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5章
在石殿劇烈的搖晃中,伽爾蘭一行人飛快地離開了這座地下石殿。
重返地面之後,他們一分鐘也不敢耽誤,立刻命令所有人撤離此地。
就在所有人都離開山谷後不久,就聽見巨大轟鳴聲接連傳來,這一刻,地動山搖,大地震動得彷彿要裂開一般。
戰馬發出驚恐的嘶鳴聲,被各自的主人死死拽住,這才沒發瘋地逃走。
眾人就這麼眼睜睜地看著不久前他們還待著的那個山谷在轟鳴聲中整個兒坍塌,沉陷下去。
山谷周圍的山峰也崩塌大半,巨石滾落,山坡裂開,沿著山谷滑坡,墜入塌陷的山谷之中。
最終,裂開的山體將塌陷的谷底盡數埋掉,再也沒有人可以踏入地下那座深深的古老石殿之中。
風呼嘯而過,讓赫伊莫斯的額髮不斷地拂動過他的眼角。
他深深地注視著那片坍塌的山谷廢墟。
說不清為什麼,但是,當地下石殿崩塌的時候,他忽然感覺到心裏一鬆。
就像是某種一直緊緊地纏繞著他、束縛著他的無形的存在忽然之間消散而去,整個人都輕鬆了起來。
就像是一條一直壓著他的沉重鎖鏈終於在這一刻斷裂,讓他有一種得以解脫的錯覺。
他閉上眼,風掠過他的身邊,帶來了深夜中涼爽的氣息。
這一瞬,他有一種前所未有的輕快感,舒暢感。
一旁的伽爾蘭看了赫伊莫斯一眼,眼底浮現出柔和的笑意。
他什麼都沒說,只是輕輕拍了拍赫伊莫斯的手臂,然後笑著轉身離去。
…………
山谷崩塌之後,伽爾蘭沒有立刻啟程返回,而是在附近又宿營了數日。
他命令士兵們在附近四處搜索,等確認這片山谷廢墟中沒有躲藏起來的萬物教信徒之後,他這才下令返回王城。
在回去的路程上,其他人的精神都還好,唯獨那位卡納爾的西亞王子與所有人都格格不入,他低著頭幾乎不與任何人交流,就連他的騎士也跟他說不上幾句話。
一到晚上紮營,他就早早地進入營帳中。
白天趕路時,他一言不發地跟在伽爾蘭身邊。雖然跟著,可是又從不主動跟伽爾蘭說一句話,除非伽爾蘭跟他說話,他才偶爾嗯一下或者蹦出幾個字。
已經到了深夜,如水般的月光流淌在大地之上。
營地裏很靜,除了在營地外面值夜的將士,大多數人都已經在營帳中進入了夢鄉。
一個淺淺的湖泊折射著夜空的月光,點點星光照在清澈的水面上,波光粼粼。
伽爾蘭坐在湖邊的岩石上,仰頭看著夜空。
赫伊莫斯站在少年身邊,沒有看夜空,也沒有看湖面,只是看著伽爾蘭。
“你應該知道,我在很小的時候就被厄亞派人丟棄了出去,一直在貧民窟裏流浪著。”
“大概七歲多的時候,我和貧民窟的其他小孩都被萬物教的教徒抓走,送到祭壇上。”
赫伊莫斯說話的語氣很平靜,聽不出多少情緒。
他彷彿只是在平淡地說著一件事情。
“其他的小孩都被殺死了,我是最後一個,但是我不想死,我很不甘心死在那裏,更不甘心為了一個不知所謂的神死去。”
從有記憶的那一天開始,他就活得和住在臭水溝裏骯髒卑微的老鼠沒什麼兩樣。
他從不曾信奉過所謂的神靈。
“雖然不知道原因,可能是因為對死亡的恐懼,我突然發狂了。我沒有發狂時的記憶,只知道自己醒來的時候,就看到了一地的屍體……”
他說,
“那是我第一次殺人。”
什麼都不知道的時候,他就殺了人,很多的人。
那個時候,還很小的他看著面前一堆屍體,腦子一片空白。
他跪在地上,看著自己滿手的鮮血,發著抖,幾乎喘不過氣來,整個人差點崩潰。
最後,他還是以強大的自製力,強迫自己起身,踉踉蹌蹌地逃離了那個對他來說宛如地獄一般的地方。
……
再後來,殺人就成了習慣。
為了讓自己活下去,殺死別人,對他來說早已成了理所當然的事情。
“那個人對我說,我身上被打上了烙印,註定要成為神的祭品,總有一天,我會回來……”
在赫伊莫斯說話的時候,伽爾蘭依然仰頭看著星空。
他一手托著下巴,靜靜地看著天空,靜靜地聽著赫伊莫斯的話。
順著伽爾蘭的目光,赫伊莫斯也向天空看去。
看了一會兒,他說:“小時候,我不喜歡這種夜晚……星光太亮了,我想去偷點什麼吃的,很容易被人發現。”
伽爾蘭側頭,目光從星空落到仰望著星空的赫伊莫斯臉上。
細碎星光落在赫伊莫斯的臉上,映出褐色肌膚特有的蜂蜜一般的蜜色光澤。
點點星光映在金紅色的眸中,那張側頰是俊美的,微微上揚的眼角如利劍一般,越發透出逼人的鋒芒。
讓人看著,就移不開眼。
“現在呢?”
伽爾蘭問。
赫伊莫斯的目光落回伽爾蘭身上,並沒有回答。
“現在的星空,好看嗎?”
坐在岩石上的伽爾蘭問他。
少年雙手撐在身後,微微斜著頭,仰著臉看他,金眸彎起夜空中月牙一般的弧度。
水面波光粼粼,倒映出披著一身星光的少年的身影。
“……很美。”
赫伊莫斯回答。
他垂眼看著伽爾蘭,目光柔和。
滿天星光,無邊無際,如寶石般閃耀在漆黑的夜幕之上,如夢幻般的美麗。
萬千星辰,比不過眼前金髮少年的一個淺笑。
“赫伊莫斯。”
“嗯?”
“以後再被人控制的時候,多想想我。”
“……”
“不要再去想以前那些亂七八糟的事情。你只要想著,我說過,我會守護你,一直到最後。”
伽爾蘭說,
“萬一再遇到類似的事情,你不停地想著這句話就行,知道了嗎?”
星空下安靜了片刻。
而後,赫伊莫斯笑著,低低地嗯了一聲。
…………
……………………
經歷數日之後,在一個熱鬧的午時,伽爾蘭一行人悄無聲息地返回了王宮之中。
在大祭司歇牧爾縝密地安排之下,沒人注意到少年王離開了王城十多天的時間。
雖然伽爾蘭很不想讓歇牧爾知道在石殿中發生的事情,但是,跟著他的騎士那麼多,他不可能封了所有人的口。
所以歇牧爾很快就從跟隨在伽爾蘭身邊的騎士長那裏得知了事情的一切經過,以及其中驚險萬分過程。
理所當然的,沙瑪什的大祭司立刻臉色難看地沖到剛回到行宮還沒來得及喘口氣的伽爾蘭這裏,美其名曰請王聆聽諫言,實際上是毫不留情地將伽爾蘭狠狠訓斥了一頓。
從中午一直到晚上,他整整給伽爾蘭‘諫言’了四個小時,中間水都沒有喝上一口。
而自知理虧的伽爾蘭只能老老實實地聽著他家大祭司的‘諫言’,還得時不時地乖乖點頭認錯,給歇牧爾陪個笑臉。
一直到晚上,女官長塔普提以晚餐的理由過來打斷了歇牧爾,這才為伽爾蘭解了圍。
為了犒勞和安慰被歇牧爾訓得暈頭轉向的自己,伽爾蘭毫不客氣地大吃了一頓,然後直接往床上一趴,就此睡死了過去。
在美美地睡了一覺之後,第二天剛覺得自己已經滿血復活的伽爾蘭在看到堆積如山的政令文書時,嘴角不由得抽搐了一下。
然後,在自家大祭司虎視眈眈地監視下,他就開始了從早到晚除了吃飯休息之外埋首于文書之中的悲慘生活。
被伽爾蘭救回來的卡納爾王子西亞作為貴客待在了王宮之中,由歇牧爾負責接待他。
西亞依然那副陰冷沉默的模樣,除了必要的對話,幾乎不與任何人交談。
先前留在王宮養病的卡納爾王室騎士莫亞已經好了不少,當看到西亞王子被救回來之後,激動不已。從那之後,他和另一位年輕騎士就一直寸步不離地跟在西亞身邊。
西亞在來到亞倫蘭狄斯的王宮之後,就把自己關在房間裏整整兩天,不見任何人,不和任何人說話。
就連飯菜都是由他的騎士送進房間裏,吃完了再端出來。
歇牧爾將此事稟報了伽爾蘭,伽爾蘭沉吟了一會兒之後就回答說,不用特意去做什麼,按照西亞王子的意思來就是。
說完他就繼續埋首於大堆大堆的文書之中去了。
把自己關在房間裏整整兩天之後,西亞自己出來了。
然後他就直接向歇牧爾提出請求,說是想在王城裏面轉一轉,看一看。
歇牧爾答應了,只是說為了保護他的安全,要派人陪同他一起——當然,其中也有著監視的意思。
西亞半點沒有猶豫地答應了。
接下來整整一個星期裏,在歇牧爾派出的騎士長地陪同之下,西亞帶著他的兩名騎士就這麼一直在王城中轉來轉去。
陪同西亞的騎士長在晚上回去之後,就會去向歇牧爾稟報西亞今天的行為。
讓歇牧爾感到奇怪的是,西亞雖然不停地在王城裏的各處走,但是只是看,什麼都不做。
王城的每一處角落,無論是王宮附近、還是市集、或者是王城邊緣的貧民聚集地他都看了個遍,包括那個現在已經是人山人海、客似雲來的商貿署也進去靜靜地看了許久。
看完了王城內部,又跑到王城外面,去看附近的城鎮、村莊,甚至連正在修建的道路工地都繞了一遍。
不過,凡是和軍事有關的地方,他都很識相地避開了,沒有靠近。
西亞王子這種奇怪的舉動,讓歇牧爾完全弄不清楚這個小王子的目的到底是什麼。
就這麼過了一周多之後,將王城以及王城附近看了個遍的西亞停止了這種行為。
緊接著,又把自己在房間裏關了一天一夜。
等到第二天出來的時候,西亞的雙目是通紅的,眼底佈滿了血絲。
顯然,他在屋子裏沒有休息,而是熬了整整一天一夜。
看著一直守在門前的莫亞,西亞說:“告訴大祭司閣下,我以卡納爾王子的身份,請求覲見亞倫蘭狄斯的伽爾蘭王。”
他補充了一句,
“秘密覲見。”
莫亞的呼吸一頓,他神色凝重地看著西亞。
“王子,您……下定決心了嗎?”
西亞微微點頭。
莫亞沒有再說什麼,他俯身跪下,向西亞行禮,然後起身離開。
西亞深深地吸了口氣,他站在庭院中,閉上眼,明亮的陽光照在他的身上,有些熱,有些燙。
他的肌膚因為長時間待在地下不見陽光已是蒼白得有些不正常。
他閉著眼,睫毛微微抖動著。他垂在身側的手攥緊,用力到指關節都泛白的地步。
我做出的這個決定……
王姐,你能夠理解的,是不是?
我絕對不會原諒那些傢伙。
我也絕不會讓那些傢伙得到他們想要的東西。
不惜一切代價。
…………
深夜很快再次降臨,整個王宮都安靜了下來。
趁著夜色,凱霍斯避人耳目,秘密地將西亞以及那兩位卡納爾騎士帶到了伽爾蘭的行宮。
進去房間之後,西亞看到了坐在金色座椅上的伽爾蘭,以及站在一旁的大祭司歇牧爾。
將他帶過來的烈日騎士向前走去,快步走到伽爾蘭身後側,然後靜靜地站在了那裏。
西亞掃視了一圈,確認了房間裏的人之後,目光落在伽爾蘭的身上。
亞倫蘭狄斯的少年王看著他,神色淡然而從容。
伽爾蘭平靜地坐著,等著他開口。
收回目光,西亞俯身,單膝落地。
他低下頭,向伽爾蘭行禮。
“伽爾蘭王,感謝您將我從萬物教的手中救出來,您對我的恩情,我將銘記於心。”
他說,
“雖然很冒昧,但是,我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請求您,希望您能答應。”
站在伽爾蘭身後的大祭司皺了皺眉。
“西亞王子,您的請求是什麼,我也猜得到。”
他毫不客氣地直接開口拒絕。
“但是很抱歉,我國也剛剛結束戰亂不久,恐怕無法幫助您。”
這位卡納爾的王子來到亞倫蘭狄斯,目的就是為了請求亞倫蘭狄斯幫他複國。
這一點,在場的人都心知肚明。
但是,別說剛結束戰亂的亞倫蘭狄斯正需要休養生息,就算亞倫蘭狄斯沒有經歷戰亂,也不可能犧牲自己的士兵去幫助他國的王子複國。
對於歇牧爾的拒絕,無論是西亞還是他身後兩位騎士都早已料到,並未覺得難堪。
兩位騎士低著頭,等著他們的王子繼續說下去。
“萬物教之所以將我囚禁起來,是為了從我身上得到卡納爾王室的寶藏。”
西亞繼續說道。
“這世上,只有我知道寶藏的地點,擁有開啟寶藏的鑰匙。”
歇牧爾一怔,然後立刻就反應了過來。
原來如此。
他剛才還在想,好歹是一國的王子,居然就這麼莽撞地要求他國的王幫助自己複國,實在是愚蠢至極。
原來這位王子是打算以財物換取亞倫蘭狄斯的幫助。
這一次,他沒有再說什麼,將目光投向伽爾蘭。
和他一樣,無論是西亞,還是西亞身後兩位騎士,都用忐忑的目光看著安靜地坐著的少年王。
在眾人的注視下,伽爾蘭很乾脆地搖了搖頭。
“抱歉,卡納爾的王子,或許你的寶藏擁有巨額的財富,但是,我並不需要。”
如果說之前亞倫蘭狄斯的財物還頗為捉襟見肘,尤其是在他開始大規模修建道路之後,但是現在,塔爾主持的商貿署可謂是日進鬥金,每日的商稅幾乎是直線上漲。
何況,他已經開始著手,打算將商貿署推廣到亞倫蘭狄斯其他的直隸城市之中。
一旦商貿署在全國的城市都建立起來,到那個時候,他再也不會缺錢。
所以,伽爾蘭並不打算為了所謂卡納爾王室的寶藏而讓自己的將士們為他國犧牲。
伽爾蘭乾脆的拒絕讓西亞身後的兩位騎士臉色都不怎麼好看,對視一眼,眼底透出幾分頹然之色。
如果連這筆巨額財富都不能打動伽爾蘭王的話,那麼他們就再也找不到任何籌碼,讓亞倫蘭狄斯幫助他們複國。
相對于騎士們的失落,年幼的孩子卻依然很鎮定。
“不,伽爾蘭王,我要獻給您的並不只是王室的寶藏。”
他說,
“請您派出亞倫蘭狄斯強大的鐵騎,前往卡納爾,趕走霸佔卡納爾的加斯達德人,因為那將是您的責任。”
“守護卡納爾,守護卡納爾的子民,將成為您的責任。”
這一次,不僅僅是歇牧爾再次皺眉,就連凱霍斯都用銳利的目光盯住了西亞。
他們弄不明白這位小王子怎麼能說出如此厚顏的話。
但是,西亞無視了兩人針紮般的目光,仍然跪在地上,仰頭看著伽爾蘭。
他說:“因為卡納爾將成為您的王國。”
他看著伽爾蘭,說,“我以卡納爾王室最後的後裔的身份,將卡納爾的王座給您。”
“伽爾蘭王,卡納爾將歸於您的王座之下。”
陡然間一片死寂。
這一瞬,幾乎連眾人的呼吸聲都為之靜止。
西亞王子的話讓房間裏的所有人都露出錯愕的神色。
尤其是他身後的兩名騎士滿臉難以置信,年輕的騎士更是露出悲憤之色,認為自己的主人受到逼迫的他不顧一切地就要起身——
可是,他被莫亞騎士用力按了下去。
一開始同樣也難以置信的莫亞看了身前年幼的王子一眼,眼底流露出一抹悲哀的神色,沉痛地低下頭,保持了沉默。
房間裏半晌鴉雀無聲,好一會兒之後,伽爾蘭的聲音才打破了寂靜。
“為什麼?”
他說,“西亞王子,我雖然對你有救命之恩,但是我不認為這個恩情大到讓你願意送出自己的王座的地步。”
“我能理解你希望我們幫助卡納爾複國的急切之心,但是居然願意為此送出王座,這未免也太過……虛假。”
西亞笑了一下。
與其說是笑,倒不如說是從喉嚨逼出來的咯的一聲。
“複國?”
他笑著說,眼底全是陰暗。
他的眼像是無止盡地沉入深淵之中。
“不可能了。”
他說,“卡納爾王室的後裔已經就此斷絕,再也不可能複國了。”
他的身後,莫亞騎士深深地低著頭,臉上流露出極其痛苦的神色。
“加斯達德人在抓到我的時候,不能殺我,又擔心我被人救走。”
目光在這一刻微微放空,西亞以一種平靜到可怕的語氣說了下去。
他說,
“為了徹底解決後患,他們直接動手,斷絕了我生育的可能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