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一九六一年八月的某一天,當西瑟在廚房的一個角落裡轉過身來,突然發現紐特.斯卡曼德消失了。當時他正站在廚房入口靠近樓梯的拐角處,距離那個人頭蠍尾獸的冰箱磁貼不遠,磁貼下面壓了一張便條,提醒他在周二下午回家時記得去續訂牛奶,順便檢查一下車庫的自動鎖到底出了什麼毛病。它說的要嘛是這件事或是那件事,因為一隻樹精把上面的字跡啃成了兩半,西瑟只能靠猜了。他從碗櫥裡拿出自己的杯子,沒抬頭便把手伸向茶壺所在的位置。他這才覺得有點什麼不對勁,紐特今天早上沒有沏茶。廚房的爐子上放著水壺,但裡面是空的,紐特總是放在爐邊的那個引開玻璃獸注意力的小玩意——通常是一隻香檳瓶塞——也不在那裡。收音機沒有被打開過,幽然漆黑的喇叭裡一片靜默。當西瑟意識到自己正站在距離冰箱很近的地方時,他的雙腳也沒有踢到紐特的手提箱的把手或者一塊拿來給小鳥築巢的木板。
不安是一種潛伏在耳內的寂靜,只要仔細去聽就能聽得見。幾秒鐘以後,比不安更怪異的一種不適感升起來,好像有人把他塞進了一件尺碼不適合他的衣服裡。他轉過身來看到一個男人坐在廚房西側的一把椅子上,這個人在用一把長調羹攪拌著杯子裡的牛奶,一些玉米片隨著他攪拌的動作浮起來,另一隻手舉著捲起來的報紙版面。當那隻手挪開疊得整整齊齊的報紙的時候,那種怪異的感覺再次出現了:西瑟看到了一件平整的白襯衫,棉質的,熨燙妥帖。他自己衣櫥裡掛著的那種,然後還有一條平紋領帶——暗藏深藍色的格紋——的一部分。那條領帶在報紙下面露出一個尖角,好像在說由於時間關係,它的主人已經早早把它準備好了。西瑟盯著它,如同在自己的客廳裡看到一群食蟻獸爬過。紐特.斯卡曼德從來不打領帶,他也不會坐在客廳裡面讀報紙。他在十二歲以前只讀週日的漫畫版面,在十六歲以後就再也不看那玩意了——除非上面刊登了威爾士綠龍的照片。他很少在七點以前把自己準備停當,因為他從來沒有這種習慣。他更不可能自己熨燙襯衫。他更可能對西瑟的衣櫥狠狠嘲笑一通,然後不失時機地建議把其中一兩件改造成幼龍的孵蛋器。
是他過於神經質了嗎?突然之間,西瑟.斯卡曼德在自己的廚房裡如坐針氈。如果他在看到這個在他對面的男人穿著皮鞋而不是赤著腳的時候大叫起來,指責對方闖入了他的家,是不是過於小題大做了?有那麼片刻,他以為自己不過是在做夢,只要轉身走上樓梯,說聲「這夢總會醒的」就能忘掉這一切。等到他重新睜開眼睛,所有這些——陌生人,如同潮水一般漫上來的讓人透不過氣來的整潔與秩序,一種沒有紐特居住其中的生活——都會分崩離析。他定了定神,把打開的壺蓋湊到水龍頭下面。水從壺底漫上來的時候,一種說不清楚的感覺在他的胃裡升起來。
他把水壺放到爐子上,把火打開。他看見了紐特的杯子在冰箱門旁邊的木桌上留下的一圈水漬,轉瞬之間,這有點讓他安心,因為這證明紐特還在這裡。儘管那圈水漬整整齊齊的,沒有被花生醬或者別的什麼東西弄污,根本就不像是紐特留下的。水壺鳴叫起來的時候,他把它拿下來,深呼吸,然後從爐子旁邊轉過身來,將上半身倚在桌面上——因為他必須得挨住些什麼。距離他把那個磁貼揭下來,檢查下面有沒有紐特留給他的字條,或者拽開臥室的門去取自己的魔杖和大衣,然後走向電話報告自己的弟弟失踪了只有一步,然後那隻手把報紙放下,西瑟感到片刻的安心。他很確信剛才那一切都是自己幻想出來的,紐特並沒有離開。
那個坐在廚房裡讀報紙的男人長著一張紐特.斯卡曼德的臉。
西瑟竭力阻止自己不要盯著看,他在急促地呼吸,他表現得很奇怪,好像氧氣不夠用了似的。他也許還要一分鐘的時間才能恢復正常。說點什麼吧,求你了,他的目光凝固在那張臉上,其中的相似程度讓他暈眩。說點什麼,告訴我這一切只是我想像出來的,拜託了。「你打算今天去兌現那張支票嗎?」那個長得和紐特一模一樣的男人說,並沒有仔細望向他。
西瑟感到一陣失望,他自己並不知道原因。「如果我抽得出時間的話。」
「別忘了看看車庫的門到底是怎麼回事,」那個男人又說,用一種禮貌的催促口吻,彷彿知道他會忘掉似的,「上個禮拜我被關在裡面兩回了,要用現影術才能把玻璃獸從車裡面救出來。」最後這個句子裡有一個詞證明他是紐特沒錯。西瑟就像一個溺水的人打算把一根漂過來的浮木當做救生艇似的,他決定暫且放過這個問題,再也不要去想它。哪怕他突然想起,過去他們在早餐桌前會談論一些別的話題,紐特會激烈地爭論魔法部的放養政策——對哪一個物種來著?西瑟忘了——根本就沒有意義。他赤著腳頭髮蓬亂,樣子就像昨晚睡在了西瑟的廚房裡,臉色還像在廚房的水龍頭下面被沖了很久,而他腳上黏的東西會讓你以為他剛剛跳過草坪上的噴水裝置。紐特還會譏諷他的著裝。「你快變成了一棵長在辦公室裡的植物了,西瑟。」他會帶著皮奇興致勃勃地穿過卡在半空中壞掉的車庫的門,笑上很久。但現在這個男人用一種西瑟認不出的語氣說出車庫這個詞,就像那是一種貨幣的名稱。
西瑟環顧四周,抬起其中一隻腿往後撤,靠在另一條腿上。他捏緊馬克杯,匆匆對那人眨了眨眼,彷彿對方是突然降臨到他屋子裡的一個任務檢查員。他自己的表現對他來說也很陌生,當他回答這個紐特時,他喉嚨附近的肌肉緊繃著,他露出的那個笑容根本沒觸動他內心的任何一部分。西瑟在杯子的把手上動了動手指,催促自己的手指找到磁貼,把那張紙條拽了下來,然後過去擁抱紐特,吻了吻他的面頰。只有在突然被他抱住的一瞬間,大概還不到一秒鐘,紐特轉過頭來,在他尖銳的目光深處西瑟認出了某種茫然無措的眼神,只有那麼一點點,很像是他過去所認識的那個紐特。但很快他抱住的這具軀體重新變得熟悉,那種生澀感消失了,就好像被他抱住的這個人逼迫自己把它壓下去似的。紐特呼吸著,把臉轉過來讓他親吻。西瑟忍不住收緊了胳膊,他知道自己無能為力,最終只能若無其事地從這個地方離開。不管他有多麼想用力按住這副肩膀,對懷裡的這張臉大聲喊道,你是誰。
在八月五號星期日上午的某一天,紐特.斯卡曼德從西瑟的視野裡消失了,隨後在不到十五分鐘的時間裡,他又回來了——但這個紐特不再一樣,西瑟自己也不一樣了。如果他把這個故事講給別人聽,他不知道誰能理解這一點。他不知道他自己能不能理解這一點。
西瑟開車去上班,儀表板上放著磁貼下面搶救出來的那張紙條。他在開車的途中不時看它一眼,如同一個逃離家園的末日倖存者需要再看一眼一切已毀的證據。有一個字母,它的下面帶著加重的一撇,還有一個h像花體字那樣朝空中揚起,一個馬戲團的火圈一般高高地舉起在空中。對於今天早上的西瑟來說,那是紐特•斯卡曼德在他的生活裡僅剩下的東西,那是倖存的一絲遺跡,而他必須抓住它不可,那是他現在生活仍然真實的唯一證據,而他是個巫師。這說明了什麼,就像人們在月球上發現的東西一樣。那一天,距離他收到阿特米斯寄來的日記本還有兩個星期,距離那個名叫巫師阿特米斯死去還有不到五個月的時間。
在阿特米斯還小的時候,他們去哪兒都在一起。紐特經常問的一個問題,很可能其餘在場的人都已經忘了,但是他和阿特米斯沒有忘。在夏日的陽光在他看來還帶著某種神秘的時候,在所有人都對阿特米斯的出現迷惑不解,並且為他怪異而新奇的點子咯咯笑的時候,紐特會不失時機地問出那個問題。因為和他們不一樣,阿特米斯並不喜歡人群。他之所以願意出現完全是因為西瑟。因為紐特會陪著他,因為紐特是他通往西瑟的一座橋樑,某個連接的焊點,某種凝結劑。
「我能邀請阿特米斯嗎?」紐特會問他們,每一個人,包括西瑟。
有一次西瑟問他,阿特米斯是誰,是你想像出來的朋友嗎?這件事西瑟自己可能忘了。紐特當時正盤腿在地上坐著,專心致志地註視著一支刨得很鋒利的鉛筆。阿特米斯正在用它畫出彩色的圖案,但只有紐特能看見。其餘的人只能看到鉛色的線條。紐特把下顎摁在繪畫本上以方便阿特米斯完成那幅畫。
「不,」紐特當時認真思索了一番,「阿特米斯只是他自己。」西瑟對此一笑置之。
在阿特米斯病重彌留前的那一天,紐特曾經最後一次試圖救他。他認為西瑟總有一天會明白過來,拯救阿特米斯也是在拯救西瑟自己。西瑟的一部分將會永遠和阿特米斯綁在一起,不管西瑟自己是否意識到。紐特跪在臥室的床頭燈前面翻找,在那個總是卡住的抽屜裡搜索一個求救號碼。他用牙齒咬著魔杖,把頭幾乎伸到燈罩下面去,燈罩垂下來的一個開關撓著他腦後的頭髮。他已經很久沒有這樣誇張過,與西瑟在一起以後,他大部分的行為都是經過精心思慮的,計算好的,擁有退路的。但他現在要做的事情並沒有退路。他最後找到了那個號碼,寫在一本封套褪了色的記事本上。他停下來,跪直身子,攥住那個本子,回頭看——電話就在走廊的盡頭。現在紐特只需要有勇氣走到電話那裡。
阿特米斯在客房裡,在那扇關起來的門後面睡覺。他早就不與紐特說話了,大部分時間裡他都在昏昏欲睡。他沒有憔悴下去,他的姿態保持得很好,只有紐特才能從客房裡溢出的呼吸聲判斷出他已奄奄一息。紐特站起來經過客房,本想快步走過去,卻不由自主地停在了房門前。房間的門打開一道縫,紐特走進去,聞到一股事物被遺忘以後的氣味。有一些屬於他他卻不會再用的東西被堆放在這個房間裡:一整疊關於魔法生物的畫報,他自己出版的那本書的初次打樣,玻璃獸的第一個孩子把玩過的金瓶塞,他擁有過的第一隻隱形獸的毛髮被保存了下來,裝在一個小小的錫箔盒裡,紐特打開盒子又把它放了回去。他在床邊坐下,等待著,但阿特米斯沒有望他一眼。「我現在就去,我沒有選擇了,」紐特壓低了嗓門說,「這是我虧欠你的,阿特米斯。」他轉身離開,輕輕地掩上門。他回到走廊上,玻璃獸拽得走廊盡頭的一盞燈滅了又亮,閃爍的光線讓過往的一幕回來了。
走廊的盡頭傳來聲音。紐特的腦海裡立刻出現了西瑟站在走廊裡的樣子。「紐特?」西瑟說,環顧著四周,「你又把惡閃鴉放進來了嗎?」紐特把門打開,將頭伸進走廊,依然氣喘吁籲,在某種翅膀一樣的東西席捲過來的時候快速將西瑟拽進了門內,兩人背靠著房門聆聽門外的動靜。「唔,」紐特轉頭望著西瑟,「我想這一隻對我們倆的腦子沒興趣——」西瑟堵住他的嘴,他笑起來。
紐特加快腳步逃離那個房間,現在還願意留在這棟房子裡的魔法生物只剩下皮奇和玻璃獸了。就連那隻旋舞針也不得不送到別處去。
邦媞從來沒有對他提到過原因,當她開著那輛奧斯莫比爾車來把動物們帶走的時候,她一臉害怕會發生什麼的樣子,讓紐特不好意思問她更多的事。最後連她也似乎受不了這所房子裡的寂靜似的匆匆離開了。不過兩個星期後,紐特聽說他送走的那隻雷鳥的食慾終於好了起來,他也就忘了這件事。這就像是那些大家都知道,但你的朋友永遠不會告訴你的事情一樣,他知道邦媞永遠不會告訴他原因,而蒂娜現在在澳洲。上一次她來的時候,她推開餐桌中間的那籃麵包,點上一根香煙,在吐出煙圈以後,她給出了某種令人難忘的評語,雖然是用一種輕鬆的語氣,而且本來是一種讚美。「你知道,我有一個姐妹嫁給了一個不會魔法的普通人,我自己最好的朋友是一個破壞分子,我到現在還沒結婚也沒打算結,我是說,我算得上怪胎,」她環顧四周,嘴角露出一個笑容,「但我必須得說,這間屋子裡的一切真是完美到了讓人恐懼的地步。」她一點也沒問關於紐特那份新工作的事。她的眼睛隔著餐桌望過來,彷彿知道紐特並不在這裡。真正的紐特在那個房間裡陪著阿特米斯,或者阿特米斯剩下的部分。
在他必須出現在他工作的地方以前還有一點時間,紐特把手伸向電話。後來他索性把整部電話託在手上,站在牆邊撥出那串號碼。西瑟的秘書接聽了這一通電話,她很吃驚,她有理由這樣,因為這是紐特第一次用上這個號碼。有那麼一瞬間紐特希望接電話的是那個真正的西瑟,而不是紐特習慣了的,聲音冷靜對答流暢的那個西瑟。他今天早上需要的是他的哥哥。「紐特,」西瑟的聲音在三秒鐘以後響起,「我告訴過你多少次,不要在上班的時候打電話?擺放在你桌子上的那部電話不是擺設,如果你準時來上班的話,按6轉接內部線路就能找到我。」
「西瑟,」紐特壓低聲音,他不希望吵醒阿特米斯,「你還記得很久以前的那個西瑟是什麼樣子嗎?我需要和他說話。」
「唔,他希望你盡快把那份文件交給他,因為他下午要用。還有,下一次如果你要擅自取消和那群法國人的會議的話,最好早點告訴我。你又一次邀請鄧不利多周末來聚餐了嗎?你知道崔佛對他的看法,紐特,你為什麼非要這麼做?麥教授——」
「西瑟。」紐特用只有他們兩人知道的一種語氣說。這是他的求助語氣,是他在踢球的時候砸碎了別人家的後花園窗戶會跑回來朝西瑟求助的那種語氣,他只需要說「西瑟」,不需要解釋任何原因,西瑟會帶著他去向鄰居道歉,幫他替父母隱瞞這件事,取笑他被玻璃劃破的傷口,然後伸出手來摸他的頭。等到他某天早晨醒來時,不見了的那個球就出現在了床頭,已經重新打好了氣。
「等我回來再說,好嗎?」電話那頭沉默了一陣,西瑟的聲音緩和了一些,「還有,別再拿阿特米斯編故事來騙我,你我都知道他根本不存在。我要掛了。」
紐特還要說什麼,這條線路已經斷了。他一路走回去的時候,發現過道裡丟著屬於他的衣服,那些阿特米斯自作主張拿去穿上的衣服,一件舊了的馬甲背心,或者別的什麼,阿特米斯從來不挑揀,只是隨便把它們套到一起。紐特的心裡逐漸升起一種恐慌,很難確切地描述那種感覺,就好像你一早醒來無法判斷自己在生活中的位置,那不是恐懼,他理解恐懼,但他不理解這種恐慌。他又走了兩步,並且在撿起一件舊的霍格華茲學院圍巾以後,才意識到這種恐慌的來源:門開著,過道盡頭前門廊處的門也開著,地上沒有留下任何痕跡,讓紐特走出門外,台階上留下了一根被折成兩半的魔杖。圍巾在紐特逐漸握緊的拳頭裡皺起,他的口腔內側嚐到了汗水的滋味。他抬頭望向天空,好像那裡寫著答案似的。他又望瞭望車道的盡頭,花園,這座房子的前臉,以及對門修剪整齊的草坪。他過了很久才停下來,本能告訴他答案並不在這裡。已經發生了的事實無法改變。
阿特米斯走了。
阿特米斯還記得自己出現在西瑟住的地方的第一天。他站在門口,因為上樓還有些氣喘,手上拎著自己的手提箱,等待西瑟來開門。他有些忐忑,因為不確定自己按鈴是否過於大膽,他應該直接敲門的,可是現在撤回那個動作已經太晚了。他太激動了,根本沒聽到鈴聲響起:把頭湊到那個小小的按鍵旁邊,看它壞了沒有是不是太傻?興奮修飾了他臉上的紅暈,當西瑟打開門,對他微笑時,那種興奮演變成微小的刺痛。他做到了。西瑟把他朝里讓,他有那麼一陣子呆在那裡沒有動。他的臉上有些發熱,另一個人的空間和他生活的氣息從裡面散發出來,他就像一個第一次被邀請碰觸一個金探子的孩子那樣愉快而不安。
「你不會搞砸這個的,」紐特在他的耳邊說,他比阿特米斯晚一點踏進來,「他愛的是我們倆——唔,主要是你,但他現在自己還不知道。現在,進去吧。」
十二個月以後他在一家店舖裡買了一本日記,當時他正從車站附近回家來,他剛剛去了格拉斯哥,打聽哪裡有寄存行李箱的地方,而西瑟因為流感在家休息。紐特在換乘點取了車,把一袋為第二天的午餐準備的食品放在後車座上,開車經過了這家店。阿特米斯突然讓他停下,然後走進這家店買了一本日記,他把日記夾在胳膊下面,匆匆走回來,關上車門,朝後倚著靠背。紐特注視著在他臉上融化的雪。阿特米斯從來沒有對紐特說過——也許以後也不會說——與眾不同是如此地孤獨,而且不是那種輕易能被原諒的孤獨。因為首先,你得原諒自己。
而他犯的第一個錯誤是,阿特米斯以為這很簡單。
他們在門廊前交換的第一個吻——阿特米斯不知道西瑟是否曾經注意到——是阿特米斯第一次這樣碰觸另一個人。在他染上酒精的壞毛病以後,誰吻他的臉頰他都並沒有感受到太多東西,在酒吧深夜時分的酣熱氣氛裡,有的喝醉酒的人是張嘴就吻的,他們還會擁抱你,好像你是他們數十年來未曾謀面的失散的親人,或者久未歸家的浪子。阿特米斯會任由別人擺佈他,谁願意想要把他當做摯友都可以,後來,大約三個月以後,他才受不了這樣的自己而換了一家酒吧。但那天上午,是西瑟第一次主動碰到他,就好像在這幾年以來,他和西瑟之間的這個媒介終於消除了,就好像西瑟知道他居住在紐特的軀殼裡,並且很清楚那是他。他不知道是什麼更讓他頭暈目眩,他也許不需要紐特作為媒介就能碰到西瑟(在此之前並不可以),還是在這個世界上終於有人——除了紐特以外——確認過他就在那裡。他瑟瑟地回應這個吻,他覺得自己會記住西瑟皮膚碰起來的感覺,他的眼睛凝視自己時的樣子。他抓住西瑟的肩膀,緊緊攥住他的襯衫。他在喃喃一句話。
「我是新的。」他說。
西瑟誤解了他的話,這並不妨礙阿特米斯伸手去撫摸他的頭髮,並且開始習慣他剛刮過鬍子的臉與自己摩擦在一起的感覺。「是啊,」西瑟笑著附和,並沒有把那句怪異的話放在心上,「在這裡,你確實是全新的(新來的)。」
十二個月以後,他們在雪中開車回家。阿特米斯沉默著,紐特伸手想要打開電台。阿特米斯渾身汗濕,儘管外面很冷,雪片拍打在車窗上,要不了多久就會在車前蓋上堆積起來,可是他依然汗涔涔的,嘴唇發抖。從那時起他就知道自己病了,但他還不想告訴紐特。因為紐特和他一樣愛著西瑟。「要不了兩個月,」阿特米斯的聲音打破車裡的沉默,「他就會要求你接受他為你選擇的工作,你拒絕過的那份工作。你不可能一再地拒絕,我不可能每一次都逃掉。我感到累了。」
紐特擔憂地看了他一眼。那一瞥的意思是:「情況也許到不了那麼糟。」
阿特米斯沒有說話。他沒有指出紐特購買的東西裡面包括一瓶裹著別的標籤的單麥威士忌,如果情況沒有壞到那種地步的話,他們的購物清單上是不會出現這東西的。阿特米斯不會隔著酒瓶聞到它,那瓶漱口水也不會藏進浴室的壁櫥裡了。紐特把車開過兩側積雪的道路,車流稀少,有那麼一段時間他在想著西瑟。
「你說得對,」他最終承認,「他無法接受永無止境的拒絕,他就是那種男人。」
「比如莉塔——」
「阿特米斯,請不要提到莉塔。別在現在,求你了。」
阿特米斯陷入思考之中。雪花融化的臉頰一片濕漉漉。他閉上眼睛。
「當我死了以後,我還會與你生活在一起。」他在心中說。「這是你的不幸。」
有一天晚上,當西瑟睡著以後,紐特在床上輾轉反側。他爬起來,找到那本日記,他小心地翻開它,在路摸思的幫助下讀它。他找到了讓他在夜裡輾轉難眠的那一頁,但他認不出來那是他的筆記還是阿特米斯的,也許是他們兩人的:「當阿特米斯不復存在以後,西瑟,你的一部分也將不復存在,這是我很久以前意識到的一個真相。你愛過我的那一部分也將一同死去,被他帶走。我想要自救,其實也是為了救你。但我已經無法救他了。」紐特把這本硬皮日記本合攏,回到自己的房間,當他躺下睡這以後,他夢到了阿特米斯,在夢裡,阿特米斯像一片雪花一樣融化。紐特在讀他留下的日記,他有種預感,這些都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