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南方蟑螂
俞音不記得自己是怎麼離開的呈祥殿,他茫然地跟在北逍的身後,木然地走著,隔音咒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被解開,明明是冬日,呈祥殿外卻大雨滂沱,一聲驚雷,俞音宛如從夢中驚醒。
北逍抬手落下一道結界,隔開雨水,周圍人也看不到結界中的他們。俞音感到一雙微涼的手,穿過幕離的白紗,撫上他的面頰,直到對方擦去他臉上的淚水,他才察覺自己竟已落了淚。
他只記得,在三清山的小屋內,他和秦霜寒似乎吵了一架,隨後秦霜寒下了山,他在小屋裡,修行出了點岔子,前世就止步於此,關於他的死,他只記得這麼多,可秦霜寒是怎麼回事。
在客棧時,那些散修說,秦霜寒在三清山上閉了生死關,可剛才那些大仙門中的人卻說,秦霜寒已經死了。
在他走後,到底發生了什麼,是有人欺負了他的小黑嗎。
俞音恍恍惚惚,就這麼站在原地,結界外大雨不休,北逍也不惱,就這麼陪他站著。
「北逍,我好像,失去了一個很重要的人。」俞音怔怔地說。
北逍的手指安撫地摩挲著他的臉頰,淺金色的眼睛就這麼看著他,沒有言語,也沒有平日裡各種瘋癲的舉動。
「算了,我和你說這些做什麼。」俞音小聲嘆息,「大概我和你說了,你也不懂。」
北逍沒有回答,卻一把將他摟入了懷中,周身是大雨,寒冬的氣息凜冽,那一方結界,卻溫暖如斯。北逍的手落在他的後背上,上下撫摸著他的後背,像是無聲的安慰。
俞音把頭埋在對方的衣襟間,聽到眼前這大妖比凡人慢上很多的心跳聲,嘴角泛起苦澀的笑意,如今這個世界,唯一能在他痛苦時安慰他的,竟然是妖族中人,還是個人族眼中的瘋子。
在俞音看不到的地方,北逍的眼瞳中出現些微動搖,隨即是一抹痛色,只是這情緒不過瞬息,就消失在了他的眼眸中。
客棧裡,俞音有些疲憊地靠在床邊,北逍開門,把手中的一個小瓷碗遞給他。
「什麼東西?」俞音有些遲疑地問。
「安神的,喝了睡吧。」北逍神色如常,「明日帶你回妖族。」
「我想先去三清山。」俞音說。
北逍手中動作一頓,隨即答應:「好。」
俞音有些意外,北逍今天竟然這麼好說話。他接過北逍手中的瓷碗,飲下碗裡安神的湯藥,不多時,他靠在床邊昏睡了過去。
北逍在俞音的床邊,靜靜地看著他,良久,靈流在他的右手指間環繞,他抬手撫上俞音的額頭,代表記憶的藍色光點飛出,在北逍的手指間留戀地繞了繞,飛出窗外,消失在夜空中,與之一同消失的是俞音今日的記憶。
在遺忘的術法下,記憶若非刻骨,無關緊要的事情都會被盡數忘記。
忘了便好,什麼都不記得,就不會痛苦,他就能帶俞音回到妖族,再尋個合適的時間,把他送回異世,畢竟這個世界對俞音來說並不安全。
北逍舒了一口氣,幫俞音關上窗,掖好被子後,關上門離開。
黑暗中,原本安睡的俞音睜開雙眼,推開床上的被子坐起了身,他抬手撫摸著自己左手腕上的銀鐲子,下了什麼決定般走到桌前。俞音從儲物囊中取出一張空白符紙,這還是在鹿山上的時候他問黎雅要的,他咬破自己的右手手指,血湧了出來。
俞音用食指在符紙上一筆一劃畫下了一個極其複雜的符咒。
最後一筆畫下,紙上的符咒驟然亮起紅光,符紙漂浮在半空中,瘋狂燃燒成一團火花,俞音招招手,那火花就這麼落入他的眉心之間。
一陣劇烈的刺痛過後,俞音的右手上縈繞起的是紅色的靈流。
輪迴溯源符。
他賭對了,既然鳳凰翼還在他的身上,那一道輪迴溯源符,也能追回他前世應有的靈力。
既然他一縷亡魂,時隔二十年還能陰錯陽差回此世間再走一遭,那不替他家小黑討回公道,他便不回去。
客棧的屋頂上,原本閉目養神的北逍,忽然睜開了眼睛,內心湧起一股焦躁的感覺。
「尊主,您怎麼了?」保持著鴿子形態的芸芸問。
「沒事。」北逍搖頭。
「不去和尊夫人生貴子嗎?」芸芸歪著頭問。
三三:「……」
北逍衝著遠處抬了抬下巴,冷冷道:「滾。」
忠心的三三化作人形,面無表情地拎起了鴿子芸芸,在空中掄了個圈,像扔垃圾一般,從屋頂上扔了出去。
天色微明,一輛馬車緩緩向城外駛去,俞音挑開車簾,回望身後的京城,雪花被寒風吹入馬車內,一雙手伸過來,給他披上了大氅。兩隻鴿子蹲在馬車頂上,把車內的空間留給了兩人。
北逍今日脾氣甚好,拿著杯盞不動聲色地飲茶,還讓鴿子給俞音買了很多糕點做零食。
「我是不是忘記了什麼?」看著桌上精緻的糕點,俞音忽然道,他當初來京城時,身邊好像不止一個人。
北逍的神色忽的緊張起來,拿著杯盞的手忽然用力,杯子上出現了裂紋。
「算了,想不起來了,應該也不大重要。」俞音道,「我們先去三清山。」
北逍手中的玉杯掉落在地上,碎了,他難以置信地看著俞音,不知是什麼原因,對方竟然沒有把這段記憶忘掉。
那昨天,飄散進夜空的記憶又是什麼。
京城的客棧裡,陳誓和黎雅看著隔壁的空房間一臉茫然。
「我學長呢?」陳誓壯碩的身影堵在客棧的門口,他原本就生的高大,來了此世後不知是不是營養太好,又高壯了不少,此時嚴肅地詢問,看得客棧的掌櫃瑟瑟發抖。
「我們是正規生意,不拐人。」掌櫃哆嗦道,「這位客官一大早就跟著一個公子走了,我聽客官問了一句,他們似乎要去三清山。」
「三清山?」黎雅驚道,「陳師弟去那裡做什麼,那兒已經是荒山了。」
幾人正說著,門外一陣人聲鼎沸。
「怎麼回事?」陳誓往客棧的門外看去,街道上百姓都在避讓,大陸中央快步行進的似乎是皇家的儀仗,周圍的護衛穿著渡雪山莊弟子的衣服,昨日比試中獲勝的那個叫楊修逸的少年,正牽著馬走在隊伍的最前面。渡雪山莊的馬車外,跟著兩排擔任護衛的弟子,每個人的手中,都捧著一盞燈。
「那車裡應該是渡雪山莊的莊主楊霽明。」 黎雅對陳誓說。
陳誓不解:「我早就想問了,這人是做過了多少虧心事,不分白天黑夜身邊都要點著燈。」
隊伍中還有一輛馬車,裝飾華貴,一隻白皙修長的手撩開車簾,向窗外看去。
陳誓認出車內的女子是那日在夜宴上舞劍的皇后,那女子的身側露出一個身著華服的男人的臉,那人似乎斥責了一句什麼,女子的臉上露出像是嫌惡又像是懼怕的神色,車簾很快又被放下了。
陳誓卻清楚看見,車內那男人的半邊臉上已經沒有血肉了,另一張臉上有個印記,看起來像半隻蝴蝶的翅膀,他壓下心裡湧起的驚詫,收回了視線。
「這是在做什麼?」黎雅問。
掌櫃壓低了聲音說:「聽說是人皇重病,要去昔草谷求醫。」
陳誓:「昔草谷?」
「木落姑娘的醫谷。」黎雅說,「這十多年來,木落姑娘在那裡行醫,就在三清山的附近,我們不妨也跟去看看,剛好去那裡找找師弟。」
「正合我意。」陳誓說。
*
三清山在江南。
比起京城,三清山算是實打實的南方,此時正是寒冬,山間一片濕冷的氣息。北逍給俞音加了道驅寒的術法,御劍將俞音帶到了山上,二十年過去了,山上的一切還是俞音記憶中的模樣,廚房和柴房依然破舊,山間唯一的庭院積攢了不少灰塵。
山間種滿了梧桐,俞音記得他小的時候,清尋真人無意中提到過,鳳凰擇梧桐而棲,種了滿山的梧桐,說不定哪一日真的能引來鳳凰,然而鳳凰沒引來,俞音和秦霜寒兩人從京城附近撈了隻鳳凰回來。
庭院不大,卻勾起了俞音的回憶,庭院裡只有四個房間,當初除了清尋真人,他、秦霜寒還有俞歌一人一個房間,也算是在這荒山上住了幾個年頭,那短暫的幾年卻深深刻在了他的回憶裡,深入骨髓。
房間裡積滿了深深的灰塵,一看便知很多年都沒有人涉足,秦霜寒,大約真的已經不在了。
只是當年到底發生了什麼,俞音如今也無法得知。
三清山的院落前,梧桐樹下,放著幾罈酒,還有幾束乾枯的花,好像在不久前,有人曾經來過,是誰在憑弔這裡出現過的那些人,想不出結果。
不過,繞過院子,清尋真人的房間門已經很多年都沒被人推開過了,當年清尋真人和俞歌出事後,怕俞音傷心,秦霜寒不顧他的反對,把這裡永遠封禁了起來,除非施術者死去,不然這封禁都不會再開。
俞音站在清尋真人的房間門前,手剛放在沾滿灰塵的門楣上,門就吱呀一聲,自己開了。
那種酸澀的感覺就再次湧上心間。
北逍站在他的身後,眼瞳中有幾分晦暗不明的意味,北逍立刻閉上眼睛,再度睜開時,淺金色的眼睛裡,看不出一絲痕跡。
俞音記得,清尋真人不會彈琴,卻珍藏著一把琴,俞音小的時候,偷偷鑽進他師父的房間看過那把琴,一把普普通通的古琴,上面雕刻著兩個字「懷箏」,應該就是那把琴的名字,那琴從沒被撫過,卻在清尋真人死的時候,琴弦盡斷。
如今那把琴,就被放在清尋真人的房間裡,落滿了灰塵。
「師父,二十多年後還來打擾,看你一眼我就走了,絕對不搞事情。」俞音看著滿屋熟悉的陳設,在心裡暗道。
俞音的手,剛觸碰到那把古琴,古琴化作一道光,消失在俞音的儲物囊中。
「怎麼回事?」俞音嘗試著從儲物囊裡取出那把琴,卻再也無法喚出,彷彿那把琴,從此消失在了儲物空間的深處。
北逍的手放在俞音的儲物囊上,感知了一下,道:「它說自己和你有緣,大概等到必要的時候,它會再度現身。」
俞音便放下尋找古琴的心思,大概是這個地方空置的太久,連琴也孤寂了許多年。
桌案上滿是灰塵,還堆放著當年清尋真人未讀完的書。只是大約是多年未有人至,書下忽然發出了淅淅索索的聲音。
俞音:「?」
一隻又大又黑,十分具有代表性的南方蟑螂從書下爬了出來。
多年未見有人,蟑螂做了此地的霸王,拖家帶口在這兒過起了日子,這一時間看到兩個人,大概也有些懵,也不爬開,從前俞音還在這裡的時候,房子裡乾乾淨淨,不會有蟑螂這種東西,何況秦霜寒也不喜歡……
俞音忽然被一隻手攬到了身後,北逍十分強勢地攔在了他的面前,周身紅色的靈力光芒暴漲,周身千萬道紅色的劍芒,向著書案的方向刺去。
「別……」
他實在沒想到北逍會忽然動手,想阻攔也來不及。
俞音聲音未落,一時間巨大的爆炸直接掀開了房間的屋頂,三清山上飛沙走石,草木瑟縮。
他剛湧上來不到半分鐘的失落,連同清尋真人可憐的小房間,在暴怒的北逍手中,炸毀得乾乾淨淨。
紅光亂舞的瞬間,出現在俞音腦海中的竟然是——
北逍他是北方人,大概沒見過南方的蟑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