極致的恐懼感幾乎能將人逼瘋。
這一次是以這種方式死在這樣的傢伙手中嗎?
他在恍惚中想。
……那還不如死在赫伊莫斯手上啊。
視線開始模糊,像是連氧氣都在逐漸失去。伽爾蘭感覺到自己的呼吸開始急促起來,胸口也起伏得越發劇烈。
視線中的火光在黯淡,黑暗襲來,緩緩地侵蝕著他,奪走他眼中的光。
孩子曾經明亮的金眸在這一刻已經徹底黯淡了下來,垂落下來的睫毛更是在他眼底落下漆黑的陰影,像是不祥的預兆籠罩在那已經緩緩渙散開的瞳孔之上。
赫伊莫斯……
混蛋。
你說話不算話。
最後的意識裏罵了赫伊莫斯一句,伽爾蘭徹底陷入了黑暗之中。
轟!
篝火突然劇烈地閃動了一下。
那是在順著蜿蜒的雕紋流淌而下的鮮血觸及篝火底部的那一瞬間,在高舉雙手高聲吟誦著的黑袍人跟前,它猛然向著天空竄去,激烈地燃燒起來。
一絲極其細微的常人感覺不到的陰影在那熾熱的火焰之中浮現。
吟誦戛然而止,黑袍人看著火焰中那一絲黑影,已是激動得渾身都戰慄了起來。
這麼長的時間,這麼久的時間裏,第一次,他是第一次感覺到他全身心侍奉著的那位神的氣息。
哪怕只是這麼一點點微不可見的氣息,也已經讓他狂喜到了極點。
神啊——
提姆亞特!創造萬物的母神啊!
經歷過漫長的歲月,您終於要從死亡的深淵中再一次蘇醒過來了!
我的神啊!
您聽到了嗎——
您卑微而忠誠的信徒將為您奉獻一切——
那份狂喜讓黑袍人激動得渾身發抖。
他想,果然,獻上這個祭品是最正確的做法。
現在,他只要將這個貴重的祭品那全部血肉和靈魂都獻祭給他的神——
想到這裏,黑袍人迫不及待地轉身,向那個祭品走去。
被人架著的孩子流了不少血,氣息微弱,無力地垂著頭,被汗濡濕的淡金色髮絲此刻也像是沒了光澤,凌亂地散落在那沒了血色的臉頰上。
黑袍人站在伽爾蘭身前,一隻手抓住伽爾蘭的金髮,將垂著的頭抓起來。
被揪著頭髮的孩子被迫將頭向後仰去,無力地微張著的唇映著前方劇烈燃燒的篝火的火光,不見一點色澤,慘白得觸目驚心。
這一刻,孩子的喉嚨暴露在黑袍人的視線中,密密麻麻的血紅花紋印在雪白的頸部肌膚上,讓其越發顯得纖細脆弱。
黑袍人隱藏在兜帽陰影中的臉在這一刻露出了狂熱的神色。
滴著血的黃金匕首在火光中閃動著金紅色的光澤。
黑袍人那慘白的手在空中揮出。
金色匕首在黑夜中掠起一道寒光,朝著伽爾蘭的喉嚨狠狠刺去——
一點寒芒先到。
隨後箭如閃電。
如一道白光陡然劃破黑夜——
黑袍祭司發出一聲低吼,他的右手掌心被那支箭貫穿,鮮血噴湧而出。
只來得及割破伽爾蘭脖子上一層淺皮的黃金匕首叮的一聲,被箭頭撞飛出去,在黑夜中打了個旋兒,啪嗒一聲摔落在石板上。
一切發生得太快,手掌被利箭貫穿的黑袍人還沒回過神來,緊跟著又是一支利箭破空而來。
這只稍小的利箭貫穿了他另一隻手的手腕,劇烈的疼痛讓他下意識鬆開了被他揪著的孩子的頭髮。
舉著自己那兩隻接連被利箭貫穿的手,黑袍人猛地轉身。
下一秒,他隱藏在兜帽下的瞳孔陡然放大。
只見那月色之下,那明亮的火光之中,一個高大魁梧的身影縱馬而來。
那一人,就如同千軍萬馬在大地上奔騰向前。
氣勢駭人,無人可擋。
在黑夜中賓士而來的黑馬神駿無比,只是一眨眼的功夫就從遠方賓士到了黑袍人的跟前。
它高高一揚馬蹄,猛地停下腳步,發出如龍吟般的高亢嘶鳴聲。
騎在馬上的高大男人那一頭金棕色的毛髮在黑夜中飛揚著,如同一頭發怒的棕色雄獅。
他灼人的眼像是炭火一般,帶著駭人的壓迫力,居高臨下地俯視著馬下的黑袍祭司。
站在那高頭大馬之下的黑袍人在發抖。
沒有人看見,可是他隱藏在黑袍下的手的確在控制不住地發抖。
在這個騎馬立於他身前的男人之前——
在這位亞倫蘭狄斯的王之前——
那是令所有萬物教的信徒都為之顫慄的身影。
如一座巍峨高山聳立在天地之間,任何人都無法將之動搖。
卡莫斯王。
亞倫蘭狄斯的英雄。
他在數年前以鐵血手段絞殺了整個萬物教,令所有萬物教的教徒都痛恨不已,但是同樣也從心底裏對之懼怕不已。
數年前那個無人能敵、宛如雄獅一樣可怕的王殺戮的一幕深深地烙印在每一個教徒的心底。
那是就算是神賜予他們的力量也無法對抗的威勢。
他們無法和這位王者正面對抗。
因為這位年輕的王者那一身從屍山血海中殺出來的金戈鐵馬的氣息,足以碾壓和粉碎一切的黑暗之力。
至剛至陽的王者,就如烈陽一般。
萬般邪術,鬼魅伎倆,皆會在暴烈的太陽之下灰飛煙滅。
哪怕是來自地獄深淵的黑暗力量也無法沾染到這位剛毅凜然的王者分毫。
——卡莫斯王所到之地,便是烈日照耀之地,一切陰影都將無所遁形——
黑袍人站在高大的黑馬之下,他看著那個令他恐懼不已的年輕王者就這樣騎在馬上,揚起手臂。
卡莫斯王俯視他的目光就如同看著一隻在黑暗中苟且偷生的低劣螻蟻。
他甚至都懶得看一眼黑袍人兜帽下的真面目,抬手就乾淨俐落地揮下了一劍。
巨大的劍刃在黑夜中劃開一道寒光。
血光沖天而起,黑袍人的頭顱連帶著他一直未曾脫下的兜帽從他的身軀上被切裂。
被黑布裹住的頭顱在空中翻滾出一個弧度,一路上在空中撒開血花。
驀然的,又是一匹駿馬飛馳而來。
一個少年伏身在馬背上,駿馬的速度被他催到了極點。
他恰好從在空中翻滾的頭顱下方縱馬賓士而過,於是從高空的頭顱上撒下來的血濺了一點在他的頰邊,染紅了他的眼角。
金紅的眸死死地盯著前方,像是沒感覺到被血濺到的赫伊莫斯縱馬向著前方飛馳而去。
下一瞬,他手中的長劍在空中劈開了兩道痕跡。
那一左一右架著因為失血過多已經昏過去的伽爾蘭的兩名信徒的手臂瞬間噴出大量的鮮血,他們的肩膀在自己的慘叫聲中斷裂開來。
失去支撐力的金髮孩子的身體軟軟地向前倒下,眼看就要摔倒在地。
在疾馳的駿馬之上,赫伊莫斯縱身一躍,飛身下馬。
失去騎手的駿馬繼續向前飛馳著,沒入夜色深處。
而下馬少年幾乎是在落地的一瞬間,就雙膝一曲,跪在了地上。
他的雙手猛地向前伸去,一把將向前軟軟倒下的伽爾蘭抱進懷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