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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紐約無人逗留》第19章
十九、

  九年前,一個細雨和濃霧的春日,尹森拿著茶包去東尼的辦公室借茶壺。

  儘管來自倫敦,尹森並不欣賞潮濕的天氣。他一邊沏著熱水,一邊對東尼感慨著,為什麼離開了霧都還是會有這種鬼天氣,以及這種天氣要是沒壺茶喝簡直是令人抑鬱。「和真的抑鬱症患者這樣抱怨,是不是不太好?」他笑著,問東尼,「欸,對了,你這兒還有上次那種小茶點嗎?」

  但辦公桌後面的對方沒聽見一樣一直盯著手機,像在思索什麼。冷不丁地,他問:「欸,尹森,你會祝你的下屬生日快樂嗎?。」

  「什麼意思?」

  「沒什麼……我部門裡有人生日是今天。偶然發現而已。」

  尹森瞥了一眼東尼手中手機的簡訊界面,說:「我嘛,我要是碰見就會問候一聲兒……但我不會專門發訊息。」

  東尼放下了手機,如自語一般,說:「可是,他在波士頓啊。」

  尹森這才明白:原來過生日的,是那個年輕的倫敦老鄉。他笑了。

  「你還真把他弄到波士頓出差去了?他能願意嗎?」

  「就是因為他不願意啊。」東尼托著腮,另一隻手握著滑鼠,隨意瀏覽著文件,沒看尹森,「他得有自己成長的空間。」

  尹森笑著說你可真狠。

  坐在沙發上喝了一會兒茶,他問:「他回覆你了嗎?」

  「我沒發。」

  「Why not?你問候了他會很高興的。你可是難得記住了誰的生日呢。」尹森沒忘記挖苦,「你總是把我的生日和世界環境日混為一談。」

  東尼沒有理會老朋友的調侃。「還是算了。」他說,「不太好。」

  「好吧,沒事,也許明年你還能提前準備個禮物甚麼的。」尹森揶揄地說。

  東尼笑了笑,但居然也沒反唇相譏。

  在他的臉上,尹森看到了自己從未料到能在他臉上見到的神情。或許他們這段關係,會和東尼以往的經歷不一樣,尹森想著。東尼的性格很難長情,不可能為了一段關係去勉強自己。但也許這次真的不一樣,他們就像是被上天祝福的一對——尹森喝了一口茶,這樣腹誹著。

  他猜對了,也猜錯了。

  接下來的一年發生了太多事,有好有壞,出乎每一個人的意料。上帝最終還是忘記了要保護這對戀人。看到賈維斯的辭呈後,尹森推開東尼辦公室的門質問他怎麼回事。東尼滿不在乎地轉動自己的椅子,轉向他:「沒怎麼回事,這是最好的結果。」他無所謂地看著尹森:「你要喝茶嗎?我那邊剛燒了一壺。」

  尹森察覺了寒意。

  雖然知道自己不該插手,他還是問:「那你跟他好好溝通了嗎?你們還在一起嗎?」

  東尼沒有看他,也沒有給出正面的回答。「我已經不是凡事都先談感情的年紀了,尹森。我這次是公事公辦。」

  「回答我的問題,東尼。」

  東尼極慢地回答:「溝通過了。當面解釋我不知道怎麼說,所以我換了種更委婉的方式。已經談妥了,他都懂了。」

  當知道東尼所謂「更委婉的方式」就是發了個簡訊時,尹森氣得說不出話來。

  「東尼,你這是意氣用事了。」

  「這事可一點都不怪我!」

  「這點小事犯不著斷絕來往吧?你想過他會多傷心嗎?」

  這句話點燃了東尼的怒火。

  「我是真的受夠了!是他把隨身碟丟了洩露了訊息,是他在公司停車場親我結果被史坦看到了,是他在我明確囑咐之後依然給內審簽了那個該死的字!現在我能怎麼辦?史坦一個舉報電話他的職業生涯就毀了!所以,就這樣吧,我受夠了總是給別人收拾殘局,總得照顧別人的感受,到最後錯的還全是我!」

  喊完之後,東尼怒沖沖地氣喘吁籲著。而尹森冷靜地看著他發脾氣,看著他發完了脾氣後懊惱的模樣。晾了他一會兒,尹森問:「東尼,你好好想想,你到底是生他的氣,還是生你自己的氣?」

  話問完,居然一瞬間,所有憤怒都瓦解成頹喪的悲傷。

  尹森在心中驚呼了一聲。他陪東尼去過不下十次法庭,經歷過那麼多人生波折,可這是他第一次看見他紅了眼眶,

  「都怪我。」

  「不能怪你。」

  「表是我讓他改的。是我把他牽扯進來的。史坦恨的是我。他是個好孩子,那麼聰明還受過那麼好的教育。如果他的前途毀在我手裡了,尹森,我後半生都會過不好。」

  「你不是有意的。你一直在照顧他,他不是不懂事。等你冷靜冷靜,去跟他好好談談吧。」

  東尼的眼睛黯然失色:「算了。」

  「我不想說爛俗的話,但你不會遇到第二個這麼愛你的人,東尼。」

  「他說過他不愛我。我問過了。」

  尹森氣不打一處來:「這種話你也信?」

  「我不信。」東尼說,接著聲音小了下去,「可我怕他在我身邊太辛苦。」

  他的聲音在顫抖。尹森把臉微微側開:他知道東尼不會喜歡別人看到他的眼淚。

  「沒事的,你只是需要時間冷靜。」尹森盡力溫和地勸,「等他新工作穩定了,你去找他解釋一下就行了。工作是工作,感情是感情。一碼歸一碼,行嗎?」

  東尼搖了搖垂著的頭。

  「我說過我會保護他的。可我……」

  「這事誰也料不到。你不是神,東尼。你需要他陪你。」

  「算了,想到他我就難受。我上一次有這麼大的挫敗感,還是餐廳失敗的時候。」

  「他不是一個經營項目,別用成功失敗來衡量感情。」

  東尼依舊搖著頭。

  他抽了張濕紙巾簡單擦了一把臉,清著嗓子,試著恢復平靜。良久,他換了解釋的語氣,說:「處理和他有關的事太累了。這段時間我精神又變得不太好,入睡越來越困難,但我不想再用藥了……我好不容易才慢慢擺脫依賴,我不想功虧一簣。我累了,讓他走吧。」

  「東尼,我不是醫生,我不知我該不該這麼說,但是我真的認為,你能康復到可以停藥,很大一部分原因是有他陪你。」

  「是,所以我覺得,也許我只是在利用他。我可以利用他也可以利用別人。現在他沒用了,我只是想換一個,不是什麼大事。」

  他的冷漠讓尹森張口結舌,只能說:「別這樣想,東尼。」

  「這種事必須是我來想。他太單純了,他永遠不會明白。如果最後才發現,我倆根本沒法走到一起,而我那些自我感動不過是些拙劣的慾望,那怎麼辦?我自欺欺人也就罷了,讓他陪我耗著嗎?」

  停下喘了口氣,他把聲音放低:「何必呢?誰會記得自己二十歲喜歡的是誰啊?」

  「喂,你這個人……我和我老婆可是大學時互訂終生的,我們還不到二十。」

  東尼的譏諷脫口而出:「你以為每個人都像你這麼怪胎啊?!」

  因為了解他只是難過到言不由衷,尹森沒有生氣:「你只是沒談過戀愛吧,東尼。」

  「我談過,我也年輕過,好不好?我知道戀愛是一種什麼該死的感覺。但我對他不是。他沒有令我悸動,春心蕩漾,或者有興趣去專門維持個人魅力。那種因為戀愛而歡欣鼓舞的小心思,我從頭到尾一樣都沒有。我對他……反正不是愛情。」

  「你自己信嗎?」

  東尼疲憊地站起身,走向旁邊小桌上的茶壺,為自己倒了一杯。

  「我沒騙你,更沒必要騙自己。」他站在桌邊淡淡地說,「我已經過了去愛誰的年紀了。即使他就在我身邊,那些浪漫、激情什麼的,我也感覺不到。他讓我忘記去感覺。」

  尹森只能嘆惋:東尼背對著他,已然抗拒和他繼續對話。但,還是忍不住地,東尼輕聲又說了一句話。尹森看著他的背影,無從猜測他用什麼神情說著這句話。他話中的失落,墜入寒冷無光的海底,一層一層,很深很深。

  「I just felt…better.」

  這件事之後,他逼尹森以女兒的名義發誓,不能把它說出去,尤其是不能告訴那個人。尹森心疼著同意了。看到他們兩人各自過上了自己的生活,都似乎過得很好,他便慢慢快要淡忘這件事。但多年後賈維斯約他去打高爾夫,問他為什麼能確信先生當初的真心,那個答案他幾乎脫口而出,幾番吞吐,卻又被尹森咽回了肚子,讓他在酒醒後不住地嗟嘆,不知自己做的是對是錯。

  颶風何塞來臨的前夕,一個涼風冷雨的夜晚,賈維斯唐突打來電話,向他詢問東尼現在的手機號碼。尹森什麼也沒問就答應了,卻又突然喊他不要掛斷。

  「你上次問我是怎麼知道他是真喜歡你的,還記得嗎?」

  對面訝異著:「嗯……記得。」

  「我現在告訴你——」沒等他反應,尹森說,「因為你辭職的那天他哭了。」

  掛斷電話之後,他覺得自己恐怕把這個人也弄哭了。

  這夜,紐約的雨沒有停。

  何塞越來越近,已到達百慕大附近海域,路線和前些日子的颶風艾瑪大致相同。氣象專家緊張兮兮地指出,這是有史以來第一次,在大西洋海面上同時存在了兩個風速超過每小時一百五十海里的颶風。各種報導提醒著易受影響的地區,要防範艾瑪帶來的災難重演一次。

  紐約並沒有受到太大威脅,只是降水越來越密集。在Mark簡樸的葬禮上,馴馬師嘮嘮叨叨著,說今天這天兒陰沉得可真是合適,可能是老天爺也可惜這匹馬吧。臨近中午的時分,馴馬師送賈維斯離開,見到賈維斯從公文包裡拿出折疊傘。

  「英國人總是會帶傘的,是嗎?你們那裡天天下雨。」馴馬師笑說。

  「等等,英國人?不會吧?」他猛地拍了一下手,像是想起了什麼,「你是不是史塔克先生在節目裡提到的那個……」

  賈維斯措手不及,不知該怎麼回答。

  「那,Mark的名字就是你取的嗎?好名字。」

  「他告訴你們是個英國人取的?」

  馴馬師搖了搖頭。「不是啊。但我們都知道那是他在意的人的馬,所以很珍貴。他是這麼說的。」他友善地又打量了賈維斯一番,沒忍住笑,大大咧咧地說,「你能想像嗎?我們一直以為是已故的人呢!但你活得比Mark久,是不是?人活著總比馬活著要好。你看起來人不錯。」

  而後,他湊過來,誇張地壓低了聲音:「欸,哥們,我必須得問個事。」

  「什麼事?」

  「你倆以前挺好的?」

  「挺好的。」

  「但你真的不嫌他矮嗎?」馴馬師認真地問。

  毫無防備地,賈維斯被逗笑了。這是很長一段時間裡,他第一次真正發自內心地被逗笑了,可笑容收回後,又莫名覺得悲傷。他們曾有過一段「挺好」的日子,但那是「以前」了。握手後,他和訓馬師告別。站在路邊,賈維斯給先生打電話,聽到了那聲來自身後的鳴笛。

  他轉過身,才看到近在眼前的那個人。

  在他近身時,特斯拉副駕駛室的車門自動打開,像是種歡迎。在時過境遷的八年之後,他又一次成為了先生身旁的副駕駛。

  車子靜靜停在路邊。東尼看到他上車,也只是簡單打了個招呼。和穿著黑色休閒西裝的賈維斯一樣,東尼的短款風衣也是肅穆的黑色:雖然不願露面,但這場哀悼,他其實也默默地參與其中。

  真的猝然來到先生的面前,賈維斯完全不知該說些什麼了。好在,東尼也沒有問他到底為什麼要見面。客套的問候結束,兩人短暫地冷場了一會兒,賈維斯說:「你還是很喜歡運動型的車子呢,先生。」

  「還行。前一陣研究特斯拉的股票,就買著玩玩。 」

  「想做空?」

  「我長線是看空,但短期沒做空的必要,起碼一年內沒有。我現在看多,剛加倉。」東尼笑了笑,「對手盤有好幾個我的朋友,陪他們賭一賭。」

  「我相信你的投資判斷不會錯。」賈維斯環顧了一下:車的內飾不豪華但有未來感,而駕駛座上的那個人美得一如往昔。在這個與他共處的小空間裡,賈維斯很想問些事情:關於先生,或者關於自己,關於Mark或者這十年。但他開口卻說:「車不錯嘛,先生。我記得它提速是百公里三秒?」

  「對。馬力大,噪聲小,輔助駕駛也很智能。」東尼在中控屏上點了兩下,把音樂關掉了,整個世界忽的只剩下淅瀝空明的雨聲。他猶豫了一下,淡淡地問:「要不要我送你回曼哈頓?你可以感受一下它的性能。你的車讓馬場的人幫你開回去就行。」

  賈維斯同意了。因為馬場在郊區,回城的路上沒什麼車,東尼帶他體驗了一次起步加速。很快,他們就把車上所有的配置都聊完了,甚至把特斯拉以及科技股的行情都聊完了,但就是沒說彼此都明知的賈維斯想見面來談的事情。

  車子平穩行駛著,路邊建築很少。聊完了車,兩人不約而同的默然著,不知該說什麼話題。車子的前擋風玻璃直連全景天窗,讓視野開闊到頭頂的天空。可惜天空灰黑,雨點在天窗上敲打著寂寞。這輛車行駛太安靜了,賈維斯心想,這恐怕是個缺點吧。

  「Mark最後怎麼樣?」東尼終於問。

  「挺好的。很平靜。」賈維斯說,「牠還記得我。」

  東尼試圖讓氣氛輕鬆:「牠一定需要一個很大的骨灰盒。」

  「還好,沒想像的那麼大。」

  然後,又是一小段無言。

  一個轉彎之後,東尼開了口:「兩週前,獸醫告訴我,Mark的治療已經徹底沒有意義了,牠現在只是在承受痛苦。獸醫要求我決斷,就在錄製那天上午。所以,我在節目現場的心情不太好。Mark讓我想起了你,因此說了點蠢話。結果呢,被那幫不負責任的人當成了騙點擊量的餌料。」

  東尼顯得有些煩躁。「Mark的事我也很遺憾。」賈維斯說。

  「不用安慰我。我不是那種多愁善感的人,我明白它不過是一匹馬。」東尼握著方向盤,眼睛沒有看他,「十歲的時候,是陪我長大的小狗讓我明白了什麼是癌症,什麼是死亡。我陪著牠安樂死,直到牠的腳爪冰涼還是牽著牠。所以我不懼怕分離,不懼怕死亡,從小就是。更不用提我父母去世的那場車禍…… Mark嘛,只是一匹馬而已。我的馬場每年都有很多馬被淘汰的。」

  「但你還是為牠治療了一年,先生。我真沒想到你這麼在乎牠。」

  「是啊,我想先治著試試。Mark這種價位的馬值得一試,不虧。」

  「真的嗎?」

  「不然呢?」

  「我不知道,先生。」賈維斯看著窗外,車窗上爬過道道雨痕,「我還以為這裡面有什麼感情因素。」

  東尼輕咬著下唇,

  「可能有。」他說,語氣不像輕浮卻也並不真實。

  「我不單單是指對Mark的。」

  兩人又一起沉默了。雨勢大了,嘩啦啦地砸在車上和路面上,雨刮器來來回回地忙碌著。陰黯的天穹下,大地像失去了色彩。

  「大概吧。」東尼說。

  賈維斯小聲說:「你總是如此勉強,先生。」

  駕駛員看著前方路面,側臉顯得很冷淡:「而你,總是問些讓我不知怎麼回答的問題,親愛的。」

  雨聲蓋過了賈維斯的嘆氣。他低下頭說:「對不起,先生。其實你怎麼想的都沒關係。我呢,我的想法我那天在電話裡已經和你說了。我的心意不變,但只有你需要我,我才會繼續跟你接觸。我想知道你現在對我怎麼看,你說實話就可以。」

  「你那天……還真是當真的啊?」

  「你明知道我是認真的,先生。」賈維斯沉靜地說,「三十歲可不是愛開玩笑的年紀。當然了,除了當年的你——你倒是有雅興跟我玩笑了那麼久。」

  「我沒有。」東尼認真看了他一眼。

  對方沒有接話。

  東尼緩緩地說:「很感謝你今天能來……其實見到你,我是很高興的。」賈維斯看著他,發現他的真誠從來都顯得那麼小心。

  副駕駛的人也謹慎地說:「我想見你,不是有什麼要求。你不用緊張,先生。」

  「我沒有。」東尼又一次說,聲音卻弱了下去。

  「咱倆的年紀,應該看得很開了才對。怎麼一見面,還是這麼不自然啊?」

  「年齡並沒有給我經驗,去應對這種事。」

  「又不是很難的事。」

  「很難。」

  「是嗎?」

  「咱倆的事……總是和我想得不太一樣。」

  對方一笑,似乎想說什麼,但用沉默代替了。

  東尼看到了他的欲言又止。驀地,他問:「你知道馬的壽命多少年嗎,賈維斯?」

  被問的人搖了搖頭,有些不解。

  「四十年,最長壽的能到六十歲,就等於我們的半輩子。馬是有靈性的動物,它需要主人的陪伴和承諾,並回報以忠誠和耐心。在這方面,馬要比我強得多,我明白……我不僅給不了承諾,而且也回報不了別人的。」

  他說著,聲音越來越小,最後全然消失在了唰啦啦的雨聲裡。他們之間又沉寂了,像個真空。

  停了一會兒,東尼說:「但當初,我想送你一匹馬,我說你可以把牠放在我的馬場,那是我已經想預訂我們的餘生了,賈維斯。」

  雨愈下愈大。風搖晃著路兩側的樹木,裹挾著散落的葉子。東尼握著方向盤,聲音伴著外面的大雨滂沱,說得無悲無喜,全程都沒有看一眼身旁的人。

  「我以為你會接受,而Mark能活很久,所以我以為,往後四十年,我還能請你多指教……你穿馬術服會很好看,我早就想像過,所以我在展覽上看到Mark就走不動了。我覺得牠就是太搭配你。一匹馬意味著什麼呢,我也說不好,可那天我在展台旁走來走去地想,真的是徘徊了很久,才下了決心。

  「我醞釀了很多,關於牠的馬厩、飼養、訓練、比賽,等等。我想要是以後幾十年都有你陪我騎馬就好了,我們可以時常一起去看望Mark,然後去郊外野騎,像那天一樣。我不用再一個人。我真是這樣想的。我想牠退役之後我也會一直養著牠,畢竟它可以陪我們幾十年,會見證我們的人生。世事無常,但幾十年後,我們依然可以去找牠說說話。那時你我都已經老了吧,那種畫面可真挺滑稽的。我甚至想過如果我們牙齒不好了,我應該給你做什麼樣的飯……我討厭設想衰老,唯獨想到有你陪的時候,居然反而會有隱隱約約的期待。

  就是這樣,想了太多。我很少想太多東西。所以那次,我沒想到你會拒絕。

  你提到了責任,提到了往後幾十年為之負責的勇氣。你是對的,只是那時我的勇氣少得可恥,只夠送這個禮物一次。於是我對自己說,也許再考慮考慮也不是壞事……也許吧,那時誰能預知呢?

  恐怕,我和你一樣,不敢接受對於自己太過昂貴的東西……對於你,是Mark;對於我,是你。

  我那時總以為以後還有時間。但,世事難料,後來的事,當然是不用我說了。很糟。實在是太糟了。終究Mark也沒能壽終,沒能陪我走完後半輩子。牠不屬於你也不屬於我,牠屬於我們……可你我呢,早就不是『我們』了。

  和你說話的時候,我總是少說一部分事實,幾乎是習慣性地。我不是想欺騙,我只是單純地想讓事情變得像我說的那樣……有些事情,我可能沒告訴你實情。

  其實我沒有很強硬地去要求編導剪掉那句話。我是說,我要求了,可我的經紀人勸我留下那段。他想給我塑造一個人設,一個深情的性少數群體,而編導想給節目多加噱頭。他們一齊勸我,我心煩,懶得去折騰,就說隨你們的便吧。

  所以,從心底來說,我到底是不是真的不願讓你聽到那句話,我也說不准。我一直在逃避這個問題,覺得這樣是順其自然。說到底,我只是不願告訴你,又不甘心你不知道。

  Mark的確診真是莫大的諷刺。也許我讓牠背負了太沉重的意義,也許這個預兆早就埋下了……牠是一匹好馬,很有靈性,可這些年,連我也極少去看望牠,只把牠扔在訓練師那裡,單純是不想去見。一晃到了去年,獸醫突然說牠患了癌症,我就更怕見牠了。

  所以,今天我開車到馬場門口,實在是不想下車……我不知道是不想見到牠,還是不想見到你。也許都是吧。

  謝謝你回來看它。再見到你可真好啊。」東尼極快地看了他一眼,誠懇地說。但想了想,他又遲疑了,小心地輕聲補充:「替Mark說的。這些年……牠很孤單吧。」

  被感謝的人沉默著,眼裡反倒出現了淚水。

  「日子過得真快,一晃已經這麼多年了。我人生中有很多過客,尹森說我是自作自受,或許真是……我不怕和誰分離,沒有你我也過得很好,可我也想記得某些東西。不為別的,就只是單純地希望能記著一點什麼。Mark是我僅剩的東西。如果強說牠身上有什麼意義,可能是感傷得過分了,畢竟牠只是一匹馬……可是你留給我的東西實在不多,賈維斯。」

  東尼慨嘆著。他凝視著的前路,在雨中無言地蜿蜒延伸,指向蒼白的地平線,像是永遠沒有盡頭。

  「所以你當然不會明白我為什麼那麼在乎Mark,因為……」

  因為……

  他不再說話。最終他也沒親口說出那句答案。

  「你可以聯繫我的,先生。」他身旁的人哽咽著說,「哪怕是跟我說句聖誕快樂呢……」

  「我覺得沒必要。」東尼攥緊了方向盤,「這些年,你自己過得很好,我也是,我本不想打擾你。我在節目上的那些話,是我對自己的抱歉,不是對你的。」

  「但你一直欠我一句道歉。」

  「是嗎? 」東尼喃喃地說,「那是因為你根本沒打算原諒我啊。」

  賈維斯置氣一樣不再說話。他們已經到了繁華的城區,在一條單車道的街上。等到下一個紅燈的路口,東尼停車後,賈維斯不言一詞地解開了自己的安全帶。

  駕駛員很意外:「你想下車?外面下著雨呢。」賈維斯沒吭聲。兩人對視了一秒,東尼的難過不著痕跡,卻也不過是輕描淡寫著,幾乎算不上是挽留,說:「我送你回去……也不礙事的。」

  但,在他作出反應之前,賈維斯轉向他,解開了他的安全帶,抬手摟住他的肩胛,把他摟向自己。這個動作很快,很狠,完全不容許東尼拒絕。隔著前排座位之間的儲物格和扶手,他被樓到了懷裡,緊緊抱住,抱得很粗暴,彷彿用盡全力,再也不願放手。

  這個懷抱陌生又熟悉。在對方懷裡,被摟的人調整了一下姿勢,順從又扭捏地閉上眼睛:「中間這個扶手杯托真是有點多餘,我原本還覺得它挺方便的。」

  但它並沒有妨礙賈維斯流著淚吻上他。

  綠燈已經亮了太久,他們後面的車瘋了一樣鳴笛催促著,焦急的車主從車窗裡探出頭喊:「餵,綠燈了!哥們你瞎嗎?」

  「抱歉。」擋路的車主降下車窗,對後面的車揮了揮左手。雨淋濕了他的手,腕錶,和他黑色風衣的衣袖。雖然大雨依舊如注,紐約高樓縫隙裡鉛灰的天際線,倒也終於破開了一道明亮的白邊。在天空的另一端,陽光穿透雲間的裂痕,摻雜在雨點裡灑落下來。

  那輛黑色特斯拉終於起步,轉彎,消失在了街上的車流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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