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哈爾
落日漸漸逼近紐約的地平線,彷彿巨大的火球從天堂墜落;細如指尖的劇烈紅光攀爬在高聳的大廈之間,倒像嫖客在夜晚結束前最後的貪戀愛撫。
當他在外面盯著哈爾.利多娜所在的綜合公寓時,一束陽光斜射上梅洛的臉——他的雙眼在瞬間直覺性地避開了光線的直射,儘管左眼的視力早已退化至除了光暗的轉換外再看不到什麼。或許瞎子就能目不轉睛地盯著那猛烈的落日光芒了吧,他揣摩道,並考慮哪天用左眼盯著燃燒的地平線來測試這個想法。當然,那顆熾熱的星球或許只會將左眼僅剩的那點視覺也奪走;但是要嘛就要完完全全,要嘛就乾脆一點不剩,他覺得就該如此。
全,或無。
粗糙的髮梢扎著左臉燒傷的敏感皮膚,他煩躁地將頭髮撥到耳後,而這個動作又再次激起左肩燒傷的刺痛。他討厭這些不斷提醒自己那段瀕死體驗的傷,可這是他自找的,也活該自己承受。況且他仍舊處於奇樂的上風,並活了下來——這,就已經足夠。
他舉起望遠鏡搜索利多娜高大瘦削的身影,但顯然尼亞是絕不可能讓下屬出現提前下班的先例的。
想來也是如此。
將望遠鏡放回他安置在窗台邊的小桌子上,梅洛坐在桌旁,繼續等待利多娜的出現。
每天早上她會在七點準時離開公寓(僅有一次因月事去拿衛生棉而延遲過),冒著十二月的寒氣走到幾個街區外的一座大型建築物——梅洛假定這就是 SPK 的總部。可惜她總是在深夜才得以離開總部,而這意味著若是決定在明天晚上與對方接觸,梅洛似乎只能在她的公寓蹲上幾個小時了。
這樣多少會有些無聊,不過利多娜的公寓倒也不錯,起碼比待在某個被查封的古董店的二樓——梅洛擅自借來監視尼亞的 SPK 的暫住地——要好得多。與利多娜接觸後他或許會在 SPK 總部附近重新換個落腳地,但在這一兩個星期,除了每天浪費時間捕獲她的身影外,他無事可做。
為了打發時間,梅洛再次讀起已經被看過幾百萬次的利多娜的檔案。
儘管她是資料庫中被抹去的三名 SPK 成員之一,他卻已從拉特那裡得知利多娜的來歷。她曾擔任 CIA 調查員一職,今年三十二歲,未婚,而且能說一口流利的日語和西班牙語。當梅洛下令將 SPK 的半數人員抹殺時,他故意保住了這名唯一女性的性命。這並不只是因為另兩位倖存的成員——傑邦尼和雷斯特,看上去更像那種不會輕易受人擺佈的硬漢,也因為他們離開總部的頻率遠比這位女同僚低。況且儘管利多娜受過武術特訓,梅洛這對裝滿子彈的槍卻也足以阻止對方搞小動作。以他現在虛弱的身體降伏那兩個男人或許是不可能;然而過往的經驗表明,恐嚇操縱女人會比男的容易得多。
一眼瞥見街道的盡頭有了動靜,梅洛馬上拿起他的望遠鏡。走在人行路中央的顯然是利多娜;她穿著一身套裝和平底鞋,很稀奇地比平時回來的時間要早。她走路的姿勢比其他女人更為強勢,肩膀後挺,面朝前方,但已經多次溜進她的公寓的梅洛知道,儘管外表冷如冰霜,她卻是個在壁櫥裡收藏了一系列布熊娃娃,並且和其他女人一樣鍾愛那些老套的娘們電影的女子。
他看著她走進公寓,走入電梯,幾分鐘後重新出現在三樓。平時她會在早上打開窗簾等晚上回家後再合上,可今天她卻放著它們不管。她將公文包放在地上,大衣丟在了沙發靠背上,然後到廚房打開收音機,並拿出一份微波食品——她幾乎每晚都在吃同一款快餐,因為這個盒子跟梅洛在她的廚房垃圾箱裡看到的那些一個樣。
並不是個挑食的人嘛,這個哈爾.利多娜。她大概就是那種在約會時會很容易被取悅的類型吧。
梅洛放下望遠鏡,揉著那雙因疲倦而有點濕潤的眼睛。
他全身的骨頭都叫囂著酸痛,皮膚因持續低燒而燙得難受,但他卻認為這是好兆頭,因為這正表明自己的身體還能與感染鬥爭。他明白自己需要休息;而望遠鏡的另一頭哈爾開始脫去外套,一邊看著美食在微波爐裡慢慢轉動,一邊哼著收音機裡的歌。接下來她大概會開始收聽十點鐘新聞,查看電子信箱,洗澡,然後睡覺。梅洛對她的作息已經瞭如指掌,他終於可以和她接觸了。
他本想現在就偷偷跑過去,但離開桌子的瞬間,他感到四周的景像開始微微地旋轉起來。
他知道自己只能等待明天。
梅洛努力想使第二日的行動更有意義,可惜咳嗽竟正好在這節骨眼嚴重起來。儘管如此,他還是設法在 SPK 總部對面的賓館訂了房間,並確保那裡有無線網路和足夠的空間隱藏那堆電視屏幕;為了防止被大廳的監視器拍到,他整個下午都在爬樓梯搬運機器——上個星期他已經找到了麥特的公寓並安好了攝像頭,但如果梅洛沒法看到裡面的內容,他的一切努力可就白費了。
當他(帶著撬鎖工具箱)走到哈爾.利多娜公寓的大門前,梅洛覺得自己糟透了。他真想就這樣躺在白皮沙發上將這愚蠢的感冒睡過去,但他知道自己必須使這個晚上有價值。若哈爾因自己疏忽而佔上風,或者——雪上加霜地——在自己設法用槍抵著對方時反被痛揍,他還不如別活了。自從差點在洛杉磯被炸死後,若還要被尼亞的探員嘲笑,他大概就可以站在恥辱的頂點。
幸虧這次他並不需久等。九點四十五分左右,走廊外傳來她的腳步聲,他將身體緊緊貼上門後的牆——在開門的那瞬間對方從不看那個方向,他知道。將鑰匙在鑰匙孔中轉動幾週後,她進入了公寓;對方比梅洛預料的還要高大,而且近看還長得相當漂亮。一手仍然捏著巧克力,梅洛將槍頂上了她美麗的腦袋,看著她跨出半步的腳在瞬間僵住。
「別動,」他啞著嗓子說道。「扔下公文包,把手舉起來。」
她照著他說的,慢慢地舉起手。「你是誰?」
「你覺得是誰?」
「梅洛,十有八九是。」她冷靜地回答。
「猜得不錯,哈爾.利多娜,」他邊說邊走出藏身之處,與她正面相對。如果說他的外表有什麼讓她吃驚的地方,她顯然沒有表現出來。那雙淺藍色的眼睛鎮定而冷漠,只有當自己扯開她冬衣的腰帶時,才有點驚訝地眨了眨眼。外衣敞開後,他把手伸進她的套裝上衣內側的槍套,取出手槍——他的手臂輕輕擦過她那豐滿的乳房——並收進自己的大衣口袋中。
「你沒必要那麼做,」她說。「我不會開槍的。」
梅洛瞪著她。「我該相信你不成?過去,坐到沙發上。」
對方毫不猶疑地照做了。她的動作緩慢而慎重,顯然並不打算驚動他。「你看上去和照片上的很不一樣,」她看著他,評價道。
他那混沌的大腦花了更長的時間才明白她的話。「什麼?」
「尼亞有一張你的照片。我曾經見到他拿給雷斯特看過。他整天隨身帶著它。」
梅洛的思緒瘋狂地追溯著那些歲月,並馬上停駐在華米之家那裡;只有在那裡尼亞才可能確實找到他的照片。
該死,他就知道自己該在離開前搜搜羅傑的個人文檔才對。
「你為什麼要告訴我這個?」他質問哈爾道。「話說回來,你到底站在哪邊?」
「我想捉拿奇樂——僅此而已,」她簡短的說。
手臂因握槍太久而開始顫抖,他只得不情願地將槍放低,還以哈爾一個陰沉的瞪視。「我很懷疑尼亞會贊同你這種主動洩露情報的行為。」
她聳聳肩。「或許吧,但我也沒有理由要敬重他的意思多於你。就算手段有些不合法,你仍然是那個搞到了死亡筆記本的人。」
「就我所聞,SPK 也已經被那自稱總統的軟腳白痴宣佈為非法組織了。好自為之吧,否則你會發現自己很快就不得不和法律對著幹了。」
「這我心裡有數。」她冷漠地看著他在自己沙發對面的椅子上坐下。「你口渴嗎?想喝點什麼?」
咳嗽的衝動不斷在胸口湧動著,但他強壓了下去。「不。」
「想要雅維之類的藥嗎?你的狀態看上去不太好。另外你也該洗個澡了。」
「啊,閉嘴。你下班之後不是一向會去熱那些微波食品嗎,幹嘛不趁現在去做呢?」
「難道不怕我去廚房取把餐刀捅你?」她站起身問道,臉上帶著戲謔的微笑。
「不。還有在你提起任何事之前,我知道廚房沒有任何槍支,只有你的床頭櫃裡有一把短口徑手槍和那令人難忘的大號自慰棒。」他語畢的同時不懷好意地瞄了她一眼。她馬上掉頭大步走開,轉頭的瞬間他看到她雪白的臉蛋脹得通紅。為何有些女的會為自己確實有光靠手指無法提供的性需求而感到窘迫,他實在搞不明白。
從廚房傳來的動靜讓他發現自己開始有點擔心「餐刀」的問題;然而他強迫自己不去查看對方,並將注意力重新集中到那塊被忽略已久的巧克力上。他真想把卡在喉嚨裡的痰咳出來,但不是在哈爾面前。
她沒花多少時間便拿著食物——紅燒雞塊和米飯回來了,它們看上去可以說美味極了。
「你餓嗎?」她問。
「不,」他一邊咬巧克力一邊回答。
她凝視著他,一邊思索著,一邊嚼著雞塊。「我猜,你是來這裡探聽情報的。」
「你真是個聰明的女士。」
「你想知道些什麼?」
「你所知道的一切。」
「要是我什麼也不願跟你說呢?」
「那我不得不重新用槍指著你的腦袋了。」他威脅道。
她嘆了口氣。「你真讓人不愉快。這樣吧,你可以在我吃晚餐這段時間發問。在那之後我必須去洗澡睡覺。」
梅洛跳起身,用槍筒徑直撞向她的臉;她急忙向後推開避過即將撞到額頭的槍托。「我會告訴你你什麼時候可以走。我才是那個手上有槍的人。」
「是啊,從你不停揮舞著它們來看,這點實在是太顯而易見了。」她冷冷地說,用著那讓人惱火的謹慎和厭倦的神情看著他。梅洛慢慢地退後;猛然起立讓他感到暈眩,他不得不確認自己不會坐空後,才重新坐下。
哈爾的視線在他身上停留了一段時間,然後重新回到晚飯上。「你看,梅洛,除了尼亞對副總統的輕言放棄感到有些惱火外,很遺憾我並沒有多少能告訴你的。從那以後他一直很安靜。」
「他在思考。不久後他就會說什麼。」
她揚起了淺色的眉毛。「那麼,你是很了解尼亞了?」
「跟其他人差不多罷了。」
「我明白你的意思。有時執行那個穿得像小孩說話像老人的人的命令,讓我覺得很困難。」
梅洛考慮著,輕輕的哼了一聲;她不會五體投地盲從才華橫溢的尼亞的態度讓他覺得很親切。但他又警覺起來——或許她只是想取得自己的信任罷了;可是對方的話語和作風又沒有讓他感到其中含有欺詐成分。哈爾.利多娜正是這樣一個奇特的女子,而她的忠誠到底在哪一方也顯得有點詭異。這對他來說再好不過,對尼亞而言就太糟了。
「尼亞還是一整天穿著白色睡衣嗎?」梅洛問。
她點點頭,把幾縷快要捲進叉子裡的金髮撥到一邊,然後將米飯送進嘴裡。「從早到晚都是如此,儘管他有一天換了一套偏藍色的。我猜他可能是洗了澡。我說——你們這些孩子到底是怎麼了,那麼不願照常洗澡?」
「尼亞沒有體味。他的皮膚大概有防臭功能。」
她得意地對他笑。「這麼說來,我倒可以確定你沒有。」
「那是因為我有確實地在外奔走付出汗水,」梅洛反駁道,身體疼痛地不斷提醒著自己今天在低燒的情況下爬的那些樓梯。
「還有被炸,顯然。」
梅洛朝她豎起中指,她卻反而笑了,真讓人討厭。
「好,我吃完了,」她說道,站起身來。「我要準備上床睡覺了。」
「不准靠近床頭櫃。」他警告道。
「怕我用自慰棒攻擊你?」她狡詐地問。他衝她一笑。
「我是指槍,色女人。比那個大得多的玩意我也應付過。」
她目不轉睛地看著他,然後重新走向廚房。「不知怎的我倒是不覺得驚訝。」
梅洛不知道那是什麼意思,但也不覺得追問這個問題有什麼意義。將垃圾扔掉之後,哈爾徑直走去洗澡,甚至懶得帶上臥室的門。她似乎真的不怕他,不過顯然也不討厭他。單從這點來看,她已經比這些年來他所遇到的大部分人要強上許多。
夜晚的寒風在客廳的窗外呼嘯著,提醒著梅洛在休息前還有其他要做的事。他開了暖氣,溫熱的空氣迎面而來,溫暖著他那仍然在發燙的皮膚。腦袋開始懶洋洋地垂向一邊,但他還是強迫自己坐直了。眼皮異常沉重。他最終忍不住咳嗽起來。他不停地乾咳,直到喉嚨的瘙癢終於止住。
他可以看到、聽到對方正在洗澡,並決定繼續等到哈爾出來,好問她更多的問題。從剛才看來,她似乎還算願意和他說話。他再次癱倒在椅子上;一陣淡淡的花香飄了過來,他猜這大概是哈爾的香水,或者是她的香皂味。梅洛懶懶的想著哈爾身上會否帶著尼亞的味道,然後責罵自己竟然在思考這麼不著邊際的事;尼亞從來不會讓任何人與之親近到足以沾上他的體味的程度。事實上梅洛也無法想起尼亞的味道,不過只要再聞一次,他一定會輕而易舉地認出來。
沉溺在思緒中,梅洛感到自己的眼皮開始合上;他終於決定還是稍微休息一會兒好了。如果哈爾現在不向他開槍,她大概永遠也不會。她怎麼洗了這麼長時間?
梅洛跌入了某種由發燒的大腦產生的,不知該稱之為夢境還是扭曲幻覺的狀態中。
他發現自己再次回到母親的浴室裡;那個有著陽光,便宜的油氈,還有白藍條紋牆紙的房間。乾淨的水輕柔地拍打著他赤裸的身體;即使已經十九歲,他並不覺得讓母親為自己洗澡是一件怪事。她柔軟的手掌撫摸著那燒傷的皮膚,動作沒有一點猶疑。
在母親的手和陽光之間,他感到一個溫暖舒適的大繭將自己包裹在其中,安撫著他痛苦的肉體。母親的手指伸進他濕漉漉的頭髮中,尋找著漂移不定的香波泡沫,毫不在意那些摸起來粗糙而雜亂的髮絲。她的觸摸充滿了肉慾感,但在那之下潛藏著更黑暗,更讓人著迷的東西;她有著讓他產生性衝動的魔力,即便他們有著血緣關系。這些都是她在工作中學到的技巧。
他能夠理解為什麼男人都喜歡她那纖細的手和金髮了。他知道自己喜歡。
騷動忽然襲來,夢境被撕成碎片,化作風中的塵埃飄散逝去。他睜開眼睛,母親正站在面前。她穿著白色的睡衣,頭髮濕濡著,那雙眼睛比記憶中的顏色要淺,和夏日的天空相比,倒更接近冰霜。
「梅洛?」她問道,聲音中清晰的美國口音讓梅洛拼命的眨眼睛。他發現站在面前的是哈爾,她身上的肥皂香氣在空氣中蔓延著,彷彿來自夢中的耳語。她向他遞出一杯水,還有幾片藥片。
「這是感冒藥。你看上去不太好。」
「我不想要。」他冷冷地說道,站起身來。「就算我發燒死掉又關你什麼事?」
她嘆了口氣。「梅洛,我並不想讓你死。尼亞也不會。」
「我會再來的,」他決定馬上離開這個公寓。他不想再和這個每天與尼亞見面的女人共處了;她總是那麼隨意地吐出尼亞的名字,卻茫然不知這對他的影響有多糟。這個名字,他根本沒有做好準備去聽。
在寒冷的室外,梅洛開始感覺到自己恢復了常態。
風捲著頭髮,使他的大腦終於清醒起來;發燙的皮膚開始冷卻,讓他感到慶幸這件新大衣的帽子邊有一圈厚毛。他的車還停在古董店後面,不過從這裡到他的酒店房間只需要不足兩分鐘的車程,若非現在全身發燒,他本可以很輕鬆地走回去。
儘管全身肌肉都在酸痛,他還是強迫自己爬樓梯回到自己的房間;當到達所在樓層的時候,他已經全身都緊緊靠在扶手上了。走入房間鎖上門時,他還在考慮要不要照哈爾建議的那樣洗個澡,但三台擺在桌子上的電視屏幕馬上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他之前花了將近一個小時(以及更長時間的咒罵)修補這些器材,不過倒是很快便使三台玩意讀取到他安裝在麥特公寓附近的畫面:攝像機一台在對方門外的走廊,一台在麥特經常停車的停車場,最後一台在能夠面對麥特房間的另一個公寓的陽台上。
梅洛並沒有像對哈爾那樣貿然闖入麥特的公寓;麥特雖然有些粗心大意,卻有一整套用來感應有沒有外人動過自己東西的小詭計,而梅洛此刻還沒有做好準備向麥特宣布自己的存在。
他並不期待能看到麥特會在家附近出現,畢竟夜晚才剛開始。他是對的。麥特的車根本不在平時停放的空地上;透過鄰居陽台的攝像機,他也可以看到公寓裡一片漆黑。
麥特真是太走運了,竟然能過上如此無憂無慮的普通生活。梅洛甚至不敢幻想這種日子到底是什麼滋味。啊,不——他可以想像得到,但這不是他想要的。這不是他被創造的原因。
然而或許麥特是——他不敢再想下去。
那個想法讓他感到莫名的憤怒,但他的煩惱很快便隨著下沉的眼簾而煙消雲散。最終他還是聽從了身體的迫切需求而蜷臥在床腳邊,抱著(大概還沒洗過的)枕頭將發燒的腦袋枕在上面。他的雙眼一直盯著那三個電視屏幕,直到睡意突然襲來,將他拉入一個黑暗的空間——幸運的是,那裡不再有夢。
很顯然他的身體終於為自己的整日奔波而憤怒了,因為當梅洛在凌晨五點翻過身,覺得自己好像從某個監視器看到什麼動靜的時候……卻再次陷入了睡夢中。
上午十一點時,他的肚子發出了一陣可愛響聲,彷彿威脅要消化掉它自己一樣。他被暫時吵醒後本想找些糖果吃,可惜卻在翻身的瞬間再次睡著。最後,直到下午兩點,他才因為差點滾下床而醒了過來。
被自己的笨手笨腳驚醒後,他拖著腳步走到三台顯示器前,沒精打采地看著那三個靜止的畫面,好一會兒大腦才開始理解眼前的到底是什麼。麥特的車已經停在了停車場。不過走廊和陽台都沒有動靜。對方大概還在睡覺吧——就像梅洛現在該做的那樣。
結果他一直睡到接近晚上六點才起來,浪費了本可以用來做……做任何事的十二個小時。幸好休息也給他帶來不少好處。他不再感到自己全身燙得像被火燒著一樣了;雖然還是有點充血,但比昨天晚上的情況好得多。他突然特別想吃披薩,甚至對眼前的巧克力失去了慾望。幸虧在美國大街上隨便丟個石子都能打中披薩店招牌,因此他很快就在小街中找到一家簡陋的小餐廳,點了一份特製披薩。
用巨大的墨鏡以及頭髮掩蓋好臉上的傷疤,他在餐廳後部的小攤裡找了個位置坐下,開始謹慎地吃起那片披薩。當他發現食物並沒有打算反湧上來的意思後,才又要了一片,並思考著自己這該死的身體到底是怎麼運作的。
他並不覺得這次奇特的胃口和自己的心靈創傷有什麼關係——起碼,是應該不再有關係了。他的消化系統可能只是習慣性鬧彆扭,所以這次大概只是一如既往的搞怪而已。
他離開披薩店時已經滿肚子都是蘇打和麵包了,不過飢餓的問題總算解決。他已經浪費了大半天時間在睡覺上,現在是時候為浪費的時間做出些補償了。
因此在幾分鐘後,他重新出現在哈爾的客廳,攤在她的椅子上,滿腦子懷著各種思慮——其中大部分都跟尼亞和奇樂相關。當最後一縷陽光消失在天際後,他終於起身,開始漫無目的——從臥室到廚房再繞回來——地在公寓裡來回踱步,希望能藉此減少心中的焦慮。
當鑰匙在前門處轉動的時候,他正坐在一張隨意擺放的椅子上。這椅子大概是哈爾的家人送的禮物,可惜她既不知道該擺在哪裡,又捨不得丟了它,只好將它扔在了臥室的角落裡。
今晚的哈爾有些反常地先來到睡房,在打開電燈看到梅洛在盯著自己時,她微微嚇了一跳。
「啊,又是你,」她疲倦地說。「我可沒有新情報。尼亞只是讓我盯了電腦一整天,察看洛杉磯地區所有的醫生名單。」
「他想追查我的下落。」這個想法使梅洛打了個冷顫。
「是啊,誰叫你是殺人犯呢,」哈爾答道,將大衣和公文包扔在地上。「另外你也不怎麼喜歡尼亞。」
「都說對了,」梅洛說,透過瀏海看著她。對方在電腦桌前重重地坐下,將腳從便鞋抽出的一刻,臉上浮出像接近性高潮般的解脫表情。
「新鞋子?」他問。
「是啊,」她嘟囔著。
「你看上去累壞了。這不可能只是因為鞋子。」
對方有些陰鬱地打開網絡瀏覽器。「的確不只是鞋子,」她承認道。
「那又是為什麼?我討厭同一個問題問兩次。這讓我感到煩躁。」
「那你就滾,」她冷冷地說道,登入了與親友聯繫的電子信箱帳號。「我很高興看到你身體好些了,但是很可惜,你那身衣服和上次的似乎還是一個模樣。我敢打賭你肯定還沒洗過澡。」
「實在抱歉,我一直很忙,」他頂嘴道,將巧克力從大衣的兜裡掏出,打開包裝。「是什麼惹毛你了?」
「我不是在發火,而是感到沮喪。因為我一整天都在搜索某人的下落,可那個人呢,我很清楚他除了身上臭得能熏死路邊的花花草草以外,根本就是平安無事。」
梅洛得意地笑了,對她對自己體味的嘲諷不屑一顧。「我也敢打賭,你會這麼失落還有一個原因。事實上你更恨自己竟然真的在花功夫努力尋找我的資料。你滿腦子都在思考我在爆炸後到底做了什麼,以及,想知道關於我的一切。」
哈爾怒瞪著他——她是那種在憤怒的時候真的能讓人有脅迫感的罕見女性,這點讓他很高興。另外,她生氣的模樣也同樣十分美麗,滿是怒火的雙眼只是增添了她的動人之處。「你和尼亞根本就是一個德行,」她說。
「你們兩個總是毫不費力地刺中別人的要害。這很殘忍知道嗎,尤其是你,竟然還以此為樂。」
「尼亞和我不一樣,」他有氣無力地說。「別拿我們相比,永遠別。」
她皺起眉頭。「你到底為什麼這麼仇視尼亞,除了各自喜好的調查手法有明顯分歧以外?是因為他比你更優秀嗎?」
「你不會明白的,而我也不打算坐在這兒跟你解釋。」
「或許我明天該問問尼亞。」
「然後或許他只會一邊翻弄玩具一邊打發你走;要嘛他會給出一些謹慎的回答,等你幾個小時後才反應過來那不過是為了讓你閉嘴的廢話。」
哈爾滿不在乎地擺擺手,彷彿想要揮開面前的空氣。這是他所見過的她最沮喪的動作。「得了,我不在乎。這本來也不關我事。」
「為尼亞工作很有難度,」梅洛說道,懶散地癱在椅子上。「他不希望別人多話。所以我沒辦法給他幹活,自然也沒法同他合作。不過你能的話,倒也不錯。」
她凝視著他。「你這是在安慰我?」
「或許算是吧。」他承認道,舌頭仔細地舔著巧克力的末端。他可以感覺得到哈爾正注視著自己,但回頭卻發現她的目光並不在自己的臉上,而是落在接近腹股溝附近的褲子上。
熱度漸漸從她冰冷的藍色眼珠中散發開來,即使當她移開視線後,那股深深的炙熱感仍沒有消失。
「我打算上床了。」她對他說道,關上電腦,站起身來。
他本以為對方還會說些什麼,不過她只是從衣櫃拿出睡衣並走到浴室更換衣服,稍微留了點門縫。女性有一點讓他很討厭——她們總是喜歡留下各種暗示,卻從不將自己的真實慾望展現在別人面前。而梅洛討厭按照人的意思做,因此只是在原處呆坐著。
儘管自己的身體開始對她「穿上睡衣前的模樣」蠢蠢欲動。
她走出浴室,很保守地避過了他的視線——這是那些滿腦子在意淫對方的人通常會有的反應。
「你想在這裡過夜嗎?」她伸手關了燈,房間重新回到黑暗之中。
「是啊。」他說。
「那,如果你去洗澡的話,就可以睡在床上。」她的聲音聽上去不像以往那麼輕鬆了。
被子輕輕作響,她鑽進了被窩。她那頭淺金色的頭髮和睡衣在他習慣黑暗後的眼前漸漸清晰起來。他並沒有對她善意的邀請做出回答,但她清楚他有聽到。大多數時候,梅洛對女的並不感興趣。他在華米之家時沒有和任何女孩有過來往;至於李玫嘛,一開始他們大概也算合得來,可惜最終他還是厭倦了她。不過梅洛最後的一次性交,已經是他將羅德的婊子按在桌子上,簡單的發洩慾望的那次了。
儘管他通常不喜歡跟有合作關係的人有太多私人關係——他對這種事情還是比較謹慎的,不過管他去呢,既然他想要哈爾,而她也很樂意,何樂而不為?
當梅洛從幻想中解脫並走向浴室的時候,哈爾已經睡著了。他將門關上,然後才開了燈。忽然的亮光讓他不由得瞇起了眼睛——他忽然想起了麥特,不知對方那雙對光線過於敏感的眼睛是怎麼應付那些白瓷池子和淺藍色瓷磚地板所折射的光芒的。
然後他才想起,比起擔心浴室裝潢,麥特大概會更關心睡在外面臥室裡的美女吧。
對麥特的思緒提醒他還有別的事情等著要做,然而當他脫衣服時,他開始懷疑自己會延遲與麥特的見面其實另有原因。可這根本沒必要啊。他唯一擔心的也就是麥特大概對自己四年前的突然離開而憤怒;不過對方通常都不怎麼記仇才對。
當然就梅洛一向的運氣來看,麥特很有可能真的還對他懷恨在心。若真是如此,梅洛便可能需要另找幫手了;然而他永遠不可能像信任麥特一樣去信任那個人。
我不該再去想跟他合作的事了,梅洛果斷地對自己說道,然後走入淋浴室。麥特平時是很隨和,然而他每次大發脾氣,通常都跟梅洛所做——或者沒做——的事有關。梅洛可以想到一堆麥特會對那些事過於敏感的原因,但到說到底,大概只有麥特自己最清楚。梅洛懷疑自己是否有一天會明白,但是,他還是想和自己過去的同伴一起活動,即使這可能只會給自己增加更多的包袱。
這個未解決的難題仍在困擾著他,但目前他不願再去考慮。過去的幾天他已經為完成更重要的事情而犧牲了不少洗澡時間,而儘管他永遠不會向哈爾承認,他知道她是對的——他的確需要洗澡了。另外他的衣物也該洗了,不過當他腳踩衣服,用毛巾擦頭髮時候,他還是決定乾脆買新的算了。
他很罕見地,體諒地將毛巾掛在架子上,而不是像以往那樣隨便扔在地上。關上浴室的燈,讓眼睛慢慢適應了黑暗後,他再次打開門。臥室那微涼的空氣讓他不由地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哈爾並沒有動,但房間的氣氛卻已經改變,一種彷彿觸電一般的慾望告訴他,她和他一樣都相當地清醒。
他光著腳走在冰涼柔軟的地毯纖維上,來到床邊,鑽進被子。精細的被單布料在他赤裸的皮膚上滑動,彷彿清爽的愛撫,漸漸給他帶來了暖意。
他靠向哈爾。對方的雙眼在黑暗中圓瞪著,光潔的肩膀就如月白色的象牙。
「你洗過了?」她輕聲說。
「顯而易見,」他回答道,側身躺下,凝視著她。
「你的衣服在哪?」她喃喃問道。她的呼吸癢癢地撫過他的肌膚,而他也同時發現,距離最後一次和自己真正有感覺的人肌膚相親,已經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不在我身上,」他說,將臉貼近了她的面龐,想更靠近她的溫暖,更靠近她皮膚上淡淡的清香。
「我一般並不傾向於和剛認識的人這麼做,」她坦白道——事實上,她是貼著他的嘴唇說的。
「你不需要為自己辯護。我沒有打算對你評頭論足。」
「我知道,」她輕聲說道,慢慢坐起身來。
她的手碰到了睡衣,棉布滑落下來,顯露出豐滿的乳房和纖細的腰,這一切在平時總是被掩蓋在外衣之下。溫暖的氣息漸漸從皮膚流走,她淺色的乳頭在冰冷的空氣中挺了起來。被子包圍著他們,他坐在她身邊,手攀上了她的胳膊,直到她順從地靠進他懷裡。
女人果然和男人是不一樣的,而這名女子又和他所遇到的那些全然不同。她的乳房豐滿而自然,柔軟、冰涼的觸感在漫溢在他的手心,他只能盡可能溫柔地將它們握在手裡。
他本想玩得狂野些,但從她的親吻他能感覺到她不會喜歡這麼做。她的一切都是驚人的柔軟,從雙腿間的蒼白到皮膚下那些不知道訓練了多少年才能保持如此健美的拉緊的肌肉。但她的裡面才是最柔軟的,當他的手指伸進那彷彿濕潤的絲綢的內部時,她輕輕地呻吟起來。她淹沒了他的手指,隨著他向深處潛入而一次次更猛烈地悸動著。
但在那精巧的外表下,在她柔順的肌膚和軟綿綿的嘴唇之下,他能夠感受到她所孕育的力量。她的手指抓著他潮濕的髮絲,同時不顧一切的狂吻著他,快感奔向他兩腿之間的直聳。他在思考自己的身體讓她有什麼感覺——火熱的肌膚和其下的骨骼不斷地貼向他,時而猛烈,時而脆弱,她那柔軟、帶著繭的手掌摸索著他背部的傷痕,直到他忍不住輕輕呼痛——那敏感的皮膚仍然未完全癒合。
她的臀部撞擊著他的手,他將她推倒在床上,她的指甲陷入他的肩膀。他的聳立擦過她的小腹,她的身體籠罩著他,充滿著熱量和慾望。
「梅洛,」她嘆息著,她的背部弓著,乳房緊緊地貼在他的身上。
他低下頭輕輕舔著她的乳尖,牙齒陷進其中,力度足以在她身上留下痕跡,但又不至於弄傷她。他狠狠地吮吸著她的乳頭。舌頭不斷著捲著乳暈知道直到他感到她的臀部離開了床,他的手指上滿是她的體液。
她伸出一隻手,尋找著床頭櫃中的避孕套盒子——他知道她將它們藏在那裡。他任由她掙扎,手指抽出她的身體,他將臉埋進了她的乳溝,呼吸著她身上的芳香,感受著她滿是汗水的肌膚。
「這裡,」她嘀咕道,將避孕套放進他的手心。
「我討厭這東西,」他嘟囔著說,不過還是起身打開了鋁箔包裝。
「快點,」她催促道,不耐煩地看著他將膠質物擼上了聳立,手游弋著劃向頂部。
「你很久沒有做過了,是吧?」他輕聲說道,再次躺在她的上方,全身的重量將她緊緊揉進了床墊。
「沒錯,」血色攀上了她的臉頰,她將雙腿環上了他的腰。「現在,拜託,快。」
他不由得笑出聲來,親吻著她紅腫的嘴唇,一邊矯正自己的方向,進入了她的身體;這個粗魯的動作讓她抽了一口氣,但她的身體熱情地接待了他。當他開始動起來的時候,他想親她的嘴唇,但很快他便感到臀部的動作已經開始失去韻律,他的呼吸漸漸變成了粗重的喘氣,他的身體和她撞擊著。
她的臀部同樣不加修飾地抽動,手指陷入他的身體,徒勞地抑制著呻吟聲。床在他的撞擊以及她的翻滾中吱呀作響,然而即使雙腿間的快感就像即將離弦的箭向他全身蔓延開來,他卻從沒有一刻讓自己寶貴的控制力鬆懈下來。
或許是因為他不那麼相信她,又或許她沒辦法向其他人那樣潛入他的肌膚之下,將他撕成碎片。與哈爾做愛甚至不如尼亞的一個吻能讓他解放;而儘管他甚至很慶幸如此,但當高潮瞬間佔據他的全身之時,他心中仍有一處感到莫名空虛,渴望著得到滿足。
幸運的是,哈爾並不是那種在做完之後喜歡相擁而眠的類型。她只是躺在一邊,讓性高潮的餘韻漸漸哄她入睡。
梅洛很長一段時間都醒著,聽著她沉穩的呼吸,看著電子鐘上紅色的數字慢慢地在黑暗中消失。他的大腦仍處於一片空白和愉悅的狀態,而這,對於那顆自從離開洛杉磯到紐約以來一直沉浸在思緒暴風的大腦來說,是種令人快樂的減壓。
他喜歡從夥伴身上看到自己體液的痕跡——精液從大腿流出,染在混亂的床單上或者吊帶襪上,隨便什麼都可以——雖然他一直對自己的癖好感到憂慮,但奇怪的是這個晚上卻並非如此。這倒不是說他就沒有得到滿足了,只不過如果能看到的話會更好……
儘管那天早上他已經得到了充分得該死的睡眠,在凌晨時分他還是打起了瞌睡,直到最後被手機鈴聲驚醒。他伸手掏大衣口袋尋找手機之時,才發現自己並沒穿衣服。
再說了,他的手機發出的是嗶嗶聲,並不是鈴聲啊?
他稍微睜開眼睛,微弱的陽光正從百葉窗縫隙射進房間,整齊的光影被亂七八糟的床單打破成不規則的碎片。
「不,我還沒離開,」哈爾的聲音在床的另一頭響起,她的聲音非常安靜。
他翻過身,她正一身正裝地坐在床沿,一邊將手機放在耳邊,一邊努力把腳塞進靴子。
「一套火車組合?」她驚訝的聲音在迴響著。「從哪?」
尼亞——絕對是他。
梅洛馬上跳下了床,他怕自己會忍不住跟哈爾搶電話,就為了再次聽到尼亞的聲音。
「不,沒什麼問題,」哈爾說道,眼睛追隨著梅洛,看著他從洗澡間拿回衣服。「你還需要什麼……?傑潘尼想要啥!?好好,雷斯特也想來一個嗎?……連你也?……不客氣。我一會兒就到。」
她掛斷電話的時候,梅洛正在把褲子繫上。「尼亞想要更多玩具?」
「他有很長時間都沒向我要過什麼了,」她說,她的聲音努力地保持著中立的色彩,一邊拉上靴子兩側的拉鍊。「他似乎讓傑潘尼和雷斯特一整晚都待在那裡。」
梅洛感到一陣寒意從脊梁骨直竄而下;他的手指猶豫地拉上背心的拉鍊——難道尼亞是故意讓哈爾頻繁回家的嗎?到底是因為她是女性的關係,還是因為他早就打算利用哈爾將梅洛引出來?他不能保證尼亞不會耍這種小詭計,而這個想法讓他開始匆忙地將腳捅進那雙破舊的靴子中。
手槍流暢地滑入槍套,他一邊從外套裡掏出一塊巧克力板,一邊利索地將胳膊伸進外套。
「拜了,」他隨意地說。走向臥室門口的時候,他的思緒早已飛向別的地方。
「我猜,這就是所謂的『用完就丟』吧?」她挖苦道。
梅洛轉過身來,但對方已經轉身忙著整理公文包的東西,她的肩膀僵硬地聳著。
「哈爾,我從不放棄任何事。我遲些再見你。」
麥特是個百分百的夜貓子,他白天一直蒙頭大睡,只有當太陽重回地平線時才會有動靜。就梅洛所見,作為一個無業人員,麥特實在太會消遣了。他幾乎每晚都往電影院、酒吧和夜總會跑,而且總帶著不同的女孩回家。
梅洛在紐約跟踪對方的時間越長,就越想走到麥特跟前抽他一巴掌——倒也不是為了什麼特殊理由,只是看到麥特將車停在那該死的停車場正中間,到車後座和某個俱樂部裡的女孩做愛時,梅洛便覺得自己早該這麼做了。
因而此時此刻,梅洛故意狠狠地踩了一下油門從麥特車前尖嘯而過,想藉此嚇他們一跳,或者至少打斷他們親熱一兩秒。說起來,哈爾還為「跟梅洛睡」這件事而擔心她是否有道德問題呢。可她大概不會意識到,這些煩惱根本毫無意義,因為就有些人壓根沒有禮節或體統觀念——更何況是梅洛這個被無數次罵為「沒品」,「惡質」的人呢。
即使哈爾對他們第一個晚上所做的事仍有所顧慮,她從沒有提起過,而梅洛也不過問。他幾乎每天都到她家打探消息,而哈爾也一副無所謂的態度,稱她不在乎是在幫他還是在拖他後腿。
他們最後總會上床,但梅洛再也沒有在那過夜。他仍舊懷疑尼亞是在利用哈爾以達到什麼目的,可惜除了直覺以外,自己並沒有證據。
何況他還得花時間找時機同麥特對峙——又或者揍對方一頓,反正想怎麼收拾對方全憑梅洛的心情。當然,逮住麥特落單的時機比想像中還要難。作為一個曾經只愛窩在房裡打電玩的孩子,麥特顯然在極力彌補童年歲月的孤獨;因此現在的麥特身邊時刻都有人——或是某個新炮友,或是某個老友——陪伴著。
經過連續四晚的跟蹤,梅洛的耐心終於消耗殆盡。
他尾隨麥特和夥伴們走到一個叫做「深度」的俱樂部——梅洛看著店名有些興奮起來,因為這讓他聯想到了「深喉」,但他很快就對自己莫名的慾求不滿感到了厭惡。在俱樂部門口觀望了一會兒,梅洛決定自己不能再繼續這麼周旋下去。
他真想把槍留在車裡,以防自己失去理性時會忍不住拔搶對準某人的腦袋;要知道在美國,用槍抵著別人的腦瓜是「最快使自己中彈」的法子,而梅洛絕不想陷入這等境地——除非開槍的是他自己。但他最後還是覺得身上沒槍不安全,因此當走向俱樂部大門時,那對槍一如既往地插在槍套裡。
門口的保鏢看到梅洛的樣貌時瞪大了眼睛,但他並沒有花額外的時間檢測他的假證件。走進俱樂部內,他就像被困在了一顆震動的心臟中。音樂的鼓動震動著地板,並將這顫抖傳上梅洛的雙腿。無數溫暖的肉體緊密的交合在一起,宛如堅實的肉牆。
儘管肉體的熱浪撲面而來,他仍將帽子嚴實的蓋在頭上,不想吸引更多的注意力。然而梅洛發現,自己的衣著和臉孔實在無法不讓人產生印象。
他知道麥特不會出現在舞池,因此立刻將目光鎖定在吧台。在那邊,一位穿著魔術乳罩和超短褲的褐髮女人正一邊調飲料,一邊將啤酒從冰箱取出。梅洛沒有直接走向吧台,而是一口氣往俱樂部的二樓衝——聚集在這個天橋式建築內的,一般是些喜歡擠在一起勾肩搭背喝酒聊天的人。
樓下的燈光透過天橋的網眼地板射了上來,梅洛沿著扶手獨自走著,雙眼則仔細搜索著樓下吧台附近每一個擁擠的角落。無論從什麼角度他都能一眼認出麥特,因此很快他便捕捉到了麥特護目鏡的反光——雖然梅洛懷疑那已經不是 L 給的那副。
麥特不知怎的弄到一個吧台高腳凳的座位坐下,他雙手貼著一個身材豐滿的紅髮女人的臀部,女人丁字褲的帶子從裡露在迷你裙外。儘管麥特和其他人在一起嬉笑打趣,但在梅洛眼裡,對方的一切神情都是那麼虛假,就像麥特正在竭盡全力不想感到無聊一樣。
只有當大家的注意力都在別處時,麥特的面部才重新回歸平靜。他靜靜地抽著煙,彷彿此刻生命才再次回歸身體,而那一直掛給人看的面具終於可以如流水般消散。梅洛靠在扶手上,不知該同情麥特還是該發火——這傢伙什麼時候竟然會乖乖照別人規則玩?這一切必須在今晚劃下句號。實在太可悲了。
幸虧麥特總算不至於連上廁所也要結伴而行。幾分鐘後,他從凳子上滑了下來,讓那紅髮女郎坐在上面——顯然是為了從洗手間回來時還能有個座位。梅洛趕緊跑下樓,雙眼緊盯著麥特那身白色長袖的後背。在通向洗手間的走廊,有幾處陰暗角落可供情侶忘我地熱吻,而這種地方也最適合掏槍。
梅洛在麥特踏入黑暗的同一時刻趕上了對方,用槍頂著麥特的後背。
「不許動,」他低聲命令道。
麥特僵住了,但聲音卻是那麼厭倦。「冷靜點,伙計,錢包在我屁股的口袋裡。」
梅洛貼得更近了,他能感到麥特身體的熱量,聞到對方皮膚上混著古龍水、煙草和汗水的味道。梅洛湊近麥特的耳朵,對方褐色的幾縷較長的頭髮正擦著自己的臉。
梅洛輕聲耳語:「我不想要你的錢包。況且恐怕那裡的錢沒有一分是你的。」
麥特身上的每一處肌肉都在瞬間凝固。「梅洛?」
梅洛殘忍地笑著。「轉過來,慢點。」
麥特聽話地轉身,他的肩膀碰撞著梅洛的胸口,因為他們兩個都拒絕退後哪怕一寸。他們的肉體一如當年般渴求著對方,即使只是像這樣輕輕磨擦對方身上的布料,或是從對方微開的唇瓣中吐出的溫熱,他們也不想放過。
麥特抬手將護目鏡推到頭上,深色的眼睛頓時染上了俱樂部燈光的流動色彩。他的睫毛比梅洛印像中的還要濃密。麥特似乎想透過梅洛的大衣兜帽所形成的陰影看看梅洛的臉,而梅洛也被麥特雙眼閃耀的光芒而迷惑,直到麥特用槍抵著自己的腹部時,才恍然發現對方手上也有槍。
槍管冷冷地貼著梅洛的背心與褲子之間的那處赤裸的皮膚上。梅洛冷笑著,也狠狠地用槍頂著麥特的腹部。
「這個時候我該說,『你口袋裡的那個到底是槍,還是你只是見到我太性奮』了?」
「那台詞早就過時了,」麥特有氣無力地說道,他們貼得如此緊密,以至麥特的每一口呼吸都在擾動著梅洛的髮絲,燜燒的煙頭差點點燃梅洛的頭髮。事實上,他們現在早已緊密無縫地緊貼在一起,只有互相用槍管抵著的地方是分開的——這個姿勢成功地遮擋住一些好奇的目光。
「你該知道的。」梅洛反駁道。
「我是該知道,」麥特緊繃著聲音。
梅洛看著黑手槍被熟練地握在麥特手中。「你手上的傢伙挺花俏的嘛。」
「怎比得上你的花俏。」麥特說道,一口煙噴上了梅洛的臉。
「把那他媽的玩意吹別處去。」梅洛吼道,他的嗓子像燒著了一樣。
麥特揚起了眉毛。「啥?那吹你那?」
「少廢話。」
「媽的都四年了,你難道就沒有別的可說?」麥特質問道。「啊等等,在你開口之前,我有話要跟你說。『或許遲些我會來見』你。」
麥特的聲音再也沒辦法保持平靜,四年來的痛苦赤裸裸地綻開。「抱歉,我傷了你的感情。」梅洛坦誠地說。
「你一點也沒有,混蛋。現在給我移開你他媽的槍,我還要趕進去小便,免得到時候有人過來找。」
「你真認為那婊子會在意你去哪兒不成?外面有老二的到處都是。」
「而且女的也到處都是。」麥特的嘴角向上翹著,試圖露出一絲冷笑——如果苦澀並沒有彷彿灰塵般覆蓋在他的笑容上,那倒也像那麼回事。「不過我必須說,你那屁股是整個俱樂部最火熱的玩意兒,可惜臉上多了塊醜陋的疤。」
「我不是什麼玩意兒,去你媽的。」梅洛冷冷地說,怒火中他的手指從扳機環移動到扳機,但他還是克制著自己。麥特不過是在故意挑釁罷了。
「你還真有膽,知道嗎,」麥特咬牙切齒地說,「明明是自己跑了,然後隔了四年跑回來,卻還指望我他媽的仍然對你有感情?」
梅洛又貼著對方的身體更近了,他現在不僅是為麥特肉體的熱度而渾身發燙。麥特的存在本身讓他渴望。那熟悉的目光和慵懶的神情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由梅洛引發的冰冷怒焰——麥特這些年來一直壓抑著的,孕育著的,無法鬆手的感情。
他們對彼此的依戀是把雙刃劍。
一種醞釀著虐待的奇妙成分讓梅洛的血沸騰起來;當從麥特的嘴唇中嗅到謊言的味道時,梅洛全身的血液就如彷彿巨雷在血管中奔騰。「你還在乎我,麥特。」他輕聲說。
「你給我滾!」麥特低吼道,他滾燙的呼吸充滿尼古丁的味道。
「得,既然你如此友好地請求了,」梅洛用著毫不在意的口氣說道,向後退開。麥特憤怒的深色眼睛仍狠狠地盯著自己。他衝麥特笑了,那笑容不再冷酷。「或許,我該遲些見你。」
麥特瞬間瞪大了眼睛,接著猛地轉身大步走向洗手間,手槍在他走出黑暗前已經像魔術一般的消失。梅洛在身後得意地笑了,而且他知道,麥特能看到自己的表情。
「你和尼亞本該變成優秀的政府探員的,」哈爾懶洋洋地說,被單外只露出了她一顆金髮的腦袋。「你是那麼的神秘、有效率、殘忍、完美主義,卻又那麼險惡。」
「那是你的世界,哈爾。尼亞和我不屬於那裡。」梅洛一邊說一邊將褲子提上臀部。「這就是為什麼我是個罪犯,而尼亞是個十九歲還只會和玩具打交道的社交無能。我們生下來便不正常,也從不想改變這一點。」
「那讓每一個認識你的人感到……寂寞,」她靜靜地說。
梅洛忍不住冷嘲熱諷起來,但他明白哈爾向自己表白,並不是為了搏得他的感動。關於 L 的那四年就像灑在裂開傷口上的鹽;梅洛知道這是什麼感覺。想要竭盡全力接近那個人卻一再被拒絕——不是被這個人拒絕,卻是因他們所處的情況,因你和他們之間的鴻溝。
「抱歉,」他說,他是真的這麼覺得,但內心某個殘酷無情的部分卻在興奮——哈爾想要將他拖進她的世界,但她做不到。他心中的某些部分是哈爾無法觸碰的。或許他於她,就像 L 於他那樣。
梅洛正在繼續前進,到達其他人無法跟上來的,更高的地方。而現在,他必須確保麥特會助他一臂之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