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

　　「你還是可以發他簡訊試試，」瑪雅心有不甘，不停給他出主意，「以前的電子信箱也行。或者問問IBM的高管們，他們也許能聯繫上他……他沒有拉黑你，說明他沒有想和你絕交。也許他只是忘了告訴你呢？」

　　賈維斯搖了搖頭。他很感謝瑪雅的熱心，可這已經沒有意義了。如果他的先生還惦記他，把自己的新手機號告訴他不費吹灰之力；可東尼換掉用了多年的手機號，棄置社交媒體帳號，一個招呼也沒有打。沒有人會這樣對待自己在意的人的。

　　瑪雅沒法再樂觀了，她想了想，說：「太陽是不知道自己的光芒照到誰身上的，賈維斯。」

　　是啊，太陽。再好不過的比喻了。賈維斯說：「我沒事，別擔心，瑪雅。」

　　瑪雅歪頭嘆了口氣。她輕快地說：「我們聊點別的吧？」

　　「行啊。」

　　「哦，對了，給你看我寶貝的照片。」她從手包裡掏出手機，把她視若珍寶的三歲女兒的照片一張張翻給賈維斯看，像每一個母親一樣驕傲地談起自己的孩子。

　　曬完娃，她說：「遇上東尼．史塔克的人，一般不久就會走向婚姻，因為明白自己不會遇到更五彩斑斕的人了。他是個終點站。人們到站下車，帶著對旅行的感懷，卻不會停留。人們會離開站台，找到自己的歸宿。我就是這樣。當渴望刺激的激情被榨乾了，會更懂得家庭的意義。和他對比過，每個人都顯得那麼真誠可靠，哈哈哈。更重要的是，他真的能教會你一些東西。」

　　兜了一圈話題又回到原點，瑪雅到底還是為了勸他。賈維斯由衷地感激，也懂了為什麼她會成為先生的朋友：先生總能吸引到善良的人，尹森和高山麻紗都是。

　　瑪雅說：「我理解你的著迷。他是不可思議的，是個太陽。靠近他，會愛上直視光源的感覺，刺傷也好燒灼也好，最終你會愛上向光的自己。人們就是這樣愛上東尼．史塔克。」

　　賈維斯點點頭。

　　「可你的心情他無從知道，他只想也只能做他自己。車終究是會到站的。我說過，他是終點站。真正屬於回家、屬於自己的旅途，從你離開終點站台開始。」瑪雅慢慢地勸慰他，像個姐姐一樣，「他在你人生中的使命已經完成了。他離開你了，那你也該徹底放開，賈維斯。」

　　起風了。瑪雅的手捏緊了披風的一角，賈維斯卻覺得冷風通透舒服。瑪雅的話一針見血：或許誰也不怪，他只是錯在了把那個人當出發地。經歷過那個人之後的旅程，全被襯得黯淡無光毫無意義了。

　　如果能早些明白，想必會少去許多怨意吧。賈維斯無力地猜測著，但後悔事太多，已由不得他挨個遺憾。

　　因為沒興趣回到嘈雜的房間裡，他和瑪雅倚在陽台欄杆邊閒聊著，只是不再聊他們共同認識的那個人。特朗普上任，新政策和新監管，國際油價，最近的標普500，等等。他們聊著財經圈常聊的那些東西，就像兩個倫敦人聊著天氣。

　　瑪雅已經快要把剛才的事拋到腦後了，但正討論著英國到底會不會脫歐時，賈維斯猛地直起身：「我突然想到件事，瑪雅，你不覺得不對勁嗎？」

　　他的不安搞得瑪雅一頭霧水：脫歐公投已經令英國人如此緊張了嗎？

　　她問：「怎麼了？」

　　但對方問了個莫名其妙的問題：「你說，當年是史塔克先生看出了你在吃百憂解，不是你告訴他的，是嗎？」

　　瑪雅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是啊。」她淡淡地說。她不明白他在擔心什麼。

　　「藥瓶很大嗎？」

　　「我不太記得了，應該不大吧。」

　　「標籤的字很大嗎？」

　　瑪雅猛地猜到了他的意思：「賈維斯……天吶，你在想什麼？」

　　「酒吧都是昏暗的，他只是瞟了一眼而已……可他為什麼認出了抗抑鬱藥的瓶子？」

　　瑪雅也怕了，但她還是不敢相信地小聲說：「你別亂猜，賈維斯。」

　　「而且，他為什麼對你的病症理解得那麼專業？他怎麼會認識那麼多心理醫生？他睡前像強迫症一樣地喝牛奶，你也見過的——他調牛奶的架勢，那可不是小孩子喝著玩的。」

　　「我的天，這……真是見鬼了。不會吧？」

　　「會不會……他也有需要幫助的時候？他活得真的快樂嗎？我從來沒想過。」

　　瑪雅低下頭沉思，他們一起沉默著。

　　終於，瑪雅拍了拍他的背，試著給安慰：「賈維斯，嘿，你不要突然自我折磨好嗎？或許每一個他照顧過的人，都不會去想這個問題。我是說，他看起來那麼強大，那麼可靠，對吧？這不怪你。他會有辦法解決自己的問題的。他總是有。這已經是很多年前的事了，不管怎麼說，他這些年過得不錯，不是嗎？」

　　賈維斯不再說話。過了一會兒，他們又聊起其他的事物：幾家網路獨角獸公司的走勢，聊起大盤，聊起美聯儲降息，所有這些普通的、沒有情緒的話題，直到夜深困倦。

　　因為酒後沒法開車而房子的臥室不夠多，這夜，賈維斯在別墅沙發上勉強休息了幾小時，睡得很淺，每次醒來，都想起今天聽聞的事情。天亮後，他簡單洗漱，謝絕了朋友的午飯邀約，開車回了曼哈頓。他沒有回家，而是直接開到了一個老朋友的家門口。

　　尹森早就接到了電話。他穿著一身高爾夫球服，戴著帽子，背著球袋，正站在路邊等賈維斯。

　　「抱歉突然叫你出來。我猜，得麻煩你太太單獨照顧孩子們了。」尹森上車之後，賈維斯說。尹森有三個孩子，大女兒十三歲，小兒子才半歲。他無比顧家，是個好父親。賈維斯知道，平常珍貴的周末，他都是用來陪伴妻子和孩子的。

　　「沒事，我和我太太說過了，老朋友叫我，我不能不露面。今天出來玩，承包一個禮拜的接送孩子償還。通情達理，是不是？」

　　尹森的調侃很幽默，賈維斯勉強笑了笑。

　　「不過，你看起來也太憔悴了。」尹森敲了敲賈維斯胸口，「你這狀態行嗎？剛通宵一晚上，不回家？」

　　賈維斯拉過安全帶，扣上：「如果有家我早就回去了。」

　　尹森善解人意地應聲：「那行啊，哥們！正好我也好久沒放鬆了。」

　　他們去了賈維斯喜歡的私人高爾夫俱樂部，在一桿和一桿之間斷斷續續地聊天。尹森平日裡忙於工作，忙於照顧家庭，顯然樂於享受難得的閒暇，而主動邀請他的賈維斯卻心神不寧。

　　尹森不是沒看出來。他聽說了，昨晚賈維斯參加的是IBM員工聚會，所以一定是有人告訴了賈維斯些什麼。尹森心如明鏡，可他沒法問。賈維斯辭職後，東尼曾逼他發誓不要亂講話，不要插手他倆之間的事；而他也明白，這事外人根本幫不了什麼。

　　他一邊認真研究揮桿的策略，一邊等賈維斯自己說出約他出來的原因。

　　陽光和煦，草地整齊碧綠，球場很安靜。尹森跑到了一座小山丘後面去看下一個洞的距離。賈維斯把桿遞給球童，心不在焉地接過對方為下一球挑選的桿。想問的念頭在他心裡來來回回，不知到底該如何提起。

　　賈維斯揮桿打出了面前的球，他的球童跑出去量碼數。他聽到遠處，尹森和另一個球童在歡呼：尹森打了個低於標準桿一桿的小鳥球，好成績。

　　儘管不合禮儀，賈維斯還是拄著球桿走了神。尹森是東尼的老友，什麼都知道，問他準沒錯。但先生是明確說過希望他放下的。在瑞吉酒店那個晚上，先生的勸誡入情入理，落地生根，讓他僅存的執著變得毫無意義。

　　現在問了又能有什麼用呢？

　　那些記憶揮之不去。風沉重起來，凝滯在他的周身。

　　那天在第五大道套房，在兩人短暫相聚的尾聲，那杯血腥瑪麗已喝完，東尼對他說：「從一開始，我就沒想過要分享你的未來。能作為你成長的過程，就足夠了。所以我那時的選擇是對的。再過些年你會明白。」

　　「我不在意對錯，先生，一點也不。我在意你怎麼狠得下心。」抗拒和控訴在賈維斯心裡翻江倒海，「你明明可以告訴我實情。你本可以直接說『現在的情況需要你辭職』。尊重別人很難嗎，先生？」

　　「可如果我試圖解釋，你覺得你會是什麼反應？你會想『為什麼要我辭職？為什麼不是他自己？他只想著保全自己，他果然這麼自私，和其他人說的一樣』。」

　　賈維斯被噎了一下：雖然不願承認，可先生把他看的太透了。

　　「但你可以把事情講清楚啊，先生。你可以給我分析局勢，你可以告訴我，如果你走了，我留下來沒有照應，也會受排擠而得不到發展，只會浪費青春罷了；但跳槽可能帶更多的機遇，待遇也可能提高……等等這類，你都可以說。我肯定會聽你的話的。」

　　東尼搖著頭笑了，像是在說：原來你現在懂了啊？

　　「你覺得是這樣，可其實哪有這麼簡單？這樣只會讓你更生氣。」東尼攤開手，「你會憤怒，會覺得我利用你的感情騙你跳槽：職位越高跳槽越難，那時的我看起來，就像是要求你犧牲來自保。」

　　「我才不會這樣想，先生。」

　　東尼的嘲諷變成嘆息，很淡很淡：「哦？你覺得你不會？現在的你當然不會了。」

　　他停下話語看著他一直照顧的小朋友，不逃避地承受對方的氣憤。礁石般的沉默後，他輕聲提醒，或者可以說，是寬宥著：「可是那年你才二十二歲啊，親愛的。」

　　賈維斯說不出話了。

　　那年那個金髮青年二十二歲，才華橫溢，卻太過稚嫩，從資本到經驗都一無所有。他的藍眼睛很乾淨，對先生懷著自然而然的仰慕，和天真羞怯的不服氣。仰望著先生讓他幸福，可他也想和先生並肩站立，不再被當成小孩子。那時的他會聽得進去先生的話嗎？即使賈維斯自己也沒法保證。

　　東尼看著他：「你知道你還會怎麼想嗎——『你根本沒愛過我，是吧，先生？』」

　　他口中的那聲「先生」，語氣譏諷得簡直刺耳。賈維斯咬牙切齒：「你本來就沒有愛過。」

　　東尼是想說些什麼的，但一時間沒發出聲音。

　　「你第一次嘗雪茄那天，看到眼淚在你眼睛裡，哪怕你笑著我都覺得受不了。那種感受太糟心了。」東尼回憶著，悵然若失，像不想打擾那段往事。窗外的街道車流喧嘩，溶在他的聲音的背景裡，淡化成潮汐似的渺遠。「你覺得我不在乎你，可我真的挺怕你哭的……當年，我實在是沒辦法留你。我逃避了一些東西，我猜你恨的就是這個。對不起。但幸好現在你比當初成熟太多，已經不需要浪漫主義作為對理想的寄託，也就不再需要我。我早就知道你會長大，會走出自己的路，也知道你的終點並不在我這裡，只是我沒料到，與我有關的那段旅程那麼短……但這樣結尾依然算不得不好。」

　　他話中個個單字都是活的，穿透賈維斯的心臟。疼痛感隨著血液泵向全身。

　　是的，先生的無奈，賈維斯可以理解，可以想通。他的心裡早已有了判決，沒有依著恨意給先生安放罪名，可他就是沒法寬恕。

　　他不想看到這個男人一邊雲淡風輕著，一邊還能無辜和深情，每當說到傷害就總有苦衷總有理由。當初，這個人分手得那麼決絕，什麼都沒留下，可現在，連這個受害者的身份，他都要剝奪自己。

　　「怪我。我希望回到第一次去你家的那天。你說你可以送我回去，我應該讓你送我回去。」賈維斯喃喃著後悔。

　　東尼居然沒有嘲諷他太和往事較真。他也順著賈維斯的話回憶著：「我們沒法回到過去。不過如果可以的話，我希望回到在街邊第一次見面那天，我乾脆就別停車。」

　　「你只是偶遇了一個員工，那算什麼？」

　　「是啊，只是偶遇……」東尼無所謂地應和，又突然笑了笑，「你永遠不會懂。」

　　他永遠都不會懂，大概真是這樣，那個男人的預言何時錯過呢？

　　突然，有人拍了一下賈維斯，把他拽回了現實。

　　「想什麼呢？」尹森走到他的面前，擰開一瓶礦泉水喝，身後跟著球童。「我已經領先你三個球了。怎麼了，你有心事？」

　　賈維斯瞥了一眼地上那枚不言不語的白球，發現自己的心思一秒也不曾在它上面。下一球已經需要推桿，而球童顯然在等著給他換桿，礙於他的分心，沒有敢來打擾。

　　賈維斯換下手中的桿，說：「我沒事，尹森。我只是有點分神。沒破壞你的興致吧？」

　　「我？我沒關係的。我剛才打了個小鳥球，可惜你沒看到，相當精彩呢。」尹森說，「只是我看你挺累了。別勉強啊。」

　　賈維斯笑了笑，感激尹森有感染力的悠然自得。他摘下了左手的手套，用光手握住球桿，扭頭對尹森說：「我不累。剩的洞不多了，我們先把這局打完吧。」

　　尹森說這樣也好。

　　這一場打完，他們在俱樂部的餐廳吃午飯，賈維斯終於問了出來：「我已經接觸不到他了。我只想知道他現在還好。」

　　他知道自己無須解釋這個「他」是誰，因為尹森微笑了一下，一直在等他問似的。

　　「他目前啊？挺不錯的。」

　　「那就好。」

　　「沒別的想問的了嗎？」

　　尹森喝著餐前酒，等著他的問題。

　　賈維斯抬頭望著周遭的一桌桌，可終究也沒什麼可看的。他沒法自在地問出這句話，但他聽見了自己的聲音，像一小部分自我在強迫著其餘所有部分：「我搜了一下，他現在好像是在做美食節目？」

　　尹森點了點頭。「是啊。其實你Google就行了，沒必要專門請我打球。」他說。東尼現在是自有餐廳的名譽主廚，但更像是混跡於餐飲業的社會活動家。他在新的領域如魚得水。不到一年時間，出版一系列菜譜，工作室的YouTube和INS帳號上有了上百萬粉絲，還常駐一檔美食類真人秀，每一期都帶不同的明星一起做菜。這個男人不論做什麼都是優秀的。

　　「但，我找你是因為昨天我聽說了一些事，我覺得很奇怪。」

　　「什麼事？」

　　「當年我們財務部有個主管，就是叫艾瑪的那個女主管。我聽說我連累了她，大家都以為是她和先生關係不正當。按理說，我和先生的事史坦早就知道了，他討厭我，不可能那麼好心給我保守秘密，可為什麼沒人知道我的事？」

　　尹森聳了聳肩：「你是在明知故問吧。」

　　「是不是……史塔克先生幫我善後了？」

　　「是啊。你一走了之，沒了音信，你家先生前前後後可是費了不少勁。」尹森嘆息著，「不過，要是只連累艾瑪一個人，其實還算好的呢。」

　　「什麼意思？」

　　尹森把高腳杯擱下了，悠悠地說：「你知道嗎？你不只對不起你們主管，你還對不起我，還有我們整個人力資源部。」

　　賈維斯一驚：「什麼？」

　　這時服務生過來，彬彬有禮地打斷他們，呈上了前菜。尹森一邊用勺子挖豌豆泥，一邊說：「你走後沒多久，東尼轉正了，把你們財務部大換血。半年內足足換了一半的人，這真的不正常。離職和招募都快把我們給煩死了，每天審那麼多簡歷，面試面得我們都麻木了。半年之內啊，朋友。解氣也不能那麼亂來啊。幸好過渡時期沒出什麼亂子，不然他後來哪能出現在CFO的位置上？當然了，他也並不在乎。當時，CEO問他財務部人員流動怎麼這麼大啊，這不是浪費人力成本嗎？他連解釋都懶得編一個，我還得幫他打圓場。他是真的做事沒顧忌。」

　　「Jesus.他在想什麼啊？」

　　「我想你猜得到。」尹森給了他一個意味深長的眼色，「他們傷害到了你。而東尼嘛，以他的脾氣……所以，你瞧，他這人不怎麼樣，但對你是真好。」

　　賈維斯點著頭。他的心被悔恨囓下了一塊兒肉。

　　「我是不是這些年都太自私了，尹森？」

　　尹森正喝著酒，酒杯後的他使勁皺眉搖頭。

　　但賈維斯還是說：「我真的是……昨天，我和他的一個舊友聊天，發現了件事，現在心裡真的很難受……尹森，你認識他二十年了，你說實話…… 」

　　他手臂撐在桌上，憂傷的藍眼睛直直地盯著尹森：「你知道先生有抑鬱症這件事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