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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紐約無人逗留》第11章
十一、

  被通知要上公司年會出表演時,賈維斯是想推脫的。但任命為年會總導演的人力同事大手一揮,便強行把他的名字加在了表演名單中。

  此時他離開IBM已經六年了,做到了項目負責人的位置。他的助理小姑娘也已經是項目經理,在他的負責下獨自承攬任務,做得很出色。他有了穩定的戀人,一個旅居紐約的倫敦軟體工程師,有和他一樣的口音,棕頭髮綠眼珠,清清瘦瘦,笑起來像少年又像貓咪。他早就買了車,一輛白色的BMW5系混合動力,眼下正在考慮買房子,在曼哈頓南區幾間待售的高級公寓中挑剔著。

  生活很平靜,可像年會表演這樣浮誇的事,還是會時而有之。「你不露面,你帶的團隊會覺得沒存在感啊。這種時候,作為上級,你就必須懂得娛樂大眾。」    負責組織年會的人煞有介事地說。而回家後,賈維斯對來過夜的戀人丹尼談起這件事,居然也是收到一派慫恿。「當然要去啊。為什麼不呢?」丹尼看著他笑,說可惜沒空去現場看他。「你一定要給我拷一份影片啊。」他趴在賈維斯肩頭說。

  於是賈維斯就這樣不情不願地接下任務。

  以他內斂的性格,是不願意站在人前用力展示自己的,但這絲毫也沒有影響觀眾對他的興趣。年會那晚,他一上台,台下便起了一陣低聲的歡呼——來自或多或少接觸或留心過他的女同事們,大多數賈維斯並不認識。他笑著對她們點點頭,優雅又羞澀,引得呼聲更高了些。合演的同事就位後,賈維斯站上舞台中央,聚光燈匯聚在他身上。他身著黑色燕尾服和白襯衫,戴著深灰色暗紋的領結,身材修長挺拔,目光安靜如水。他用眼神示意觀眾安靜,把小提琴架在了肩頭,將琴弓搭在弦上。

  在他閉上藍眼睛,拉動琴弓的剎那,全場靜了一下,瞬間又激起一陣讚歎的細語。

他的左右兩旁各站著兩個同事唱歌,身後站著幾名樂手:他們把團隊裡懂音樂的人聚了起來,組成了一支混搭的樂團,演繹十分大眾的流行樂串燒,如Taylor Swift和Bruno Mars之類,形成有趣的反差。歌手是兩個剛入職的分析員,樂器有架子鼓、長笛和兩個吉他,而最主要的成分是小提琴,從頭至尾演奏。這個樂團是前助理姑娘的主意。在他們給唱著抒情歌曲的分析員伴奏時,她坐在賈維斯的左後方的椅子上彈著吉他,時不時抬眼看著前面那個小提琴手。聚光燈下,賈維斯專心演奏的側臉明亮又憂鬱。

  'Oh I knew you were trouble when you walked in, so shame on me now… '

  歌手對唱著這句歌詞,歌詞一句句戳在賈維斯耳朵裡。

  大學畢業後,他已經很久沒有拉過小提琴,琴匣上落了灰塵。上一次想到要把小提琴找出來,已經是六年前的事了,在二十二歲生日的第二天。那是個週六,他待在在東尼家裡,東尼讓他聽自己彈鋼琴。他們倆坐在書房,東尼說他那架三角鋼琴很久沒調音了,但賈維斯聽來音準還是不錯。他替先生拿著雪茄,痴迷地看著琴凳上的先生,還有他行雲流水一般地在黑白琴鍵上跳躍的手指。

  發現賈維斯有音樂功底後,東尼問:「你會什麼樂器?」

  賈維斯便是這時告訴他,自己學過小提琴。

  'You're drowning, you're drowning, you're drowning...'

  兩位分析員唱得很不錯,氣息足,唱功佳。賈維斯側頭拉著琴,心裡隨他們哼唱著,感傷或是自嘲。當年他說了自己會小提琴後,他的先生認真地說:「我想聽。」

  「好啊,先生。」

  「你帶琴來紐約了嗎,要不要我趁著生日送你一把?」

  「不用,先生。我把琴帶來了。」

  學琴時賈維斯還很小——小提琴就是必須從很小學起的。那個金髮男孩沉穩文靜,拿著一把特製的小一號的琴,跟著音樂學院的教授一練就是一下午。等到他稍微大一些,手臂和身高都更像個大人了,父親送給他一把真正好的小提琴,來自義大利名製琴師,已有百年曆史。當他在紐約肯尼迪機場下飛機時,他的琴也被特殊保護著一同托運而來。它是他的朋友,是他喜歡的收藏。他是想給先生演奏它的。

  它就是現在台上的賈維斯手中的這把琴:時隔六年,他終於在一個不相關的場合,對一群無關緊要的人奏起了它。

  那個認真說「我想聽」的人,如今是什麼模樣?他還會給什麼人彈鋼琴嗎?如果他們沒有分手,如果先生來到現場,聽到了他的演奏,會露出真心的微笑嗎?

  'Oh I knew you were trouble when you walked in…'

  'Trouble…Trouble…Tourble…'

  曲終掌聲雷動。賈維斯放下肩上的琴,眨著在聚光燈下或是在往事裡模糊的眼睛。其他樂團成員也走上前,他們一起鞠躬向觀眾致謝。

  退到後台,前助理一直嘟囔著這下壞了我有個偶像上級了,說個不停。賈維斯說她太誇張,但她哼了一聲,說老大你這是當局者迷。「你沒看互動螢幕?」小姑娘做了個鬼臉,說道,「以後你少找我談項目的質控啦,不然嫉妒我的人可更多了。」

  賈維斯詫異地攤手。他那時只顧著演奏,沒有註意到周遭的事。他沒看到,在他演奏時,舞台兩側的實時互動螢幕上刷滿了對他的表白,來自現場觀眾——或真或假,或是被聚光燈和音樂催化出的玩笑般的誠懇,當然,都是匿名的。前助理掰著手指回憶了幾條給他聽之後,賈維斯一笑置之。

  「你現在可是知名度大漲啊。」女孩說。

  「都是鬧著玩的而已。」

  但前助理還是感慨:「可惜我在台上彈吉他,可惜我那時沒法用手機……」

  看到賈維斯不解的樣子,她認真又憂傷地說:「不然我也有機會在大螢幕上給你發一條表白了啊!」

  不等賈維斯做出反應,她就迅速一笑,轉身跑開去找女同事們了。留在原地的小提琴手站了一會兒,便不再想這件事:他的心裡塞滿了另一個人。

  賈維斯在凌亂的後台找到琴匣,把琴放好,順便解下了自己的絲綢領結,塞進掛鉤上的大衣口袋。他看著琴靜靜躺在琴匣中,像看著一個未完成的舊夢。他知道,不該任由自己回憶往事:他現在已經有了穩定的戀人,回憶就意味著背叛。外面,晚會依舊在繼續,時而傳來人群的歡騰聲。他看到準備上場的同事有說有笑,他簡直忘記了自己為什麼要在這裡,為什麼在投行,又為什麼在紐約。時間和空間在一把琴面前失真,變得虛假。可它呢,明明根本就沒出現在他們故事裡。

  因為,當年還沒來得及演奏給先生聽,他們就分手了,留下他曾在意的所有東西,灰白而沒有意義。

  比如這把小提琴和此外的許多回憶。

  那時東尼說要送給他一把琴,完全是臨時起意。其實那時的他,早就給賈維斯準備了生日禮物。

  生日那個週末的回憶是讓賈維斯不知所措的幸福。他們待在一起消磨了周六整天的時光,哪怕不說話也都是那麼溫馨自然。下午,東尼帶賈維斯去了紐約市郊的一家馬場。在車上,賈維斯才得知,那是先生入股經營的許多家族產業之一。在馬場的私人更衣室裡,早就備好了一個禮盒,裡面從頭盔襯衣到馬靴馬褲一應俱全,準備得細膩妥當。

  賈維斯換好衣服走進場地,看到馬場規模不小,有障礙場、表演場,遠處還有速度跑道。他看到表演場的沙地圍欄裡,先生在等他。東尼也換了一身騎士裝,藏藍上衣白馬褲,黑頭盔黑馬靴,騎著一匹身形矯健的黑色純血馬,英氣逼人。

  賈維斯走了過去。馴馬師手裡留給他的是匹溫血馬,前額有一塊白斑,毛色是醇厚的赭紅,在陽光下像波爾多干紅般閃光。油亮的毛皮之下,結結實實地排佈著大塊的腱子肉,因修長的四肢和高貴的氣質而顯得優美。

  兩匹馬並排站得很近。東尼示意馴馬師去忙別的,然後對翻身上馬的賈維斯說:「你穿這身很合適。」

  「謝謝,先生。」

  「怎麼樣?我猜的尺碼準吧?你的身體我了解。」看到羞澀的賈維斯,他的先生笑著驕傲,「這是我給你的生日禮物哦,一半的禮物。」

  坐在馬上,賈維斯的臉和耳尖有點變紅:先生如此細膩地記得他的身材,記得他的鞋碼,毫無遺漏地熟悉他每一處肌體。他想像著東尼和定制服裝的設計師溝通的樣子,他會如何描述他……馬褲是緊身的,料子堅實,但那樣貼合和舒適。賈維斯被安放在織物間,於是,全身上下與衣物包裹摩擦的觸覺,都變得像撫摸一樣火熱起來。在這個男人面前,他感到身體和心從未如此赤裸坦誠。

  所以分手前一天在咖啡館,當東尼談起交往的邊際時,賈維斯實在想不懂,到底是誰搞不清私人邊際呢?明明不是他吧?可賈維斯沒說出來。他怕說出來之後,先生就不會再靠得這麼近了。

  他是如此珍惜那天回憶裡的那個人。

  「試試看。」欣賞過了賈維斯著裝的效果,東尼一昂下巴,示意他帶馬跑一圈試試。

  賈維斯駕著馬繞場慢步。東尼只騎馬小跑了一圈,然後就一直停住沒動。他看著賈維斯,毫不掩飾自己的欣賞。與馬磨合熟悉了些後,賈維斯從慢步換到跑步,回到東尼面前時還嘗試著做了一個立定敬禮。他和馬還未達成默契,但從騎乘的張力和美感上已能看出他的馬術功底。步伐輕快的馬兒在沙地上做了立定敬禮,結束了全部動作,馬背上的賈維斯就像一個授勳的騎士。

  「你會盛裝舞步?」

  「曾學過,先生。」

  「我猜對了,哈哈。舞步我不會的,我只是為了打馬球才學了騎馬。」東尼拍了拍自己胯下眼神敏捷的黑馬,賈維斯這才明白,那不是純血馬,而是一匹更珍貴的馬球馬,「但我覺得你很適合盛裝舞步和溫血馬。牠和你搭配真的太好看了。」

  「謝謝,先生。」

  「喜歡牠嗎?」

  「當然。牠很棒。」

  「那就好。我也認為你很適合這匹馬,牠是我在展覽上一眼相中的。」東尼說得很鄭重,「牠就是另一半生日禮物。牠是你的了。」

  賈維斯驚訝地拉緊韁繩,把馬調過身看先生。東尼卻只是莞爾,翻身下馬。

  「你可以把牠寄養在我的馬場,不費事的。如果你想看牠,你可以自己來,或者叫上我陪你……」東尼在地面站定,對賈維斯做著讓他放心的手勢,溫和地循循善誘,「牠是冠軍馬,就算不考慮比賽獎金,僅僅讓牠給母馬配種也是相當賺錢的。你完全不用擔心額外的費用,牠能給你賺回來,收益全是你的。就算有意外,還有我兜底呢。」

  在回答之前,賈維斯也縱身下馬,走到他身旁。

  他說:「我知道這匹馬很貴,先生。我能感覺到它的血統和牠受過的訓練,牠不是隨便一匹什麼馬。而且這實在太給你添麻煩了,我不能接受。」

  「怎麼能算麻煩呢,反正馬場也要經營啊。它牠襯你。你穿馬術服很好看。」

  「真的不用了,先生。我很感動。」他們站在兩匹馬中間,賈維斯彎腰湊近他的臉,滿是為難的柔情,「有人在那邊,我就不吻你了。但,真的,謝謝,先生。這是我收到最不可思議的禮物。牠很棒。」

  東尼的微笑有些勉強:「別這樣,你的拒絕讓我很傷心。」

  可賈維斯撫摸著馬身,還是堅決地說:「我沒法接受這麼貴的禮物,先生。」

  「……貴?」他的先生皺起了眉頭,「唉,別考慮這些啊。你真無聊。」

  賈維斯不知所措地嘆了口氣,轉向他,眼神動情:「你真好,先生,我不知道該怎麼形容的好。」

  東尼啞然失笑,只好聳了聳肩。

  他說:「是啊,每個人都這麼說。」

  「但我不能擁有這匹馬。我不確定我準備好了,不敢保證我有這個時間和精力。我是說,馬需要很多照顧……它意味著很多陪伴,對吧?」

  東尼的聲音已經不再堅持,但他還是嘟囔了一句:「又不需要你親自餵馬。」

  「但擁有另一個生命,就意味著責任啊。馬是懂感情的,我不能始亂終棄,對吧,先生?」

  他是認真的。他的話觸動了原本固執己見的東尼。

  「是啊……很多責任,很多投入。你不能對一匹馬始亂終棄……」東尼低頭看向自己的馬靴,然後抬起頭,慢慢輕聲說,「也許……我也不確定,我是否完全準備好了把它送給你……這太草率了。」

  「沒關係,先生,我已經很開心了。」

  東尼摘下了頭盔,在右手裡轉著。他沒看賈維斯,只是輕聲說:「讓你開心真容易,唉,你這樣會在社會上被人騙慘的。」

  望著他的人用藍眼睛笑著,深情又克制:「只對你,先生。只對你是這樣。」

  他們並肩站在馬側,閒談了片刻。馬壯實的軀體擋在他們和其他人之間。賈維斯悄悄扭過臉去看先生,右手抬起,想去牽先生近在咫尺的左手。

  東尼在觸碰的剎那才察覺。他的手也動了一下。可背後傳來人聲,賈維斯猛地回頭,手也隨之撤開了。

  他不太甘心,可終究他也沒有問:他想去牽的那隻手,究竟是想躲開他,還是想回應他——那相觸的剎那太短,他實在無從判斷。他想問,可這個細節如此無關緊要,而先生看起來也不在意。他在心裡排演了好幾種語氣和句式,從玩笑到鄭重一句句地換,不知該如何選擇;可終於馴馬師走來找東尼說話,他再也沒機會去問先生。就這樣,這件事被耽擱下來,成了往後忘不掉的小遺憾,微不足道卻又延綿不盡。

  他們從沒牽過手。如果要求不那麼高的話,吃過日料那晚,他談起瑪雅和流言時曾與先生十指相扣,這或許可以算一次;之後東尼抓著他的手給他那個關於愛情的假設,又可以算作一次。或者,也許還有一些做愛的時候,他握住先生的手吻著……可賈維斯總想要一次真正的牽手:沒有安慰、歉意或情慾,僅僅出於親近,或是根本沒有原因,只是站在一起時,突然想觸碰著對方而已。東尼已經對他這麼好了,他覺得自己總得邁出這一步,而他也以為自己還有時間。

  他以為。

  可時間是怎麼變沒的呢?回憶的斷壑讓人心驚膽戰,賈維斯從沒勇氣去完整地梳理從變得親密到分手的那個春天。他做不到。那個可怕的落差令他心力交瘁。當年他驕傲地離開IBM,從不認為自己是在逃離什麼;可後來一次次逃離回憶的時候,他從沒意識到自己已經需要藉口。

  分開後他極少夢見先生,但有那麼幾次,他夢見了那匹赭紅色的馬。馬的大眼睛漆黑圓潤,在虛無的夢境空間中直視著他,一言不發。於是他看到了牠的孤獨,無所屬的孤獨。在夢中,賈維斯不平似的反而指責牠:「你孤獨什麼呢?你有他陪你啊。你沒權力難過。」

  馬沒有眨眼也沒有回答。馬又怎麼能回答?

  直到夢醒之後,賈維斯也沒法釋懷那種目光。

  馬真是一種很能保守秘密的動物。縱使與賈維斯相比,牠那麼早就已經知曉答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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