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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紐約無人逗留》第18章
十八、

  造成很大破壞的颶風艾瑪剛走,四級颶風何塞又來了。紐約下著淅淅瀝瀝的小雨。

  電視和網絡上的報導層出不窮。何塞沿大西洋沿岸緩慢移動,馬上就要帶來持續強降雨,陣風將達到每小時五十英里。賈維斯在等紅燈的時候低頭翻著手機裡的新聞。英國時不時也會有颶風登陸,所以極端天氣並不會引起他額外的擔心。他唯一關心的事是,雖然紐交所正常交易,但下一周部分券商可能會歇假——影響不大,但這多多少少與他的工作有關。

  綠燈亮起,前面的車子起步了,賈維斯掛前進擋踩下油門。路兩側各色景觀燈和大顯示屏照亮了夜空,街面上的積水反射著細碎的波光。賈維斯開著車窗,他覺得濕潤的空氣令人舒服。

  回到家夜已經深了,賈維斯把手機調成靜音,在香薰氛圍中泡了個舒緩的熱水澡。等他泡完,披著浴袍拿起手機,竟然有了四個未接來電,來自同一個人。

  看到那個聯繫人的名字,賈維斯在心裡默念了句,奇怪。

  他一邊擦頭髮,一邊回撥了過去。一接通,瑪雅焦急的詢問便砸了過來:「他在節目裡說的就是你吧?」

  賈維斯抓著毛巾的手停下了,沒反應過來她在說什麼。

  「嗯?」

  瑪雅重複了一遍這個令人不解的問題:「你看了東尼最新一期節目了嗎?」

  賈維斯把毛巾從頭上拿了下來。手機上沾了若干水珠,而更多水珠正他金色的髮梢滴落。「沒。什麼意思?你給我打電話就是想說這個?」他問。

  「對。你還沒看嗎?你快看看吧,快去!」瑪雅急切地勸他,「我過一小時再打給你。」

  還沒等賈維斯反應過來,她已經掛斷了。

  賈維斯把手機放在了一旁,繼續擦頭髮。然後,他將頭髮吹乾,簡單地清潔了浴缸。他知道瑪雅說的是什麼節目,只是不知道那和他自己有什麼關係。他從未看過先生主持的節目,但今天瑪雅打來四個電話,只為了告訴他這一件事。也許,他應該去看一看。

  他打開iPad,開始搜先生的名字。

  這是一檔明星真人秀美食節目,東尼被邀請去教若干歌星和演員做菜。在最新的一集裡,東尼的搭檔是一個當紅年輕男演員和一位女歌手。

  前二十分鐘沒有任何波瀾。東尼帶著兩個明星製作開胃的前菜,邊做邊聊。他穿著白色滾邊的黑色廚師服,雙排扣是金色的,袖子挽到了上臂,顯得乾練又優雅。節目裡有三個人,但賈維斯只緊緊盯著他的先生,彷彿其餘兩個都是毫無意義的背景。他看著那個人,心裡懷著複雜的情感,不知是該埋怨還是該感謝瑪雅:她給了他終於可以窺探先生現在的模樣的理由。他是如此欣慰,心裡又如此難過。

  在他們做第一道主菜烤雪蟹時,話題轉向了各國菜系的特點,結果,聊到了英國菜。節目中的三個人竟然一致表示了鄙夷。

  活潑的小演員說:「吪,英國人。他們有炸魚薯條就知足了。」

  而女歌手則看向鏡頭,舉起雙手,像是要發布免責聲明:「我得先說清楚:我對友邦並無惡意,只是英國菜實在乏善可陳,這可是世界公認的。」

  東尼則是從歷史角度談起。「其實英國在中世紀還是歐洲料理的巔峰,但在工業革命之後每況愈下。他們在飲食方面的創造力輸給了工業化。且不說法餐入侵,連印度的咖哩都倒灌進日不落帝國了。大英帝國征戰全世界,把自己原來的飲食文化給丟了。」東尼一邊忙著把時蔬精細切絲,一邊為大家講解,「拯救英國菜的唯一辦法是創新。有一次我給一個英國人做roast dinner,不忍心照著他們國家的老辦法做,就在很多地方進行了調整,我個人覺得是更好吃了。但那其實已經更接近義大利口味了。」

  「英國人吃了之後反饋如何?」

  「喲,他都快愛上我了呢。I mean,拜託,英國菜!盎格魯撒克遜人可真是沒什麼想像力。他還沒吃過我其他那麼多拿手菜呢,烤牛肉烤馬鈴薯有什麼可感動的啊?那不是有個烤箱就能做嗎?簡直是看扁我了。」

  東尼翻了個白眼,兩位嘉賓哈哈笑著。「對於一位主廚來說,這可是太尷尬了。」他們說。

  「不尷尬啊,我那時很幸福。」東尼正彎著腰,給蟹肉均勻地塗上一層蒜蓉醬,語氣突然變得很和緩認真,「因為我更愛他。」

  東尼身邊的兩人愣住了。編導抓住了這個場景,給足了特寫。而屏幕之外,在那個雨中深夜的落地窗前,正在看節目的賈維斯也愣住了。

  他用了陽性的第三人稱代詞,he。他還說了愛這個詞。所有人都知道這意味著什麼。

  螢幕裡,那兩人依然在驚訝著,說著「What?」和「You must be kidding.」

  女歌手問:「你是說哪種愛?」

  東尼抬頭反問:「你覺得呢?」

  於是,兩位嘉賓終於確認了,發出誇張地感嘆聲,驚訝不已。而編導顯然是想要突出這段情節的故事性,給了他們許多感慨的鏡頭。在一旁淡定地料理著雪蟹的東尼瞥了他們一眼,無奈地搖了搖頭。

  「你們是戀人嗎?」

  「早就分開了。都是以前的事了。我早就不做英國菜了。」東尼邊將蟹擺入烤盤,邊說,「雖然英國有好幾位我很敬重的世界級主廚,比如Gordon Ramsay,但他們國家的『美食』著實不值得我費心。所以那是我唯一一次做英國菜。我倆還在一起的時候,偶爾早餐我會給他做番茄焗豆和煎蘑菇,也許你可以管它叫英國菜,但要讓我來說,那簡直不能算是一道『菜』啊。」

  兩位嘉賓都被逗笑了。

  「你們的餐桌對話一定很有趣。」

  「還行吧。記不得了。」

  「那你們為什麼分開了?因為你實在不想再做番茄焗豆了嗎?」小演員笑嘻嘻地問。

  「原因很複雜。」東尼淡淡地說,「但說實話,給他做的話,英國菜也沒關係。這不是問題。」

  他的表情冷淡起來,不像是想要繼續開玩笑。小演員察覺了,不敢嬉皮笑臉。

  「聽起來是很遺憾的事呢。」女歌手在一旁謹慎地說。

  東尼咬了一下嘴唇,恢復了輕鬆的神態。他敲了敲烤盤沿,提醒著兩個嘉賓:「咱們不是訪談類節目,好嗎?快看這個雪蟹,我要給你們講點枯燥無味的烹飪知識,不然編導又要說我帶歪節目方向了。上次是談多了政治問題,上上次是民俗地理問題,反正大家就是不想聽烹飪的事。你們想讓我被炒掉嗎?」

  東尼作出了誇張的無奈,又一次把兩位嘉賓逗得大笑,很專業和順暢地挽回了話題。這個男人控場水平確實一流,但他自己表情平淡,並沒有笑。

  之後,他們正常地繼續做菜、聊美食,東尼什麼都沒再提。

  這個節目已經播出一周了,可賈維斯一直不知道它,也沒聽到先生的這段話。一個金融工作者為什麼要看烹飪真人秀節目呢?他忙著在八竿子也打不著的財務報表裡抽絲剝繭,忙著給那些並無瓜葛的公司安排IPO的事宜,卻不知道這件事情的始末,不知道它是自己這些年每一個無眠夜晚的答案。

  賈維斯剛愣愣地關掉了ipad,瑪雅的電話便適時地打進來了。

  「我今晚才剛知道這件事,但IBM的圈裡從兩天前就已經傳瘋了,賈維斯。」她說,「之前,知道東尼進軍好萊塢的人很少,現在可算是大白於天下了。」

  賈維斯嘆了一口氣:他這幾天太忙,沒來得及發現,但他剛才去Twitter看了一圈兒,他知道瑪雅沒有誇張。不只是IBM的人,整個財經圈的胃口都被吊起來了。IBM的前首席財務官的頭銜,再加上這樣跨界的一門手藝,一層身份,一項事業,而且,居然是同性戀,東尼很輕易便成為了一項爆款八卦。

  他到底……為什麼這樣說啊?

  「多金,未婚,帥氣,幽默,重感情,還會做飯,這不就是萬千少女的夢中情人嗎?有多少IBM的女人正在後悔沒把他拿下啊。對吧,賈維斯?」 瑪雅故意說,「反正我是後悔得不行喲!」

  賈維斯沒吭聲。

  「他在節目裡說的那個英國人是你吧?」

  「……我猜是。」

  「他常給你做飯嗎?」

  「嗯,做了快兩年吧。」

  「工作日也會做早餐嗎?那一定需要醒得很早吧。」

  「嗯。我猜是。」

  聽筒裡傳來一聲不可思議的嘆息。

  「他對你真好……你目前打算怎麼辦?他都已經那樣說了。」

  「我還不知道,我也在想。」

  「去找辦法聯繫他。」瑪雅不容爭辯地說,「現在就去。」

  「我會的,但今晚太晚了,我想不清楚。明天吧。」

  「明天你一定會聯繫他嗎? 」

  「會。」

  「你發誓。」

  賈維斯無奈地笑了笑:「我發誓。」雖然心裡的感動和不安也亂成了一團,但他不明白為什麼瑪雅也受了如此大的觸動。

  瑪雅聽出了他的不理解。她說:「賈維斯,你知道嗎?我從不知道他會做菜。」

  「是嗎?」賈維斯驚訝地問。

  「有一次在我家,我說我可以做義大利麵當晚餐,但他拒絕了。他自己訂了份披薩。現在我才明白,他應該是嫌我做的不會好吃吧,但他寧願點披薩時親自指揮店家如何放調料,也不說他自己就是大廚。你以為他對誰都很好嗎?他可從來沒給我做過飯。」

  說到這,瑪雅深吸了一口氣,斬釘截鐵地說:「你最好今晚就聯繫他。我怕你明天又改主意了。」

  這些話讓賈維斯的喉嚨發緊,被情緒堵住了似的。

  「我不知道該從何說起……我需要一點時間想一想,瑪雅。他也許只是在節目上煽情一下,我甚至不知道他現在是不是單身。」

  「去聯繫他,好不好,賈維斯 ?他那麼在乎你,但你的態度讓我很驚訝,也很失望。」聽筒裡的女人嘆了一口氣,「這是一個願意專門早起為你做兩年早餐的人啊。你絕對不能傷害他,不然連我都不會原諒你。」

  「做早餐對他來說沒什麼難度。他是藍帶廚師。」

  「你怎麼能說這種話?!」瑪雅幾乎是喊了出來,「你忘了他有睡眠障礙了嗎,賈維斯?」

  她的話就像當頭一棒。電話這頭的人被它打懵了,也打醒了。

  失態的人有些慚愧:「對不起,賈維斯,我有點著急了。」

  「沒事,瑪雅。」賈維斯說。

  停了停,他說:「謝謝你,真的。」

  掛斷瑪雅的通話,賈維斯在通訊錄裡搜著老朋友的名字。

  「喂,尹森?是我。很抱歉這麼晚打擾你。」

  「我找你是想問件事……你有史塔克先生現在的手機號嗎?」

  雨依然在下著。

  窗外,世界涼爽濕潤。來自大西洋上空的雨水,正源源不斷地從深青色的天宇降來。雨點敲擊著玻璃窗,匯成一股股水流滑下,在夢中,打濕這座城市裡每一個有心事的人。

  八年前,在賈維斯辦好離職手續的前夕,東尼專門去了尹森的辦公室,說:「如果內審那邊鬆口,你們人力這邊快點幫他把手續辦完,別耽擱,可以嗎? 」

  尹森不知他什麼意思,疑慮著答應了。

  沒想到,東尼直接拿起手機打給史坦,說:「我做的,查我就可以。讓他走吧。」

  掛斷後,尹森問他:「他走了你怎麼辦?」

  「我和CEO是命運共同體,治理層不會坐視不管。況且,我馬上就能有籌碼了。我沒事的。」

  「可萬一董事長自顧不暇呢?萬一你短時間裡搞不到籌碼呢?等法院給你發傳票嗎?」尹森真的急了:財務造假不是小事,改報表已經是操縱訊息干擾市場了,這是要坐牢的。

  但東尼隨意地一笑:「管那麼多幹什麼?先讓他走。」

  所以,在賈維斯離職前,聽到女內審說的那句「他承認了」,指的根本不是賈維斯,而是東尼。當初他離開,先生究竟是做了怎樣的犧牲,直到八年後,尹森才鬆口告訴了他。

  賈維斯永遠不會知道的是,在拿到史坦出軌的證據後,東尼曾拍桌子指著史坦說:「如果你肯老實一點,咱們互不招惹;如果以後重查這筆舊帳,查我;如果你和你的同黨敢提任何證據傷及他,指著你的就不會是我的手指了,而會是一把槍。我孑然一身,不怕後果。相信我。」

  而尹森更是不會告訴賈維斯的是:東尼規規矩矩上班的日子,是賈維斯入職之後才開始的。別人都以為,東尼是為了爭總監的位置才開始認真對待工作,並且培養賈維斯作為心腹,連尹森都一度這麼以為。但直到最後他才發現,事實恰恰相反。東尼每天按時來到IBM,好像只是為了看一看他藍眼睛的小朋友;而那個總監的位置,他從來就沒感興趣過。

  他只是有了想保護的人了。

  雖然,他所保護的那個人,是如此後知後覺地直到最後才明白。

  在長島的派對上,瑪雅曾說:「當他睡了某個人時,第二天整個樓層都會知道,第三天就是整個公司……也不全怪他,其實他是沒什麼隱私的。盯著他的眼睛太多了,他就乾脆什麼都不在乎了。那種話題人物,你知道。」

  剛聽到這些,賈維斯並沒有感到意外,他知道先生身處輿論的旋渦。可當他想起自己時,才猛然發現,雖然當年瑪雅和其他女人的事搞得人盡皆知,但從開始到結束,先生把他保護得那麼好,沒有允許一句流言傷害到他的名聲。

  而先生為此付出了多少呢?就像他是起多早去準備豐盛的早餐一樣,從來都不需要讓賈維斯知道。所有照料和在意,鋪滿生活的細枝末節,被圍繞的人被它遮住了眼睛。

  原來,人居然可以這樣愛著;原來,人居然可以這樣被愛,卻錯把它當做尋常。

  「你還記得那些老時候嗎?上世紀八十年代?」

  二十二歲生日那晚,兩人親熱完,並肩躺在床上閒聊著。在放鬆和疲憊的滿足中,東尼說起了那些還沒有手機和網路的日子。

  「開著車,吹著雨後的風,一路上只為等待電台播放一首喜歡的歌。或者,花費一下午時間,把好幾首喜歡的歌自己錄成一盤混合磁帶。現在嘛,咱們有iTunes和iPod,隨隨便便就可以找到成千上萬首歌,但那種在音像店裡淘到一張老專輯,沿黃昏的大街走回家,一個人慢慢聆聽的那種驚喜,現在再也沒有了……你不會明白的,你那時候才幾歲啊?」

  東尼笑著,沉浸在舊時光的記憶裡。

  「偶爾會尋到一張唱片,歌曲美極了。相逢因為難得而寶貴啊,會讓你覺得,你凡俗又平庸的生活配不上它,甚至不能隨隨便便地聽第二遍。你只是咂摸著一個秘密的心情,偶爾在心中哼唱幾句。我覺得那樣的喜歡,才是真正的喜歡。但現在不同以往了,那種驚喜虔誠又惶恐,我很久都沒有過了……」

  「真是很久沒有了。」他呢喃著說。但,說完後,東尼轉身捧起賈維斯的臉,把前額抵在對方的額上,看著他的藍眼睛,小聲說:「直到遇到你。」

  而八年之後,他用一模一樣的神情,在節目裡坦白了那句:「因為我更愛他。」

  窗外的雨幕和夜融為一體。賈維斯一直屏著呼吸,直到他撥出的那個號碼接通。

  「Hi.」電話那端說。

  只是一聲朋友般的問候,相隔這麼多年的時光,來自遙遠的那一頭。東尼的語氣沒有一點生疏和意外,就彷佛熟識這個來電的號碼。

  賈維斯也說:「Hi,先生.」

  「是因為那個節目的事?」

  賈維斯說:「嗯。」

  他聽到了熟悉的嘆息聲。

  「我不該打來?」

  「不是,唉……我當時要求編導刪掉這段,可他們沒刪,真是氣死我了。」

  「沒有也好。」

  「我擔心打擾到你現在的生活……你會覺得為難嗎? 」

  賈維斯用鼻音輕嘆:「嗯。」

  東尼的聲音遲疑了:「那……我道個歉?」

  賈維斯想嘲笑這句話,可眼睛先模糊了。他摀住嘴巴,不想讓先生聽到他的脆弱。有什麼可道歉的?笨蛋。

  「其實你也不用想太多,那都是些逢場作戲的話,我是真沒打算讓它播出去。你就當什麼都沒發——」

  「我們明天可以見一面嗎,先生?」

  對面愣住了,然後是長長的悵然嘆息。

  「先不必了吧……我今天很累。我不想這樣見你。」

  也好。賈維斯心想著,起碼自己努力過了,什麼答案都他都能接受。但在掛斷的念頭之前,他突然想起瑪雅的話。於是,生命裡唯一一次,在勇氣鼓足之前,在想好退路和掩飾之前,在一潰千里的理智能夠理清哪怕一個念頭之前,他說:「不管你在節目裡說的話是什麼意思,是玩笑也好,是懷舊也罷,我愛你,先生,我知道我是認真的。但是,先生,你不用有壓力。我只是想說:萬一以後某個時候你需要朋友,需要人陪,那麼,任何時候,我在。我的心永遠向著你,但只在你需要我的時候。」他幾乎是一口氣說完了這些。

  他明白,這樣說,便是徹底暴露了自己的放不下。如果先生的心意已經不似當初了,會讓他顯得如此可憐。他明白。可他不後悔。

  他的先生曾說起老唱片和老時光,說起一種虔誠又惶恐的驚喜,說他已很久沒有體驗過,但「直到遇到你」。那時的賈維斯還什麼都不懂,只顧期待先生能把未來說得更多更清楚。但那個美麗到讓人心碎的比喻之後,先生起身去熱牛奶,談起瑞士,談起滑雪場,卻再也不敢把「以後我們……」這樣的話說完。

  在這個雨夜回望他們的十年,他看到先生害怕太多東西:那個表格的紕漏,他糟糕的名聲,他們年齡和性格的差異,他容易厭倦的天性。他替賈維斯擔心著一切,更甚於擔心他自己。

  尹森說,「你不該陪他演」。說得真對。

  他應該抱住需要牛奶才能入睡的先生,替他把以後的事講完:以後他們會一起去世界各地滑雪,泡溫泉,在山川原野看日落餘暉,在異國飄雪的街巷手牽手;他們會在每一個清晨說早安,在每一次入睡前說晚安,在每一天分享彼此無波無瀾的日常;他們會幸福,會快樂,他們會一直一直在一起。那些他的先生從來不敢去說的話,是應該由他來說的。

  要是現在還不晚該有多好。

  電話那頭的東尼沉默著。但在賈維斯打算道晚安的時候,他又想起了什麼。

  「賈維斯?」

  「嗯?」

  「你可以幫我個忙嗎?」

  在聽完幫忙的內容後,賈維斯沉默著,不知該說些什麼。

  「我不需要安慰。你替我去陪著牠就好了。」東尼像是吸了一下鼻子,「替我告訴牠:我很抱歉。」

  賈維斯說,好。

  「謝謝。」

  「不用謝,先生。你明知道我可以為你做任何事。」

  「我也是啊,賈維斯。」東尼的話如一聲嘆息滑落,扯得賈維斯的心生疼,「我也是。」

  通話結束後,賈維斯坐在地毯上,背靠著落地窗,抽噎著雙手摀住眼睛。

  窗外,有千千萬萬的雨滴,善解人意地陪著他指縫間的眼淚一起落下來。

  週六一早,天依舊是陰沉的。雨雲密布。颶風何塞遊蕩在這座城市身邊,用層層的水汽壓在紐約上空。雨就懸在每個人的頭頂,像是積壓還不到位的情緒,暫時收斂著,緊繃著。

  賈維斯站在一個很大的焚化室門口,身邊站著一位馴馬師。

  終於,爐內的傳送帶將骨灰送了出來。和想像的不一樣,骨灰並不是白色粉末,而是一些殘渣一樣的骨頭碎片;也並不如想像中那麼多,幾乎是少得有點難以置信:曾那麼高大有力的一匹馬,在生命的盡頭,變為了那麼少的灰黑的殘渣,一碰就化為灰燼。

  安樂死之前,虛弱的Mark一見到他,便從原本躺臥的馬厩地上掙扎著站了起來,邁動病弱的腿,朝他走了過來,希望賈維斯能摸一摸牠的鼻子。原來牠還記得賈維斯,記得他和先生一同分享的北福克的春日曠野。馬總是什麼都記得的。賈維斯摟住牠的脖子,為牠最後梳理一下鬃毛。他曾給了牠名字,如今,他受先生的囑託,過來送牠最後一程。

  「你到底是什麼人啊?」帶他進馬厩的馴馬師見狀,打量了賈維斯好幾眼,終於沒忍住問。

  「幫史塔克先生辦事的。」

  「但Mark好像認識你?」

  賈維斯點點頭。「我以前見過牠。」他簡單地對馴馬師解釋。

  「哦。」

  火化後,馴馬師絮絮叨叨地為賈維斯講解著:

  「正常的骨骸是灰色的。但你看這裡:這種黑色骨骸,是癌變過的骨頭留下的,而發黃的是長時間的藥物殘留。」馴馬師把燃燒殘骸撥開,指給賈維斯看,「這匹馬可真是遭了罪咯!牠本來是一匹很好的馬,在賽場上正當年。真是可惜……」

  「但牠也很幸運,遇到了一個重情義的主人,也算死得其所吧。」馴馬師一直感慨著搖頭,「誒,哥們,你抽煙嗎?」

  他遞給賈維斯一支捲菸。賈維斯接了過去,向他借了個火。薄荷味,低焦油,但依然很嗆。賈維斯只嚐了一口,便任它燃著,像沉默的祭奠。

  馴馬師在馬場周邊的草地上挑選了一塊地方,在一棵樹旁。「就這裡吧。訓練之餘,牠喜歡在這裡散步。」他說。

  他們挖了一個坑,將骨灰盒放了進去,還移植了幾棵草過來。

  「牠是一匹好馬。你見過它跳躍障礙的樣子嗎?那腳力,整個紐約州有哪匹馬能出其右?跟裝了彈簧似的,可是舞步時又能壓得那麼穩。」馴馬師拍了拍墳堆上的土,大聲惋惜著,「牠是匹好馬。」

  「其實早就沒得治了。而且這種大病啊,一旦得上了,就永遠沒法比賽了,這匹馬就沒用了。要是在別的馬場啊,一確診就該『放倒』了——牠的醫藥費跟燒錢一樣,而且絕對是救不活的。你說史塔克先生保牠有什麼用啊?但他堅決要求治療,所以牠才能撐了一年,撐到現在。」

  「有錢就是任性。」馴馬師站起身來,沉吟了一會兒,總結道。

  賈維斯低頭又吸了一口煙卷,然後把煙摁滅扔掉。煙真嗆,賈維斯忍著自己的眼淚。他從來都不喜歡煙草。

  他離開時,天已經開始落雨了。

  「我會想念Mark的。」雨中,馴馬師與賈維斯握手告別,又一次感慨著,「牠是匹好馬。」

  賈維斯點了點頭,說:「我也會想牠的。」

  撐著傘,賈維斯走到了馬場門口。雨雲壓得很低,天空灰黑,四周低矮的混凝土建築也一片灰色,就連路邊的樹木和停著的車,也在雨中凝成一片黑色的陰影。賈維斯停在路邊,掏出手機撥出那個號碼。

  「我想見你,先生。」他站在雨中,對那個人說。

  「現在嗎?」電話那頭的對方猶豫著問。

  「你在餐廳嗎?你的餐廳在哪?我去找你。」

  「我現在……可能不太方便。」

  「那你什麼時候有空?我只想簡單見你一面,先生。」

  賈維斯幾乎是懇求著。電話那端的人遲疑了。

  「那……好吧。」

  剎那後,傳來一聲汽車鳴笛,就來自賈維斯身後不遠。他轉過身,這才留意到路邊安靜停著的那輛車,黑色的特斯拉MODEL X。它的車燈隨著鳴笛一同打開,唰地一下。

  賈維斯被籠罩在明亮通透的光中。強光點亮了他與車之間的每一顆雨滴。

  「過來吧。」聽筒裡的東尼輕聲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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