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蒔音曾經以爲,裴時榿就是一個曬不黑的人。
天天在太陽底下打籃球滿頭大汗地回來却依然擁有一身讓人妒忌的白晰肌膚。
直到今天。
她發現裴時榿的存在就是在一遍遍推翻她曾經下了死定義的各種認知。
「你是怎樣去美黑了嗎?」
女生不敢置信地搓了搓他的手臂——沒有褪色,依然是健康的棕黑
「不是你幹嘛這麽想不開要走古天樂路綫你知道他變黑了之後掉了多少粉嗎?」
「你個小屁孩懂個屁。」
「我不懂你懂,你這樣真的很不尊重每天擦防曬的許集安歡。」
「喂喂,神仙打架不要連累我們凡人好吧。」
許集安從那一大袋伴手禮裡抬起頭嘆了口氣,
「而且蒔音你放心吧,十七哥黑不了多久的他皮膚的新陳代謝仿佛開了挂我都懷疑他是不是得了白化病。」
「許集安你找死是不是?」
「我就是……等下,哥哥哥哥別勒脖子哎咳咳咳……」
……
原本因爲考試的低迷就像一潭死水的第四大組小角落因爲裴大爺的回歸頓時變成了一鍋熱氣騰騰的沸水。
不,應該說,只要是有裴時榿在的地方永遠都歡騰的像是情景喜劇,不可能安靜的下來。
有時候連蒔音都覺得很奇怪,明明這傢伙也不是那麽的愛說話,整天懶洋洋的,能動手絕不動嘴,但周遭環境幷沒有變成《寂靜嶺》或者《熱血高校》。
反而呈現出一種往可樂裡加曼妥思的效果。
當然了,曼妥思在可樂裡鬧出的動靜絕對不止這麽點。
試驗班鎮班之寶裴時榿的回歸,也同時迎來了全班同學的熱烈歡迎。
畢竟,平時正是因爲班主任都忙著和這隻孫猴子鬥智鬥勇,大家才能稍微喘口氣。
不然就像這幾天的氛圍,真的都快要窒息而亡了。
所謂槍打出頭鳥,裴十七就算一言不發,在班主任眼裡,也是一隻拖著彩尾耀武揚威的鳳凰,而周圍同樣鬧騰的小子們,都是可以靜待處置的烏鴉群。
只要有鳳凰在,就能分去老楊一半的監視和精力。
而某些關係更好一點的小夥伴呢,在歡迎的基礎上則會更加歡迎——能收禮物嘛。
有句話說的好,購物永遠都是旅游的重要項目之一。
特別是對於朋友多多的裴時榿裴大爺來說,逃課一周在海島度假,却不給自己在學校裡苦逼念書的朋友們帶紀念品,可能會被人用唾沫星子淹死。
所以他扛了一行李箱的禮物回來。
朋友們收到的特産有木雕、貝殼製品、香皂、手工編織品等等,雖然都不是什麽很貴重的東西,但勝在特色十足。
而且他們這個年紀的小朋友,只要是能收到禮物,都覺得很開心。
蒔音小朋友自然也不例外。
但比起其他人單純的開心,她多了一層費解。
「這是什麽 ?」
她轉著手裡白色的大石頭,有些好奇,
「也是什麽特産嗎?」
「算是吧。」
少年打完架,一邊收拾著東西去辦公室補考,一邊漫不經心地回答道,
「我在海裡撿的。」
「撿的?但是爲什麽撿這個給我,是有什麽寓意嗎?」
「你不覺得它長得特別像你麽。」
蒔音看了看手裡圓乎乎的石頭,看不出任何特別的形狀,就是扁圓扁圓的沙灘石。
顔色純白,但也是正常的白。
在桌子上敲了敲後,發出鈍鈍的聲響——是所有石頭都會發出的那種聲響。
「哪裡像我了到底?」
她甚至還張口咬了咬,表情是十足的費解,
「形狀?聲音?顔色?還是質地?看不出有什麽特殊啊。」
「嘖,你散光怎麽這麽嚴重。再仔細看看,是不是有花紋,凑近點,看右面兒上那個角,有個扎辮子的小女孩看見沒,諾,仔細看……」
「裴時榿你耍我是不是!」
等到女生終於反應過來,氣急敗壞地抬起頭,少年已經直接笑倒在了椅子上,
「哈哈哈哈蒔音你到今天還沒被人用棉花糖騙走真是一個奇迹。」
「……所以,到底爲什麽給我這個?你千里迢迢從南半球帶塊石頭回來給我總要有個理由吧?」
「都說了是因爲這石頭跟你長的一模一樣。」
「原諒我眼拙,真是一點都沒看出來。」
「要是這麽容易讓你看出來還得了。」
他慢悠悠拎著兩隻筆站起身,衝她瀟灑地揮了揮手,
「小爺去考試了,回見。」
「……」
he 摸ther's.
蒔音真想用這顆石頭砸破他的腦袋。
「不要駡人。」
前方傳來男生囂張又懶散的聲音,
「你這個禮物很貴的好麽,小小年紀,不要蛇心不足吞大象。」
……是貪心不足蛇吞象。
——但她已經懶得糾正了。
「不是不是,關鍵是,他真的就給了你一瓶沙子和一顆石頭?」
今天晚操跑步,江妙和蒔音都因爲例假請假在教室裡休息。
蒔音在寫物理題,江妙就百無聊賴地翻看她桌子上兩樣簡陋的伴手禮,不解的很,
「沙子和石頭……是有什麽寓意嗎?比如心如磐石,愛情就像沙子之類的?」
「得了吧。」
「我是說真的。你看我們的禮物,連個包裝袋都沒有,我都懷疑他是在什麽市場上批發回來的。」
「那也比石頭好吧。你聽聽他的理由,還順帶侮辱了一下我的外貌。」
「唔,其實認真算起來,只有你的禮物最特別啊,你想,最起碼聽上去還像是仔細挑過的。」
「江妙,我們還是好朋友麽,難不成你也覺得這石頭長的像我?」
「……你當然是沒有那麽醜啦。」
江妙依然試圖爲自己編劇的偶像劇男主角作辯解,
「可能,可能人家藝術家的眼光和常人都不太一樣嘛。比如,下午美術課老師才說了,那個義大利皮什麽,還把自己的屎賣出了一百五十萬呢。」
「皮耶羅.曼佐尼。」
「就是嘍。說不定在裴時榿眼裡,這個石頭純白無暇,就像你在他心裡的形象,是那麽的純潔……」
「《情深深雨濛濛》在這個年代已經不流行了親愛的。」
蒔音拍了拍她的腦袋,
「况且你還記得他下午考完試回來說了什麽嗎?」
「什麽?」
「他狠狠地把魯迅先生抨擊了一通。因爲在他的語文知識裡,根本就沒有借物喻人這種修辭方式。」
女生把散著的頭髮扎成馬尾,背上書包站起來,言之鑿鑿,
「這麽說吧,江妙,我寧願相信裴時榿在教學樓底下擺心形蠟燭彈著吉他給我唱愛如潮水,也不相信他會通過一顆石頭寄托情懷。你能理解嗎?」
「……大概能吧。歡,不是,你去哪兒?放學鈴聲還沒響呢。」
「去食堂。江妙給我發消息說她跑步摔傷了在醫務室,我早點去食堂幫她打一份飯。」
「哇靠,你們兩個居然私帶手機!等等等等,別走那麽快,我也去,我跟你一起去。真是,你們兩個究竟怎麽回事,放假前是你受傷,放假後是她,跑步什麽時候變成這麽危險的一項運動了……」
嘰嘰喳喳的聲音逐漸傳遠,教室內空無一人,徹底安靜下來。
吱呀一聲,鐵質的後門被風吹的哐哐響,把夕陽的光也卷的起伏波蕩。
那塊石頭躺在鉛筆盒前,金色的夕陽躍過門窗,灑在它身上,看上去竟然……就還是很普通。
不過也還是有些特殊的。
最起碼,它見證了蒔音對裴時榿語文知識的第一次誤解。
——十七哥哥還是懂借物喻人這種修辭方式的。
那天在海島上,裴時榿本來跟著一幫夥伴們打算出海潜游,順便撈魚撈貝殼,看看能不能撈顆黑珍珠上來什麽的。
結果在回程的路上,他忽然就被淺灘處的一顆石頭吸引了目光。
扁圓的形狀,通體純白,在陽光下被海水衝的滾來滾去。
海水起伏漲退,無數次把它往岸上衝。
它默默承受,乖巧地順著潮水的力道翻滾,而後等浪濤退去,又咕嚕咕嚕滾回原來的地方。
最後也不知道怎麽回事,無數次反復之後,那塊石頭居然很巧地滾到了一顆更大的石塊底下。
大石塊替它擋住了海浪,它就安安穩穩地躲在那裡,肚皮袒露,舒服地享受陽光。
……怎麽忽然就覺得怎麽跟蒔音那麽像。
長的簡直一模一樣。
「十七,發什麽待呢,回去了。」
小夥伴跑回來喊他,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
「你在看什麽?」
他眨了眨眼,開口問,
「你說那石頭看上去是不是特別狡猾的樣子?」
「……哥,求你了,我們快回去吃飯吧。」
裴十七沒有搭理他,走上前去,把那塊小石頭撿了起來。
甚至在撿的時候,還不小心把背簍裡自己揀的黑蝶貝給掉進了海浪裡。
「十七,你蚌殼掉了。」
「掉了就掉了吧。」
「幹嘛,就在淺灘啊,撿回來就是了。」
「不撿。」
他握著石頭懶洋洋地走回來,
「這樣還它顯得值錢一點。」
最起碼,在對方不甘心地質疑這份禮物的廉價時,還可以理直氣壯地告訴她,
「這石頭值一貝殼黑珍珠呢。」
然後得知經過之後,她可能就會因爲平白損失了一貝殼珍珠而氣死。
……不過有點遺憾。
女生看上去似乎幷不是很在乎禮物廉不廉價,却非常想要探究這破石頭究竟有什麽寓意。
「爲什麽?爲什麽爲什麽?究竟爲什麽送石頭爲什麽?」
——一直在纏著問這個。
可是有什麽寓意呢。
連裴十七自己也說不上來。
「就是覺得特別像你啊。」
在那一瞬間,瞬間就想到了你。
不管是裝乖的示弱,偷偷反抗的執拗,還是投機取巧的機靈。
甚至是最後躺在那裡曬太陽的無辜姿態,都特別像你。
所以萌生了想要把它帶回來給你的想法。
可是這種事情,再怎麽說旁人也無法理解。
就像裴十七一輩子也理解不了,爲什麽古代詩人看看月亮就肝腸寸斷,望望雜草就心如刀割,
其他人也永遠無法理解,爲什麽他看見一顆或許壓根就沒有主觀意識的石頭,會突然覺得它長的特別像蒔音。
他甚至連自己都不願意去細想這其中的奧秘。
所以,在繼蒔音、許集安之後,寧詞再一次問起這個問題時,少年直接不耐煩地撇開話題,
「你管爲什麽呢。」
「……哦。」
女生感受到了他的不耐,咬咬唇,安靜地坐在椅子上等醫生塗藥包扎,沒有再敢說話。
——今天晚操跑步的時候,跑到一半,隊伍中間忽然發生了騷亂。
原來是駱杏和轉校生寧詞不知爲何打了起來,駱杏被揪下來一大把頭髮,衣服淩亂,臉上脖子上全是指甲劃傷,坐在地上大哭。
當然,寧詞也好不到哪裡去,甚至更慘——被直接撞進一邊的灌木叢裡,小腿和手臂上都劃開一條大口子,失去了行動能力。
班主任當機立斷,讓代替蒔音領跑的裴時榿背著她去醫務室。
誰讓他個高呢,而且假期曬黑了八度,整個人看上去就非常有力氣的樣子。
「裴時榿,你背寧詞先去醫務室處理傷口,順便問清楚事情經過,回來告訴我。」
——班主任是這麽吩咐的。
於是男生靠著椅背,漫不經心地充當審問官,
「你們爲什麽打架?」
「……」
「隨便說個理由,能應付老楊就行。」
「她先駡人的。駡的……很難聽。」
「駡人的原因呢?」
「不知道……無緣無故就說我,說我作弊、虛僞、人前一套背後一套……還有很多。」
「是你主動打的駱杏沒錯吧?」
「……是。」
她沉默了一會兒,「我知道是我過分了,我會、會去道歉的。」
「隨你。」
男生語氣懶散,
「反正正當防衛而已。」
「可是,以暴制暴只會把灾難波及給更多的人,善良的人從來就不是處心積慮地想著報復,而是用正義的手段反擊,或者直接選擇原諒。」
「……只是可惜,我好像做不到這樣。敵人如果無法立即受到懲戒,我做不到去等待公正的裁决,也不相信老天爺能一報還一報,我只會受不了地自己還手。」
「真可怕,我雖然不是暴力的誘導者和傳播者,却已經是踐行者了。」
這些話……
怎麽那麽像蒔音那小屁孩的風格。
他挑了挑眉,眉宇間難得流露出幾分驚訝。
這本來就是寧詞下意識脫口而出的。
但是不知道爲什麽,在看見少年的表情之後,她神差鬼使地又加了一句,
「我就是隨便亂說的。以前看過一部校園韓劇,失憶的妹妹代替失踪的姐姐念書……看完之後,莫名其妙就這樣覺得的了。」
寂靜了幾秒。
沒有任何回應。
女生近乎慌亂地補充道,
「而且蒔音……蒔音也這麽覺得。」
「看得出來,這很像是她那種非主流患者整天糾結的東西,估計你也是被她傳染了。」
男生懶洋洋地站起身,
「如果你沒什麽要補充的話,我就這麽跟老楊說了。」
「……沒有。」
「oK,那我走了,祝你早日康復。」
……
從「吱呀」到「咯嗒」。
光影一暗,又一亮。
男生的背影已經消失在門口,帶著光和聲音遠去,看不出絲毫留戀。
寧詞攥緊手下的校服衣擺,幾乎要把嘴唇咬破。
不知道爲什麽,剛才那些話,完全不受腦子控制,下意識就脫口而出了。
但凡給她三秒甚至兩秒的思考時間,她都不會那樣說。
因爲這是抄襲,剽竊,犯罪……
「是哪裡不舒服嗎?」
醫生姐姐略帶驚慌的語氣,「還是我動作重了?」
「啊?」
「你不是哭了麽?還好嗎?」
「……哦。」
還好。
因爲幷不知道自己哭了。
也不知道爲什麽本能的,就會說出那樣的話。
不知道是善意的還是惡意的。
寧詞的內心忽然充滿了茫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