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章
凱霍斯的手按在伽爾蘭的後背上,手指上儘是濡濕的觸感。
食指指尖碰觸到的是斷裂的箭支,冷硬的箭頭已經深深地沒入血肉之中。
他看著伽爾蘭。
站在他身前的王子的臉色此刻是不正常的蒼白。
現在,凱霍斯才終於知道了,那並不是因為體力消耗過多的原因,而是因為失血而導致的蒼白。
他竟然直到現在才發覺這件事——
“殿……”
一隻手用力地抓住了他的手腕,那灼人的金眸盯著他,硬生生地將他的話逼了回去。
伽爾蘭微微喘著氣,一雙眼盯著凱霍斯。
“別說,凱霍斯。”
他說,“說出來,就完了。”
在托澤斯城牆的防線瀕臨崩潰的時候,是因為王子的到來,守衛托澤斯的將士們才爆發出瘋狂的士氣,一舉將海盜們趕了下去。
現在,他們也是在依靠這股氣勢頑強地抵抗住了海盜怒濤一般的進攻。
因為王子在這裏,將士們才充滿了力量。
伽爾蘭,此刻,他就是戰場上的托澤斯人無可取代的信仰。
此刻他站在戰場,就如同一面凝聚著全部托澤斯人力量的旗幟。
如果一旦他受了重傷的消息傳播開來……
旗幟折斷,信仰崩塌。
剛剛提升的士氣立刻就會崩潰,甚至比之前還不如,而整個城牆的防線也會隨之崩潰。
托澤斯城就真的再也守不住了。
就是因為知道這一點,所以伽爾蘭在中箭的第一時間,就果斷地咬牙將露在外面的箭杆折斷。
剩下的一小截被披風擋住,不斷滲出來的鮮血也被染了不少敵人鮮血的披風掩蓋著,讓人根本看不出染在披風上的到底是誰的血。
他竭盡全力裝出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繼續站在激烈的戰場之上。
“……您需要治療。”
凱霍斯說,聲音低沉,一字一句。
騎士的聲音在這一刻沙啞得簡直像是硬生生從喉嚨深處逼出來的一般。
“等戰鬥結束後。”
伽爾蘭回答。
他的手仍然死死地扣住了騎士的手腕。
年輕的王子仰著頭,這一刻,他和凱霍斯對視的目光寫滿了強硬。
“繼續戰鬥,凱霍斯。”
他說:“這是我的命令。”
獨眼騎士的眼角無法抑制地輕顫了一下。
稍許之後,他將按在伽爾蘭後背上的那只手收了回來,極慢的,極其艱難的。
他的呼吸沉重得厲害。
然後,他猛地一轉身,低吼一聲,雙手將大劍一揮,重重劈砍而下。
大劍一下子就將那沖向他身後的海盜整個人劈成了兩半。
凱霍斯像是在發洩著什麼一般,那張英俊的臉此刻竟是微微扭曲著,透出幾分狠意,爆發出可怕的力量,竟是在一瞬間就將沖過來的那一堆海盜殺得乾乾淨淨。
烈日的騎士站在城牆上,站在他的王子的身前。
原本明亮的金髮已經盡數被鮮血染紅,噴到他臉上的血液順著他的側頰流下來,他的臉色在這一刻陰沉得厲害,目光滿是可怖的煞氣,再也看不出一點那被稱之為太陽的騎士的陽光之處。
托澤斯的城牆上,慘烈的戰爭還在繼續。
它就像是一台貪婪的絞肉機,無止盡地吞噬著所有人的性命和血肉。
參與這場戰爭的所有人都已經徹底陷入了瘋狂。
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這就是戰場的寫照。
或許是因為不忍目睹這個被血肉鋪滿的戰場,太陽不知何時隱入雲層,隱蔽了自己的身影,天色暗了下來。
不久之後,那細雨就又稀稀落落地下了起來。
城牆上乾枯的血痕被沖刷了下去,那血混合著雨水流到地面上,彙聚成一灘灘的黑紅色水灘,浸泡著屍體。
在窸窸窣窣的雨聲中,第三天的夜幕降臨了。
久攻不下的海盜們不得已,在號角聲中緩緩退去。
將身前最後一名海盜殺死,凱霍斯轉回頭來。
伽爾蘭仍舊站在那裏,站立在城牆之上,站立在眾人的視線之中。
哪怕是在夜幕中,他濡濕的金髮也映著燈火,閃耀著明亮的光芒。
他只是站在那裏,就讓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在他的身上。
只要王子還站在城牆上,他們就不會後退半步!
所有人都在心底如此發誓道。
他們只能遠遠地看著王子那站得筆挺的身影,還有明亮的金髮。
只有站在伽爾蘭身邊的獨眼騎士,才能清楚地看到少年蒼白的臉,還有幾乎已經看不到一點血色的唇。
那唇上還有著被咬破的傷痕,那是竭力站立在這個戰場上的少年自己咬破的傷痕。
將心底某種湧動的情緒強壓下去,凱霍斯深吸一口氣,他什麼都沒說,只是做出了一種禮節樣式的動作。
他微微躬身,將手伸到了伽爾蘭的身前。
唇色乍白的少年抬眼看他一眼,然後,抬起手,將手放在凱霍斯的手掌上。
獨眼騎士就保持著這種‘虛扶’著他的王子的禮節動作,陪同王子一同向前走去,緩緩地走下了城牆。
他抬著的那只右手穩穩地橫在半空中,一動不動,就像是手上沒有承受一丁點力量一般。
……‘虛扶’。
是的,看似如此。
但是只有兩位當事人才知道,伽爾蘭的手壓在凱霍斯手上,幾乎是將大半個身體的力量撐在那只手上,才能若無其事地、不動聲色地在眾人的注視下走下城牆。
…………
一回到執政府的房間裏,房門剛一關緊,凱霍斯立刻一伸手將伽爾蘭橫抱起來。
血跡斑斑的披風被扯下來丟到地上。
被凱霍斯三步並作一步抱上床的伽爾蘭趴在床上,他的後背上,衣服已經被浸透成血紅的一片。
嗤啦。
血紅色的衣服被撕開,少年蒼白的背部上紮著一根斷箭。
箭尖沒入接近肩胛骨的地方。
凱霍斯目光凝重地看著那只斷箭,用手指在箭尖附近輕輕按了按,他指尖下蒼白的背立刻緊跟著顫抖了一下。
箭尖都帶有撕裂效果,一旦強行拔出來,背部會撕裂開一個大血口,血液立刻就會如泉噴而出,會讓人暫時失去行動力。若是不及時止血,更會讓人因失血過多而亡。
這也是為什麼伽爾蘭當時只是折斷了箭杆,沒有將其拔出來的緣故。
凱霍斯拔出腰間今天還不曾用過的貼身匕首,將刀刃在燭火上烤了好一會兒。
然後,他俯身,一手按在伽爾蘭後背上,一手拿著匕首,用劍尖一點點將箭尖那一處的皮肉切割開。
箭支紮入皮肉太久,那附近已經有些皮肉都結痂了,將箭支都融在了其中。
必須將那結痂的肌膚重新挑開。
當鋒利的劍尖一點點割開肌膚、切開血肉之時,伽爾蘭那被凱霍斯用力按住的蒼白的後背在不斷地顫抖。
他的手指死死地攥緊了床被,用力地指關節都泛白的地步。
凱霍斯放下匕首,他說:“王子,找個東西咬緊。”
伽爾蘭深吸一口氣,張口用力地咬住了枕頭。
凱霍斯仍然一手按在他背上,一手握住了斷箭。
然後,用力一拔——
“!!!”
金色的瞳孔劇烈地收縮了起來。
斷箭被硬生生從血肉中拔出,菱形的箭尖陡然撕裂了肌膚,從傷口噴出的鮮血飛濺到凱霍斯的側頰上,更是一連串地灑落在少年繃緊到極致的後背上。
繃緊的肩讓他後背上的蝴蝶骨深深地凸顯出來,彷彿蝴蝶被折斷的翅膀。
那背上點點濺落的鮮血的殷紅,越發襯得少年後背上的肌膚慘白得近乎半透明一般,看一眼就讓人覺得觸目驚心。
凱霍斯手不停,飛快地在傷口敷上止血的藥,然後用繃帶緊緊地包紮住。
等他做完這一切,他抬頭一看,這才發現伽爾蘭一直毫無動靜,原來竟是在拔箭的時候昏死了過去。
寂靜的夜裏,房間裏靜悄悄的,只能聽見輕微的呼吸的聲音。
少年俯身趴在床上,長長的金髮在雪白的床被上鋪開。
他纖細的後頸上滲出了一層薄薄的細汗。
那半張臉深深陷入柔軟的枕頭裏,露出的半張蒼白側臉上幾乎沒有一點血色。
他閉著眼,細長的睫毛垂下來,末端還殘留著一點水珠,它輕顫著,像是脆弱得再也承受不起一丁點的重量。
凱霍斯站在床邊看著已經陷入昏睡中的伽爾蘭。
染著血跡的金髮凌亂地散落在他的眼前,讓人看不出此刻他臉上的神色。
可是能看得見他垂在身側的手,攥緊成拳。
那握緊的拳頭上,手背青筋暴起。
突然,輕輕的敲門聲從外面傳來,那聲音驚醒了沉默中的騎士,他轉頭看了一眼,將一個薄毯子輕輕蓋在伽爾蘭的身上之後,這才轉身,盡可能輕輕地快步走出了房間。
門外是他的親衛,告訴他塞斯等將領已經來到了樓下的大廳裏,正在統計今天的戰損,請他和王子殿下過去。
“王子太累了,正在休息,我去就行了。”
凱霍斯說,命令幾個親衛守在門口和走廊裏,不得讓任何人進入房間。
囑咐完了,他這才轉身快步向大廳走去。
安靜的房間裏,只剩下一個輕微的呼吸聲。
不知道過了多久,外面的天色已經徹底黑了下來,陰沉沉的,房間裏的燈還亮著,窗子關著,雨水打在窗子上,一開始是淅淅瀝瀝的小雨,隨著天色變黑,越來越大。
豆大的雨點打下來,發出響亮的敲擊聲。
昏睡中的少年被猛烈的雨聲吵醒,他依然保持著趴在床上的姿勢,緩緩地睜開眼。
蒼白的臉浮現出了一層紅暈,只是唇依然沒什麼血色,還有些乾裂。
水……
他無意識地想著。
緩緩環視一圈,目光落在房間一側桌案上的琉璃水壺上,裏面清澈的水讓他的喉嚨輕輕蠕動了一下。
喉嚨乾渴得厲害,像是要裂開一般。
伽爾蘭起身,強忍著後背上那一處近乎痙攣的劇痛,下了床,向桌案走去。
不知是不是因為失血過多的緣故,他的手腳有些發軟。
而且,站起身來的時候,腦子裏也眩暈得厲害,不遠處水壺都在他的視線中重影了數秒。
……
身體很熱,好像有一種整個人在火中被火燒似的感覺。
他的喘息急促得厲害,可是就連呼出的氣息都是滾燙的,燙得他頭暈目眩。
他再度向前走了幾步,忽眼前一黑、腳一軟,一頭栽倒在木質地板上,發出砰的一聲巨響。
“王子?!”
大門被猛地推開,剛剛結束和塞斯等將領的對話,心裏惦記著伽爾蘭著急趕回來的凱霍斯焦急地奔進來。
他抬腳想要向倒在上的少年奔去,但是剛走了一步,突然想起了什麼,又回身將房門關緊,這才匆匆地跑去將伽爾蘭抱起來。
手一碰伽爾蘭,凱霍斯臉上的神色就是一變。
好燙!
伽爾蘭閉著眼,渾身無力地躺在他懷中,明明蒼白的臉此刻卻浮現出一抹不正常的殷紅,細密的汗水不斷從他滾燙的額頭滲出來,被濡濕的金髮貼在他的頰邊。
沒多少血色的唇微張著,氣息急促,那唇看起來幹得厲害。
凱霍斯心口一凜。
中了箭傷卻沒有及時下去治療。
受了傷的身體繼續強行進行戰鬥。
隨後,還淋了雨,一身濕透。
很可能傷口也濕透了,導致邪氣入侵,發了炎。
由此導致的連鎖反應,終於讓這具不堪重負的身體發起燒來。
……而且還不是普通的發燒,這皮膚滾燙的程度,這種熱度,已經算是很嚴重了。
不行!
就算冒著王子受傷的事情可能會被洩露的風險,他也要立刻去將醫師帶過來。
騎士這麼想著,把伽爾蘭放回床上,他剛剛鬆手,還沒來得及直起身,門外突然傳來了急促的腳步聲,有人匆匆奔來,重重地敲門。
“伽爾蘭殿下!凱霍斯大人!”
門外的人焦急地呼喊著。
“海盜發動夜襲了——”
凱霍斯呼吸一頓,下一秒,一股滔天的怒火從他身體深處席捲而來。
他渾身的煞氣都散發了出來。
這一刻,怒氣像是暴風一般肆虐起來,騎士已經怒不可遏到了極點。
那些海盜欺人太甚!
騎士僅剩的那只眼中這一瞬殺意滔天。
而下一秒,‘不能讓王子知道’這個念頭立刻浮現在他腦中,他沖門外的人喊了一聲閉嘴。
然後,起身,打算離去。
可是,就在他剛要起身的時候,突然一隻手抓住了他的手臂。
映著燈光,那只手的手背蒼白得近乎透明,手指卻用力地扣緊了他的手臂。
心口一緊,凱霍斯一低頭,就看見伽爾蘭剛才還閉著的眼緩緩睜開了。
細長睫毛下,透出金色的光。
少年攥著他的手臂,垂著眼,急促地喘息著,發出微弱卻堅定的聲音。
“凱霍斯,幫我換衣。”
凱霍斯呼吸頓了一下,然後,他咬牙。
“不,殿下,您現在的身體狀況已經不可能再做任何事了。”
他說,“請您在這裏休息,剩下的交給我們。”
“凱霍斯……”
伽爾蘭的聲音微弱。
“王子,你現在根本站都站不起來了!怎麼可能還站在戰場上?”
那種灼燒著心口疼得要命的感覺讓騎士在這一刻竟是失控地忘記了尊卑,以不敬的口吻幾乎斥責一般對伽爾蘭低吼道。
“你從小到大什麼時候受過這種苦?就算上了戰場,您也撐不下去的!”
睫毛抬起,金色的眸看了凱霍斯一眼。
“……我撐得住。”
少年如此說。
他臉上那不正常的緋紅像是在一點點燃燒吞噬他生命力的赤紅火焰。
他的唇是讓人觸目驚心的慘白。
可是他看著凱霍斯的眼卻比什麼都還要平靜和從容。
這世間還有什麼,能比死亡更痛苦?
強忍著身體像是被火燒般滾燙的感覺,還有後背上撕裂的痛楚,伽爾蘭咬牙,用力將虛軟的身體撐起來。
他知道他撐得住。
他不是沒受過苦。
他死過四次。
所以,此刻這一點痛楚,對他來說,又算得了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