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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夜》第77章
番外•狄德諾人魚(十六)

  狄德羅效應

  ―

  整八點。

  四周靜悄悄的,自鳴鐘整點的報時聲在怠倦的空氣裡孤獨回蕩。壁爐裡的火焰懶懶地翻了個身,繼續蜷在幾根燒至半焦的木柴上打盹,喉間偶爾發出一點「咯吱劈啪」的夢中囈語。龍堡入夜後總是這樣,一切與往常無異。

  伊格尼茲仔細探測著四周的一切。巨大的結界罩住了整個龍堡,似乎是龍堡主人遭遇不測時自動張開的防禦設施,將兇手牢牢困在案發地。不過現在赫蒂已死,結界失去補給源,逐漸削弱,花點時間就能破開。

  好在西德尼及時離開了。

  只是想到這個,就有和煦的安定穩妥感流過全身。

  伊格尼茲給自己倒了杯酒,在冰室裡窖藏過還摻著霜的液體從舌根一路燒到胃部。他來到赫蒂支離破碎的屍體前,拿起銀刀剖開她卡在鐵棘間尚還完好的左胸。原以為她的血已經流盡了,開膛那刻還是有一大捧血液泵了出來。

  看來無論是誰,死去後都不過是一堆會腐爛會凋敝的肉。

  伊格尼茲心中倒沒什麼恨意,他向來缺乏正常人的情感波動。

  冷靜下來後,伊格尼茲來到窗前。陰霾從白天一直蔓延到黑夜,遮擋星月。聽從他指揮的龍的爪牙們在城堡外守候著,數量驚人,野獸,巨人,獸人,妖精,密密麻麻像深冬降臨的雪片,從大門外覆蓋到山腳下。此時卻似乎被什麼刺激了,都興奮地蠢蠢欲動,發出高低不一的嘶叫。

  怎麼回事?

  伊格尼茲皺起眉。

  一個人突然從窗外倒吊下來,近在咫尺的臉龐逼迫他的呼吸。

  伊格尼茲並不後退,抬手就攻擊。

  對方靈巧地躲避,撞開窗戶闖進來。

  一個小女孩,金髮金眼。

  「為什麼你這個殺人犯看上去那麼悠閒自得?」

  聲音也很熟悉。

  就是塞西爾。

  她看上去好像長大了很多,龍角和尾巴等所有顯示本體的特徵都消失了,衣服不再合身,敞開式的衣領緊緊勒著胸前小巧的隆起,扯壞的蕾絲顫巍巍擠在下陷處,教堂穹頂般的織絲裙擺下露出的纖細腳踝有如白色大理石柱。覆蓋後背的金髮燦爛得能融化。

  金眸裡透出獨屬於龍類的傲慢乖戾。

  伊格尼茲不知道她身上發生了什麼,可以確定的是,她已經蛻變成為真正的龍類,走進來那刻空氣頓時緊繃到讓人難以呼入鼻腔。

  「你把她殺了,」塞西爾閉上那雙流淌著蜜糖和金色的耀眼眸子,以判決的語氣說到,「你是個理應去死的罪人。」

  伊格尼茲安靜地聽著:「我一直罪孽深重,殺死的人中添她一個也不多。」

  塞西爾走過去撫摸刺穿女人身體的鐵棘,發出短促的歎息,後背蕾絲遮掩下蝴蝶骨微微抽動,仿佛下一秒就有一雙翅膀擠破皮肉驟然伸展。

  伊格尼茲一邊尋找著刺殺她的機會,一邊以輕鬆的語氣談到:「怎麼?在為你母親的死而悲傷?」

  「母親?」塞西爾的話語中飄過疑惑,「她用她的種子加上深淵裡其他魔物的生命組成創造了我作為她的繼承者,又以自己的血骨和魔法滋養我。這就是母親嗎?書上不是說母親是以交配受孕的方式誕下嬰兒的女人嗎?」

  她輕飄飄的一字一句讓伊格尼茲的呼吸變得有些失控,似乎有灰塵被拂淨,他終於想明白了之前不清楚的事。赫蒂為什麼越來越虛弱?原來她吞噬的那些精靈滋補的從來不是她自己,而是塞西爾,這個小小的惡魔。

  「雖然我一直待在卵裡,但我什麼都知道哦?包括你計畫刺殺她的事。」

  伊格尼茲悄悄準備魔法,溫和地微笑著:「為什麼不阻止我?」

  「她已經到了該逝世的時刻了,」塞西爾摸了摸女人垂下的頭,踮起腳溫柔地抱住她的脖頸,一下一下蹭著,「龍有了繼承人之後生命力就會迅速衰弱,正常的,我從卵中醒來時她就會死亡,並通過死亡將剩餘的力量全部傳遞給我。可她不肯死去,繼承儀式的最後一環遲遲不能完成。恰好你要殺她,我沒必要阻止啊?」

  「就那樣強行延續著早已腐朽的身體和精神真的愉快嗎?」塞西爾跟女人額頭相觸,聲音越發低了,陰鬱迷離,嚼在齒間抵在舌尖又黏上一絲莫名的感慨,「一定很難受,很痛苦,很煎熬吧?」

  她抬起頭,每說一句就將女人掛在鐵棘間的殘骸取下一塊扔進壁爐裡,打盹的爐火被驚醒,張了嘴將東西吞下咀嚼。火星冒著,融化鮮血,伊格尼茲闔了闔眼,他瞭解死亡,瞭解屍體,手上沾了太多鮮血,卻在這時覺得血腥味兒是那樣濃重,幾乎難以呼吸。

  「至於你……」塞西爾就要轉身。

  伊格尼茲動手了,直襲塞西爾心臟的正後方。

  動作卻立刻停止了。

  魔法波從後方攻擊了他,將肩膀前後洞穿。

  伊格尼茲的手臂無知覺地垂了下去,血液一直淌,軌跡清晰,在掌心積起一灘,又沿著指尖一滴滴滾落。

  他皺著眉,看見黑髮男人從後方走來,徑直經過他。莊嚴的長袍拖曳在地板上,黑髮微微起伏間仿佛夾雜著夜風與雪花。

  「林德?」

  塞西爾踮腳抱住他,沾滿鮮血的雙手在他雪白的衣襟上留下刺眼的印痕,微眯的雙眼間透出一點往常的天真和欣喜,毛茸茸的腦袋蹭著男人的下巴:「他跟我簽訂了新契約,現在是我的東西了。」

  像一個孩子抱著她心愛的毛絨玩具。

  伊格尼茲恢復著自己的傷口,望著林德那張找不出破綻的冷峻面容:「你自願的?」

  他騙赫蒂解開了林德身上被轉移過去的契約,林德現在就顯得格外不正常。在赫蒂死後塞西爾沒有完全蛻變的時間裡,足夠林德殺死她一百次,那為什麼又……?

  林德點點頭,平靜地說:「是的。」

  「你瘋了。」

  「嗯……是啊,」男人揉著塞西爾的金髮,溫柔地笑起來,好像有一張封住臉孔的冰雕面具在此時忽然融化,「我沉溺於美夢,渴望的太多。」

  伊格尼茲有點頭疼,太陽穴裡的血管突突地賁。他看人果然很准,第一次見到林德就做出了判斷,隱秘的禁忌對這位表面嚴肅冰冷的法師有著致命的誘惑,極容易使他深陷在黑暗的泥沼不能自拔。他一步步偏軌,直至今天自願踏進龍的陷阱裡。

  不對。

  伊格尼茲早該察覺:林德在火山底帶著微笑為塞西爾取名字時,他整個人都已經……

  失常了。

  「你從她身上獲得了什麼?」他還是想問問。

  林德露出一點微笑,低聲回答:「沒有什麼。」

  塞西爾從男人懷裡跳出來,踩著椅子走上餐桌。從前她行走的步伐輕快盈動,仿佛每一下踏在地板上都會踮起腳尖跳起舞來,現在每一步都鄭重地落在木桌上,好像有千鈞,好像行至深淵,好像登基的新王走向她的王座。伊格尼茲在鞋跟與桌面相敲擊的哢噠聲中閉上眼,思考她對他的處置。

  「你想不想死?」

  「塞西爾,這個世界上怎麼會有人想死呢。」

  「那好,」塞西爾歪了歪頭,忽閃的眼睛違和地透出一點天真稚嫩,「說起來你還是弑龍的勇者呢,應該給予一些獎勵。我給你離開這裡的機會,不過有兩種離開的方式:一,我打開傳送門讓你安全離開;二,你得自己從大門走出去。」

  大門外聚集著成千上萬的怪物,在塞西爾回來的那刻就已經全部聽她指揮,伊格尼茲踏出大門的瞬間就像落入岩漿的雪片一樣會被撕成碎片。

  鐘錶轉走的聲音像沙漏的沙攜著時間流淌過他的耳膜,伊格尼茲微微睜開眼,在塞西爾眼中看到了跳躍的火光,仿佛兩顆墜入大地被雲層摩擦燃燒的流星。

  她在興奮,伊格尼茲輕易地判斷出來,她為即將有一場血腥的廝殺在眼前上演而興奮,就像觀賞奴隸角鬥的奴隸主,或是像把兩隻綠色蟈蟈放入一個碗的天真孩童。

  「這樣來選擇吧。」

  塞西爾取出黑白兩個棋子,放在餐盤兩側。

  伊格尼茲感覺頭劇烈地疼了起來。

  纖細白嫩的手指轉動了擱在中央的銀叉。

  旋轉的銀叉一瞬間變成了極速逆轉的鐘錶指針,旋轉中帶出的模糊虛影是時光跨步向後時揚起裙擺露出的歡快腳步。蔓延的綠藤收進種子裡,掉落的雨點返回雲層裡,日落日升,冬秋夏春,一個宇宙從死奔赴到生,時間在此刻溯洄逆轉,一切又回到曾經那個滿月的夜晚。

  代表生死的黑白棋子,安靜流淌著血淚的珀羅修斯,窮盡一生也奪不到手中的自主權。

  一直,一直。

  從未變過。

  爐火靜悄悄的。

  銀叉停止了旋轉,指向代表生的白棋子。

  「哦,真幸運,」塞西爾癟起嘴,有點小孩子鬧脾氣的感覺,「精靈,你的運氣一直很好。」

  伊格尼茲望著與十幾年前相同的結果,像是忍了很久似的,終於肆無忌憚地笑起來。笑聲尖銳,胸膛劇烈地震動,銀瀑般的長髮泛起迷人的漣漪。仿佛瀕死的流浪漢終於得到了一塊散發香氣的麵包,仿佛高塔中的囚犯終於獲得了一躍而下的機會。

  笑聲漸止,只有一絲淺淺的弧度停駐在嘴唇邊,半精靈沾滿血污的臉酷似剛剛經歷了廝殺的野獸。

  這個糾纏他十幾年的夢魘又一次在眼前上演時,他發現他已經不懼怕它了,因為有更重要的事物取代了它的位置。

  他的人魚,他的姑娘,已經安全到達了海邊。她會投入養育她保護她的大海的懷抱,將這一月來經受的一切當成短暫的噩夢。現在她醒了,困擾她的夢會被扔進角落裡。

  她會在沉靜美麗的海浪與同族的愛護中無憂無慮地生活下去。

  這麼一想,好像含在喉間的滾燙甜酒終於被咽下,好像漫長的美夢終於結束,舌尖品嘗到痛快的釋然。

  「請允許我做一個選擇……」

  伊格尼茲捏住銀叉,輕輕一轉。世界輕易地扭轉,時光輕易地奔流,一切發瘋地暴長從曾經回到現在。銀髮尖耳的半精靈從捂住空洞右眼不知所措的幼童變回如今沐浴龍血、年輕強壯的弑龍者。

  銀叉最終指向黑棋子。

  塞西爾疑惑地打量著伊格尼茲,他文雅地微微躬身,轉身走向大門。

  他能聽到鐘錶有序轉走的聲音,爐火咀嚼木柴的聲音,門外怪物與夜風此起彼伏的嘶吼聲,自己由失控轉向平靜的心跳與呼吸,還有幻覺般縈繞著的,一條小小的人魚的喜怒哀樂,柔軟的哭泣囈語。

  他想起自己此前一直是無神論者,因為神靈並不喜愛他,他也看不到精靈族在生命終結時目睹的代表新生的聖潔靈光。

  可現在他看見了,從另一些事物上散發出足以取代星辰的靈光。

  光照進黑暗裡,而黑暗接受了光。

  伊格尼茲從容地推開大門。

  「好奇怪啊,」塞西爾歪著頭,疑惑不解,「他不是說世界上沒人願意去死嗎?自己又為什麼主動跑出去送死?」

  林德不回答,他知道對於那個半精靈來說,重點在於「主動」而不在於「死」。

  塞西爾很快把這點疑惑拋諸腦後,她在餐桌上蹦蹦跳跳,哼著歌用指尖的鮮血塗染自己的嘴唇,直至嘴唇如玫瑰花般鮮豔欲滴,又轉頭摟住林德的脖子在他脖間的符文上親了一口,烙下鮮紅的吻痕。

  「不准擦掉哦。」

  林德有點恍惚地想起簽訂新契約時聽到的誓詞。

  ――「安斯艾爾•林德,從此你將為我耳眼,為我血骨,你將在我生後生,在我死前死。我將為你的一,你的二,你的過去與未來,你的始與你的終。」

  他答應了。

  塞西爾自言自語:「赫蒂還真是,為什麼總要蝸居在城堡裡,外面明明有那麼多好玩的東西……」

  「我決定了。」她說。

  「什麼?」

  「我們出去吧,」她興奮地說,「你給我看的童話書和水晶球裡有那麼多美麗好玩的地方,但那些都是假的虛像,我想要真的……讓它們都成為我的!」

  塞西爾不知從哪裡取出來一副地圖,在圖上戳戳點點。

  「先是嗯……索倫、瓦耶、瑞爾城……」

  第一日,索倫、瓦耶、瑞爾城亡。

  稚嫩的話語與他曾經在占星臺上做出的預言一一重合。

  「再是……布萊、倫迪、哈得利城。」

  第二日,布萊、倫迪、哈得利城亡。

  林德的頭劇烈地疼了起來。

  「最後,唔,永恆之塔和教皇城。」

  第三日,神沒,人序錯亂。

  白嫩的指尖最終停在大陸最中央,也停在他的心尖上,他的心臟莫名一抽。他教導過那麼多學生,孩子們在這個年紀腦子裡都充斥著奇思妙想,但從來沒有一個像塞西爾這樣說出幻想的同時就擁有將其一一實現的能力。

  無論那有多瘋狂。

  塞西爾卷起地圖,跳下桌,像一朵掉落枝頭的花跌進他懷裡,仰頭望著他,天真爛漫地笑著說:「去征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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