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發11
凡世的一個小山村裡,又有一家三口人逃難進來了。村裡面的人,都迎了出來。
「唉喲,路上可苦了吧?翻過山來了就好了。」一個狸貓精化形的老大娘笑呵呵地給他們送上水食,一邊說,「你們就去長屋裡面先住著。明天村裡人去給你們找木頭茅草,先起個房子。」
一家三口人不知道說什麼好,只能抹著淚連聲道謝。
這個村裡人大都是逃難過來的,有人類也有小妖。大家就圍上來七嘴八舌地跟著勸:
「哎呀,你們放心,這裡安穩得很。」
「就是,大仙君每天都會路過這裡,妖魔不敢進來。」
「這裡靈氣也旺得很,山上山貨多。你們想種地也行的,後山上的地也肥。」
……
正在此時,那家人的小孩子背後忽然暴起黑霧。一隻偷偷附身在他背後的魅魔,從黑霧中長嘯著爬出!頓時,村裡人驚叫著四散。只有狸貓大娘一馬當先,擋在最前。但她明顯不是魅魔的對手。和魅魔一抓一擋之間,她半個手都沒了。
魅魔隨即越過狸貓大娘,掀起的黑霧中,伸出千萬黑色鬼爪,蓋向村中眾人!
此時,一道白光橫掃過來——
瞬息之間,魅魔慘烈的嘶嚎這,身體被白光掃到的地方迅速塌陷。片刻後,魅魔就融化為一灘黑血膿水。
心驚膽戰地村裡人,這才敢從各自臨時躲藏的地方探個頭出來。
樞玉繼續腳步平緩地,從村口路過。
他神色淡漠,無悲無喜。白衣玉帶,伴著腳步輕揚。他不過是隨手施為而已,已經救下了一村人。
狸貓大娘當即不顧疼痛,對著樞玉撲通一聲跪下,伏地高呼:「多謝仙君相救!」
頓時,新來的一家三口人,和村裡的諸多人類、小妖齊齊跪下,對著樞玉發自內心的稱頌、膜拜。
樞玉隻視若未聞,平靜的走過。卻在轉過村口後頓步,微微皺眉。
當日,帝君獻祭了天道種子,然後就消失了。只留下一顆破損的天道種子和一道虛空裂隙。混沌氣息立刻入侵,開始撕裂吞噬世界。天道崩塌,妖魔盡出。
這個世界,已經走到末世了。
天庭已亂,樞玉也不知道自己該去何處。兜兜轉轉,他最終回到了曾經石小鮮撿起他的地方。他想,如果要死的話,這裡就是他想要的葬身之所。
他建起了聚靈陣,小心維護這一片山地。讓這個地方恢復成曾經他和小鮮一起生活時的模樣。隻除了一樣——樞玉把這坐小山裡的所有竹子,連根拔掉了。
但這野竹子,竟然濫賤得很。稍一有機會,又從地下冒出來。
樞玉揮手,把腳邊又在冒頭的綠竹削去。
他不喜歡竹子。
越過山谷,就到了曾經小鮮最喜歡撿野麥子的地方。
樞玉在這裡為小鮮立了一個空塚。墓塚前,葉曼青被數到禁制壓著,終日跪在碑前。
樞玉在墓碑前放下一路摘到的兩隻野花,溫柔地撫摸墓碑:「我記得你曾經給過我這個花。」
那個時候,他在葉曼青的勸說下,勉強接過去,然後隨手就扔了。
「嗯,那個時候,你給我的就是這個花吧?小鮮。」樞玉輕笑地說。
他把額頭抵在墓碑上,閉著眼,輕聲道:「我是在後山的溪水溝旁邊摘到的。那裡的水果然很甜。」
樞玉靜靜的待了一會兒。
然後起身,看了看葉曼青的情況。她身上的混沌氣息,已經深入骨髓。沒有混沌意志的約束,混沌氣息立刻開始吞噬瓦解葉曼青的身軀。
本來,葉曼青撐不了多久就會死了。但樞玉看過了葉曼青被搜魂的記憶,他不想讓葉曼青就這樣死。他把葉曼青壓到小鮮墓塚前,在她周身布下聚靈陣。
源源不斷的靈氣注入,不停修復葉曼青的身軀的同時,混沌氣息也不停地腐蝕她。樞玉查驗一番後,發現混沌氣息的腐蝕越發嚴重了,便又在她身邊加一個聚靈陣。
他要保著葉曼青活著,日夜受這樣的折磨。
——他只是一具行屍走肉,整個世界也行將就木,全部生靈都在等死。
但樞玉要確保葉曼青受難直到最後一刻。
聚靈陣布好後,葉曼青終於有了些力氣,開始在禁制中瘋狂掙扎,似乎想說什麼。樞玉微微一挑眉,揮手解開箍在她嘴上的禁制,讓她說。
葉曼青就像發瘋了一樣,禁制剛剛鬆動,尚未完全解除,她就大力扯著撕裂的嘴角,瘋狂叫駡:「樞玉!你憑什麼、讓我跪這個小賤人?!!她也配?!!你——」
樞玉反手一巴掌,直接把葉曼青半個臉的肉都刮下來。
「讓你跪的,是你虧欠了她的。」樞玉冷道,「你都搶了她的什麼,你自己還不清楚?」
「她這種賤**水,前後兩世,帝君都是為了她而死,世界也因她而亡!她就活該被挫骨揚灰,受萬般折磨,死無葬身之地!!!嗚嗚嗚——」
樞玉揮手,將葉曼青的嘴再次封上。但葉曼青依然狂怒不已,喉中發出含糊地嗚嗚嘶聲。
「世界毀滅,到底是因為誰?你明知道帝君心魔的解法,只在小鮮一個人身上。卻還要為一己之私,用欺騙強行霸佔帝君寵愛。」說著,樞玉輕笑。
這裡面當然也沒有少了他的推波助瀾,才讓帝君在想起石小鮮的時候,直接無法承受,道心崩潰:
「說到底,天道崩塌,不過是因為我們所有人,都把自己的一己之私,置於天道之上。這樣的世界,早該完了……」
樞玉說著,也是疲憊懶然。他不再理會還在掙扎不休的葉曼青,和這種人多費口舌毫無意義。他直接再布下數重禁制,壓在葉曼青背後。讓她貼跪在地,不能動彈分毫。
然後轉身離開。
轉過山谷,樞玉回到了那個破敗的小茅屋。茅屋的柵欄外,又堆上了幾捆幹茅草。
這茅屋是過去石小鮮自己搭起來的。她手藝不怎麼好,茅屋一直漏風漏雨的。
樞玉這幾天,一直在外面收集茅草。附近的山民、小妖看到了,也就自發地收集了偷偷給他送過來。
樞玉彎腰抱起地上的茅草束。算著也夠了,就準備今天動手,把茅屋頂上的縫隙給填上。他進到院子裡,把茅草分開,紮好。
這些都只要他一個道術就能做完的。但樞玉只是用手,一點點慢慢的整理。他幻想著,如果這個時候,小鮮在他身邊,會說什麼呢?
大概會誇獎他手藝很好吧。
他的手藝,也確實比小鮮好多了。這樣想著,樞玉覺得很快樂。
他微笑起來,很珍惜這樣的快樂時光。
只是,要是他在小鮮在的時候,就把這些縫都填上了就好了。
樞玉剛剛這樣想著,隱約像是聽見了小鮮的聲音,在模糊地嚷嚷著什麼。
他猛地抬頭,立刻淚眼模糊:
「……一切真的可以重新開始了嗎?小鮮。」
樞玉站起來,懷裡的茅草散了一地。他踉蹌地,對著小鮮走過去。
「小鮮。」
他還有機會再來一次。
樞玉帶著奢望地伸出手。
時小鮮一看,連忙拉著魔君跟躲喪屍一樣,幾步退到籬笆牆之外。
魔君扶住她身後,護住她,輕聲問:「怎麼了?」
「別、別過去。」時小鮮道。
魔君微微斂眉,還以為時小鮮是在害怕。他又看向樞玉,準備出手。卻被時小鮮拉住袖擺。
「哎呀,你別碰到他了!」時小鮮一臉嫌棄死了的表情,對著魔君,豎起兩個手指頭,在太陽穴上劃圈圈,認真道,「那人是個傻的,你當心別被他傳染了。」
魔君:「……」
然後,時小鮮也不管魔君想說什麼,就挺身護住他身前,遠遠地對樞玉喊話:「喂,那邊的——」臨了頓了一下,到底沒有把「傻子」兩個字真的喊出來,「——東西你留著也沒用的,快交出來啊!」
時小鮮是讓樞玉把天道種子交出來。
但樞玉以為時小鮮是讓他還那顆心。
「我……沒有了。我弄丟了。」樞玉一開口,淚湧而出,幾乎潰不成聲。
時小鮮「嘖」了一聲,回頭給魔君一個了然的眼神,意思是「看吧,我告訴你這就是個傻子吧」。
然後,她讓魔君待在外面不要動,自己推開籬笆門,貼著籬笆牆,遠遠地繞著樞玉走。
「小鮮。」樞玉要過去。
但他進一步,時小鮮立刻就退一步,始終戒備地和他保持距離,遠遠隔著他。像在玩影子遊戲一樣,樞玉始終無法接近時小鮮。他也看出時小鮮不想讓他靠近,就不敢再過去,只能流淚站在院子中,看著她。
時小鮮就沿著牆,一路摸進茅草房裡。聞著味兒,找到了那顆被隨意放在小木幾上的天道種子。
黯淡的天道種子,像一顆渾濁的水晶,裡面充滿裂紋。氣運被抽乾,世界規則也損毀大半,這顆天道種子已經沒有用了。時小鮮想試試強行激發它,用天道感應來找大蘑菇。
但這顆天道種子看起來只能再被強行激發一次,就會立刻壞掉的樣子。一次感應,也不一定能找到大蘑菇的位置。
不過,時小鮮想了想,還是決定試試。反正這顆天道種子放著要不了多久,也會自己碎掉。這也算是廢物利用了。
時小鮮點點頭,拿著東西滿意地走出來。
樞玉看到她,又想走過去。時小鮮一個激靈,面對著樞玉,遠遠地貼著牆根,小心戒備地躲著他走,一路退到了魔君身邊,拉起他的手。
「你要走了嗎?」
樞玉崩潰地看著她,祈求:
「你可以帶我走嗎?」
「我才不要你!」時小鮮嫌棄得不能再嫌棄地撇下嘴角,拉上魔君,轉身就走。
樞玉眼看著時小鮮離去。
她身邊,那個雍容懶散地男人,在看向任何地方時,都只有漠然無情。卻在視線落到小鮮身上時,總是溫柔萬千。
一個高大駿逸和一個小巧玲瓏的背影,並在一處,奇異的和諧而溫情。
小鮮已經有了想要一直拉著走的人,那人也無比地珍視她。而那些不知道珍惜她的人,她已經拋在身後,不再理會。
樞玉一直看著她的身影直到消失。而直到最後,小鮮也沒有回過頭。
倒是魔君回頭多看了樞玉一眼。但時小鮮拉扯著他走得飛快,樞玉一副孑然一身,茫茫而立的身影,很快就消失不見了。
時小鮮就是生怕被樞玉黏上來了,一路埋頭猛衝。
她拉著魔君,很快離開了那個小山頭。
而一離開樞玉庇護的領域,立刻,路邊上就到處是屍骨,甚至還有不少是孩童的。空氣中到處是腐臭,蠅蟲亂舞。天空中,食腐的鳥鷲、妖魔,盤旋覓食。
在又路過了一個被燒掉的小村子後,時小鮮終於覺得已經甩掉了樞玉,才偷偷鬆一口氣。她拿出天道種子,就想開始找大蘑菇。
但這時候,路邊的小樹林後面,偷偷探出一個頭來。
時小鮮呼地轉過頭去,看見小樹後面的小女娃立刻把頭縮回去。躲了一會兒,才又伸出頭來。
小女娃滿臉都是污漬,餓得凹陷下去的臉頰上,那雙眼睛顯得格外大,格外亮。她身上隻搭著半塊破布,渾身瘦骨嶙峋,手裡抓著一塊樹皮。
和時小鮮的視線對視上的一瞬,小女娃知道自己被發現了,立刻很害怕地小跑著退了幾步。但看時小鮮不過來抓她,就又停下了。時小鮮就和小女娃對視了半晌,兩個人相互打量。小女娃直愣愣地盯著時小鮮衣服裙擺,看了好久。兩個人都沒有動。
最後,還是時小鮮衝她揮揮手。
小女娃嚇一跳,然後低下頭,拉拉自己身上烏黑破爛的、拆開的麻布袋充當的衣服,很不好意思的抿抿嘴。然後,她抬頭,伸手,把手裡啃了一半的一塊樹皮伸出來:
「給、給你。」
「哦。」時小鮮看有人給她吃的,就立刻放開魔君的手,走過去,接過樹皮,一口吃了。然後翻找起自己的小口袋,裡面裝著她喜歡用來磨牙的零食。但好像也沒有找到可以給小女娃吃的。
「……我、我可以摸你一下嗎?」這時候,小女娃怯怯地問。
「啊?」時小鮮抬頭茫然看過去。
「你好漂亮呀!」小女娃忸怩地,一邊說著,一邊在自己身上,大力擦著手心裡面的黑乎乎的汗水。她很羡慕地看著時小鮮,又很自慚形穢。
而時小鮮一聽她這話,眼睛都睜圓了!
「給你摸啊!」她立刻眉飛色舞地挺胸抬頭,豪邁地大張開雙手,「隨便摸的!」
然後,時小鮮就被人小心翼翼地摸了摸頭。
摸完,小女娃笑了起來。
就在這時,一顆半個拳頭大的石頭,猛地砸過來!
時小鮮連忙跳著躲開。隨即又是兩三顆石頭扔過來,把時小鮮一路攆開。小女娃的媽媽從樹林裡衝出來,她手裡拿著一根地上撿的樹枝,對著時小鮮大喝:「走開!」
衣衫襤褸的母親,兇惡地瞪視著時小鮮,手裡用樹枝威脅地比劃著。直到她抱起小女娃,才把手裡的樹枝一扔,轉身飛快地向著林子深處跑走了。
雖然被人扔石頭罵了,時小鮮也不生氣。她咧著嘴,無聲地大笑,對小女娃揮揮手。小女娃趴在媽媽肩膀上,也偷偷地笑著,對她揮揮手。
魔君也從時小鮮身後走過來,手擋住她的視線,扶著她的肩膀,把她轉過來。然後自己蹲下來,看著時小鮮的眼睛,歎氣道:「以後不要隨便讓人摸。」
「嘿嘿嘿,她說我漂亮啊!」時小鮮還在看看自己胳膊腿兒傻樂呢,完全沒有聽見嚴澤在說什麼。
等開心完了,她又看看手裡的天道種子,想了想,就改主意了:「走,我們找個地方!」
魔君不知道她想做什麼,不過不論小鮮想做什麼,他都隨她。
時小鮮就帶著魔君,一路走,經過各種天災**、餓殍遍野。最後,時小鮮找到了一個平坦的、方圓萬里都渺無人煙的山谷。
「就是這裡了!」時小鮮愉快地決定。
然後把天道種子埋好了,又看著魔君:「呐,你還記得九死遺則陣怎麼弄的嗎?」
魔君略挑眉,點頭:「你想……?」
「九死遺則大陣的話,應該可以重塑天道規則,把天道種子修好的吧?」時小鮮滿懷期待地搓搓手,「修好了天道種子,我就可以慢慢找,一定、一定可以找到大蘑菇的。」
說著,她眼中已經燃起熊熊火焰:「那個大蘑菇一看就好肥好好吃的!可不能白白浪費掉了!」
魔君大概明白了她想做什麼。
這個世界也已經進入末世了。想要在這個世界裡,集齊人心,修復天道,魔君認為是不可能的。
他也不甚在意地對時小鮮說:「何必麻煩?這個世界本來是為你而生的。你若覺得有趣,我再為你造一個一樣的便是。」
「這樣啊……」
時小鮮認真思考了一下他的提議,但還是癟癟嘴:「但就算再有新的蘑菇,也不是這一個了啊。就算以後我再吃掉一萬個蘑菇,我還是會想到,這裡還有一個好大的蘑菇,我一直沒有吃到的。」
光是想想,時小鮮就已經覺得撓心撓肺地好痛苦了:
「不行,這個蘑菇,我一定要吃掉!」
「……」
魔君完全不知道時小鮮在執著什麼。不過,既然時小鮮想要,他就要幫她達成。
魔君開始揮手佈陣,同時問時小鮮:
「大陣需要用自願獻祭的人來填,你想去哪裡找這些人心?」
魔君原本想的是,不管時小鮮想要怎麼玩鬧,他都陪著她就是。
時小鮮卻只是想起他們之前遇到的那個母親和小女娃。她眨眨眼,看著魔君,一臉無辜地說:「就……隨便找一找吧?」
魔君歎一下氣,摸摸時小鮮的頭。
「隨便」找是找不來那麼多修煉出了道心的大能,自願獻身的。但時小鮮想要的,他就要為她辦到。
魔君揮揮手,將傳信捏在一縷清風中,送到樞玉那裡。
*
時小鮮離開後,樞玉一直愴然無措地站在舊日的茅草房前。直到魔君的傳信,終於將他喚醒——
小鮮想要重塑天道,挽救這個瀕臨破碎的世界。魔君就讓他去尋找願意為九死遺則陣自願獻祭的人心。
一開始,樞玉只覺欣喜若狂!小鮮又需要他了!
接到傳信後,樞玉就直奔天庭。這個世界,凡是能修煉出道心的,都在天庭裡了。但數月後,樞玉卻只能帶著破碎的腳步離開。
天庭已經一片混亂,所有人自立山頭。樞玉挨個找過去,所有人,沒有一個,願意犧牲自己來換取世界存續——
「就算天下人都死絕了,只要我最後一個死,就算賺了!」
「你們這些上仙,占盡了靈氣和天道眷顧。如今天道種子破碎了,卻要我們這些『下等』精怪去填?!合著讓我們填了天道,你們繼續來我們頭上作威作福啊?!我呸!」
……
咒駡猶在耳邊,樞玉感到徹骨的寒冷。他可以強押著把人帶過去,但不是自願獻祭的人心,只會擾亂大陣而已。
小鮮好不容易肯理他了,他卻連這一點事都做不成。
這樣空手回去的話,對小鮮而言,他大概就連最後的一點用處也沒有了吧。
刹那間,絕望忽如江河倒灌,將樞玉淹沒。
樞玉只能蒼白無力地靠著天門柱,失魂落魄地發怔半晌。最後,他唯一能想到的,就是他可以把自己獻祭給大陣。
這樣,多多少少,也算一點吧。
樞玉知道這樣遠遠不足夠,但他也想不到其他什麼辦法和出路了。如果他自願獻祭,能讓小鮮開心,哪怕只有一點點,哪怕只有一下子,也是好的。
拿定主意,樞玉勉強找回力氣。等回到凡間,他有些畏懼又有些怯懦地,在大陣前不遠處停步徘徊。他害怕轉過角,看到的會是小鮮失望的眼神。也害怕小鮮不願意接受他的獻祭。
而就在樞玉以為,這個世界只會有他一個人,來為大陣獻身時,他聽到不遠處有一些聲音。
一行好幾十個篳路藍縷的流民,有一些是老弱病殘,還有很多是年輕人。他們正坐在一顆大樹下歇腳,一邊嘮叨說著什麼。
「我聽說,有力氣的人,還可以去主持陣眼,不會立刻就死掉的。」一個年輕人道。
立刻就有人哄笑:
「嗐,管他的,死就死唄。」
「就是,活著也沒個撈摸,死了就算球!」
又有一個人道:「你們說,別是妖魔騙我們,過去被吃的吧?」
這話一出,所有人都沉默了。
「說起來,也沒有人見過那個大陣到底什麼樣……」一個人接話道。
這時,一個耄耋老人戰戰巍巍地站了起來,然後把自己的老伴也扶了起來。兩個人就相互攙扶著,繼續往大陣走。
一個年輕人在他們路過時,站起來喊了他們一聲:「老人家,你們不害怕過去就是妖魔的老窩,等著吃人的啊?」
老人對他擺擺手:「我們去看看,看看就知道了。你們不想過去就回吧,啊,都回吧!」
說完,兩個人老人就自顧自地走了。
片刻後,一個少壯的青年人從後面追上去,扶著那個老人。又有另一個中年婦人也追過去,扶著老婦人。
漸漸地,這一行人又開始沉默地上路。
他們路過樞玉面前時,都沉默地給樞玉投去一眼。
樞玉茫然地看著這一群流民路過他。他又站了一會兒,又有一群流民經過。
流民們各個面黃肌瘦,手裡拄著爛木棍子,身上都帶著酸腐的臭味。他們說著些有的沒的,關於大陣到底是真是假,過去了是不是一定會死,死了是不是一定有用,如果他們都死了那自己的家人是不是就可以活下來,如此種種。
他們或沉默,或吹噓。或大步前行,或猶豫不決。但最終,他們都向著大陣走過去。
樞玉有些疑惑。
他走到附近山坡上,向大路的後面看過去。他看到很多很多的流民,從各個方向,向著九死遺則大陣聚攏過來。
這些人都是聽說了,可以把自己獻祭給大陣,來阻止世界浩劫後,自發聚攏過來,準備犧牲自己的。
人群移動的軌跡,彙聚成一道洪流。
這個世界,正在發出最後的、也是最耀眼的一縷光輝。
而所有的光輝,最終都朝著那一個人的腳下彙集。
*
距離大陣建好,已經有數月了。
消息已經散佈出去,時小鮮就天天蹲在山谷入口等著。
即使魔君已經讓樞玉去找人了,但他知道是不會有人來的。魔君只想著等小鮮放棄的時候,要怎麼安慰她才好。
卻見時小鮮猛地站起來,伸個懶腰,含糊地嚷嚷:「來了,來了。」
魔君看過去,然後微微皺眉。來的並不是道心堅定的一方大能,而是一群蓬頭垢面的流民。
流民們看到守在陣外的時小鮮,都畏懼的停步了。時小鮮也撓撓頭。
這時,人群中一對老夫婦,顫顫巍巍地走了出來。
「小娃娃,這裡就是那個可以擋天災的大陣啊?」老人問她。
「是啊。」時小鮮點頭。
「那,該怎麼弄啊?」老人又問。
「嗯,只要把自己獻祭給大陣就可以了。」時小鮮說。
魔君在她身後想說些什麼,但最終沒有開口。
「那是……走進去就可以了?」老人不是很明白。
時小鮮就指著大陣:「這個陣,有一萬三千三百三十六個陣眼。你們進去填陣眼,把陣眼填滿了,天災就會停下了。」
「好、好!」老人連忙拉著自己老伴,慢慢走到第一個陣眼上。
兩人攙著手,面對面,帶著笑。
……
過了一會兒,什麼都沒有發生。
「……小娃娃?」老人又疑惑地看過來。
魔君微微歎息。
這個時候,要發道心誓願,來自願獻祭。還要道心純粹之人,才能激活大陣。時小鮮這樣亂來,是不行的。
但時小鮮不這樣認為,她還認真地告訴他們:「你們這個時候,要說道心誓啊。」
「道心誓?」老人根本聽不懂。
魔君已經上前,將手搭在小鮮肩膀上:「小鮮,沒……」
「道心誓就很簡單啊。你們不懂啊?那我幫你們想!」時小鮮看著老人,點點頭,「就是你們先使勁地想,你們一輩子做過的,最值得驕傲的事情是什麼?」
老人遲疑了一下。他看看自己老伴,兩人相視一笑,交換了一個安心的眼神。老人就回頭,對著時小鮮道:「我今年九十六了。」
然後他拍拍老伴的手背:「我們成婚有九十一年了。」
時小鮮就替他們,在陣法中寫下一條新的世界規則:
【要和喜歡的人在一起。】
一些光點,開始從兩個老人的身軀中浮起,進入大陣的陣眼中。老人恍若未覺地繼續道:「我們生了六個孩子,四男,二女。都養大了。」
他說話時,老伴重重地握了一下他的手,老人也重重回握她。
時小鮮就寫下第二條新的世界規則:
【兩個相互喜歡的人要成婚生子,一直在一起過很多很多年。】
又是片片光點,從兩個老人身軀中浮出。他們的身影,都模糊了不少。
但老人沒有停下,他想了想,又說道:「我們是從李家村過來的,走了八十里路了。大傢伙都說我走不過來的,我還是走過來了,哈哈哈。路上,還有個小河,木橋斷了。還是我背著我老伴,走過來的。」
時小鮮就替他們寫下第三條世界規則:
【要保護好自己喜歡的人,遇到困難,要把對方背著一起走過去。】
老人已經說完了。
他看著老伴。老婆婆不善言辭,一直沒有說話。他們最後相互看了一眼,然後帶著眯起眼睛的笑容,轉向時小鮮。
時小鮮也對他們點點頭,寫下最後一條世界規則:
【要一直牽著喜歡的人的手,直到最後。】
然後問他們:
「所以,你們都發誓,要把自己,和自己做過的很值得驕傲的事情,都奉獻給這個世界嗎?」
「成。」老人說。
老婆婆也點點頭。
老人話音未落,他們兩個人的身影,已經盡數幻化成翩躚的光點,融入大陣中。
四條新的世界規則,就被寫入了天道種子中。這些曾經讓兩個老人為之驕傲的事情,也將會成為構築新世界的基石。
但這是一次非常微不足道的獻祭。
第一個陣眼的萬分之一都沒有填上。
時小鮮也並不沮喪。她先回頭,看向用手搭著她肩膀的魔君,問:「怎麼了?」
魔君眼中深邃幽沉,他輕輕搖頭,靠過來,吻吻時小鮮額頭。
時小鮮嫌他礙手礙腳地,就輕輕推著他的下巴,把他的頭挪挪開。然後看向後面的人,問:
「喂,你們還有誰想要獻祭的嗎?」
過了一會兒,又一個人站出來。
*
獻祭大陣的過程,很漫長。
也有很多奇奇怪怪的規則,都被寫進天道種子裡:
說錯了話要好好道歉、找到好吃的要叫上朋友一起吃、要當一個好兄長,主動替弟弟挨打……之類的。
過來自願獻身的人,也並不是每一個都能激活大陣,成功獻祭的。
但一年過去,十年,三十年,五十年……隨著時間累積,過來獻祭大陣的人越來越多。終於有一天,大陣的最後一個陣眼,也即將被填滿。
這一天,時小鮮正在寫新的世界規則。忽然,她整個人一僵,然後站起來,盯著大陣入口的地方,嗅嗅空氣。
「怎麼了?」魔君走過來。
時小鮮眼中光芒熾盛,大喊一聲:「我的蘑菇來了!」
然後拔腿就往大陣入口跑!
她走了,一直守在一邊的樞玉就上來,接替她繼續構建世界規則。
而魔君則跟在她身後追過去。
只見時小鮮一路小跑到山谷,在山谷口,安營紮寨的茫茫人海中,一眼就看到了猛男大蘑菇!
她朝著大蘑菇衝過去,隨著距離越近,她臉上的神色從歡天喜地、興高采烈、準備開吃……緊接著急轉直下,變成不可置信、悲從中來,最後……
了無生趣。
時小鮮停步了。
這時候,猛男大蘑菇也看到了時小鮮。他先是大力擦擦眼睛,又看看時小鮮,又擦擦眼睛……終於驚喜萬分地原地彈起,一邊猛揮著手,向著時小鮮擠過來,一邊大喊:
「傻妞,那個傻妞啊!是你吧?!!傻妞啊!!!!」
猛男大蘑菇好不容易一路擠到時小鮮跟前,一臉久別逢故人的喜悅神色,喘著粗氣大聲問:「傻妞啊,你不是想要變成田螺幹的嗎?還活著呢?你也是來獻祭大陣的?」
時小鮮搖頭,心裡悶悶地,很難過地問大蘑菇:「你、你怎麼瘦了?我們說好的,再見面的時候,你會變成一個巨大的蘑菇的呢?」
說著,時小鮮真的難過得哭了起來:「你怎麼說話不算話的!一點也沒有胖,還瘦了這麼多!」
「你、瘦、了——」她說著,用手環抱著比劃了一個大圈,然後又用雙手手指團了一個小圈,「——這、麼、多!」
說完,她就委屈得大哭起來。
這時,魔君也已經跟上來。他從後面抱著時小鮮,拍拍頭哄她:「怎麼了,說哭就哭了?誰惹你了?」
說著,魔君輕飄飄地看了猛男大蘑菇一眼。
猛男大蘑菇被他看得虎軀一震,冷汗蹭蹭蹭地往外冒。他連忙一掀自己的衣袍,露出結實的腹肌,大力拍打,嚷嚷著:
「痩什麼痩!我這是結實了!結實了懂嗎!你個沒見識的土妞!」
說完,猛男大蘑菇覺得自己的脖子似乎更冷了,連忙把衣袍放下來。
時小鮮也抹著淚,癟著嘴,抽噎了好一會兒,才重新看著大蘑菇:「那你是來獻祭大陣的?」
「是、是啊。」一說這個,猛男大蘑菇還是有點心虛。但他立刻強作鎮定,看著時小鮮,45度角仰著下巴擺出一副欠揍的表情,牛哄哄地說,「怎麼樣?是不是覺得我特別偉大!」
時小鮮搖搖頭。
猛男大蘑菇的臉垮了一下。
結果,就在這時,山谷中的大陣發出無比明亮的白色柔光。刹那間,天地都是一片白茫。
過了許久,白色的光芒漸漸暗下來。
所有人茫然地看看腳下,又看看四周。
大地上,乾裂的焦土,都已經被平復。
天空中,陰雲盡散。一輪旭日,正在緩緩東升。
時隔百年,澄澈明淨的天空,迎來了新的明光!
當陽光透過山谷,灑向地面。天道感應,所有光照得到的地方,野草、樹葉……重新生髮。
綠意盎然,彰示著這個世界已經重獲生機!
人群漸漸……都反應過來了。歡呼和慶祝的聲音,漸漸擴散,直至喧囂震天!
猛男大蘑菇也伸手出去,觸摸眼前溫暖的陽光。
「大陣好了嗎?」猛男大蘑菇小聲念叨了一會兒,然後終於真正的意識到,這個世界的浩劫已經結束了。
無比的喜悅湧上心頭,猛男大蘑菇在原地瘋狂地手舞足蹈:「哈哈哈哈哈,我不用死了!我不用死了啊!!!!」
時小鮮卻怨念不已地看著猛男大蘑菇。
四周都是狂喜的人群,隻她一個人格格不入。
但已經有人認出來,時小鮮和魔君就是一開始佈陣、拯救世界的人。
從他們周圍開始,所有人陸續跪地,對他們頂禮膜拜,說著感激不已地話。轉眼間,山谷外舉目望去,都是跪地的人群。
魔君當然並不以為意。
倒是猛男大蘑菇有點不知所措地看看左右:「他們這是幹啥啊?」
時小鮮也覺得無趣得很,她對著跪拜的人群,擺擺手:「行了,都散了吧。大陣好了,你們該幹嘛幹嘛去吧。」
明明是一個應該被永遠銘記和讚頌的日子,時小鮮卻非常沮喪。
她這樣的情緒,也讓周圍跪地膜拜的人很不知所措。
時小鮮看看左右,到處是人堵著路。她勉強打起精神,深吸一口氣,提高音量,對所有人大聲說:
「好啦好啦,都不要跪著了。有什麼好跪的?」
所有跪地的人抬頭,茫然看過來。
時小鮮伸手指著身後大陣:
「這個世界,是你們自己獻祭了重鑄的,又不是其他人賜給你們的。所以,以後你們都不用跪著任何人。
「但,從此以後,也沒有什麼高高在上的仙君大能,會守護你們了。以後你們就都自己努力,好好的過吧。」
說完,時小鮮揮揮手,把身前的人群都攆開。自己走到山坡上的一塊大石頭下面,默默蹲著,把頭埋在手肘間,一個人獨自難受。
魔君看看時小鮮,知道她不高興的症結就在蘑菇精身上。魔君輕輕挑眉,給了蘑菇精一個眼神,示意他快點過去。
猛男大蘑菇被魔君看得一個哆嗦,咽咽口水,也不敢反抗。他走過去,挨著時小鮮蹲著,推推她:「你怎麼了?不會是還想著要變成田螺幹吧?」
一聽這話,時小鮮就生氣。她凶巴巴地抬頭,看著魔君,嘴裡小聲的念叨:「都怪他。田螺幹也沒吃上,大蘑菇也沒有了。都怪他。」
她渾身怨念深重,魔君本來正在靠過去的腳步也為之一滯。隨即在時小鮮的瞪視下,他默默移開視線……看向大蘑菇。
猛男大蘑菇被盯得又是一個哆嗦,連忙又伸手推推時小鮮:「你快別不高興了。大家都這麼開心,就你會掃興!你倒是說說,你幹嘛不高興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