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愛，是不能的。因為東尼是職位比他高好幾級的上司。

　　有時工作上出了問題，先生會罵他比罵任何人都狠；但也有時會假裝沒有看到，批評別人幾句就算了，之後叫他到辦公室的時候，再輕柔地嗔怪：「怎麼這麼不小心，賈維斯？」

　　賈維斯不常犯錯，也並不是直接受著東尼管理，所以這件事只發生過一次。但事實上，只一次也就夠了。那時，賈維斯看著他棕色眼睛裡關懷的光澤，幾乎寧願自己犯的錯誤不可饒恕，讓這種在乎的眼神永遠留在自己身上。

　　他的先生不可捉摸，而賈維斯想接近他的心，就在惴惴不安中被一次次撩撥著，顫抖著愧疚，又雀躍。

　　「怎麼這麼不小心？」這句話被賈維斯一直揣在心裡。大概，他們之間的一切，都是因為賈維斯的不小心。每個人都被給過「不要和上司發生關係」的忠告，可賈維斯初入職場，還少不更事，不懂得個中深意。

　　偏偏就遇到了東尼這麼要命的人。他的所有親暱都建立在疏遠之上，不做解釋，不給承諾，但一次次地讓賈維斯置身於甜蜜又掙扎的錯覺裡。

　　不知從什麼時候起，不定時共進晚餐成了他們二人的默契。墨西哥菜，古巴菜，泰國菜，或者是創新過的經典法餐，東尼總是有許多奇妙的點子，讓賈維斯感慨他一定能成為一個頂尖廚師。

　　食色性也——東尼說起這句話總是笑著。有一天，他甚至深情地讚頌：「人對於自己欣賞的味道的熱愛，是世上最純粹、最像愛情的感情了。」

　　賈維斯歪著頭問：「你相信愛情嗎？」

　　「不信。但我不介意把我喜歡的東西比喻成愛情，這樣比較通俗。」

　　說完，他拿起撒好松露的鵝肝布丁盤子，驕傲地給賈維斯展示自己的菜餚，還眨了眨他的大眼睛。

　　晚餐後，東尼常在家處理白天剩餘的事務，但不歡迎賈維斯過問。他們之間絕不能提公司和工作，否則東尼會皺眉不語。

　　甚至，他讓賈維斯在私下直接叫他東尼，但從不直接說出賈維斯的名字，只是總用「喂」、「嘿」來稱呼他，有時，乾脆是「小朋友」。

　　他刻意淡化了賈維斯的真實身份。他說：「因為我在上班的時候還要叫你的名字啊，我不想把咱倆之間的感覺搞奇怪。」停了停，他又說：「但如果你敢在公司直接稱呼我的名字，小心我罵死你。」

　　在家裡，東尼允許賈維斯陪他做菜，陪他說笑，和他親熱；但在工作場合，他永遠是賈維斯敬稱的先生。在電梯間裡遇見，他會等賈維斯幫他按鈕和擋門，很隨意地道謝，有時碰面也不會打招呼。等兩人徹底熟悉起來，他在家總是叫賈維斯親愛的。不是「親愛的賈維斯」，只是「親愛的」。賈維斯不得不猜測，這樣可以消除叫錯名字的風險，對於東尼這種人來說最合適不過了。

　　他把公私分得很徹底，行事手段老練。這樣的相處方式，他太諳熟了，而賈維斯卻像縱容一般，只是裝作沒有察覺。儘管心裡明白和難過，他還是在那一聲聲親暱又程序化的稱呼裡沉迷著。

　　一天午休時，人力部的倫敦老鄉尹森來找他一同吃工作簡餐。「你和你們副總監沒什麼事吧？」他嘴裡塞滿了沙拉時，冷不丁地問了一句。

　　「沒有啊。你從哪聽來的。」

　　「我還沒說是哪個副總監呢。」

　　賈維斯自知語失，不再狡辯。

　　「別緊張，我知道他是雙性戀。」尹森善解人意地笑了笑，「很多年前我們是合租室友。他會帶人回來，男女都有。我們關係好，不避諱。」

　　賈維斯稍稍鬆了一口氣，但還是不安：雖然取向的問題沒事了，但辦公室桃色新聞也是很糟的。

　　「你真的不用緊張。」尹森低頭繼續吃著午飯，「我知道他不安生，他的緋聞也不是第一次了，我不會告訴任何人。我只是想提醒你注意著點。如果我能看出來你倆的眼神不對，早晚會有別人看出來。他倒是沒什麼名譽可言，但你的前途，毀在這種人身上，不值。」

　　他說的字字在理，可賈維斯偏偏聽不進去，只是擔心著：「史塔克先生知道你發現了嗎？」

　　「沒有。我不會告訴他的。」

　　「謝謝。」賈維斯一下子放鬆了，由衷地感激道。先生是一個難琢磨的人，他的感情很古怪、不穩定。如果他知道有人發現了他倆之間的事，可能下一秒就要和賈維斯假裝不認識了。尹森被他的感激弄得哭笑不得：「你……你還是快點長大吧。」

　　賈維斯能聽出來，他的意思是：「你該不會是真喜歡他吧，傻孩子？」

　　不會吧？不會吧。在回家路上，賈維斯在腦海裡一直設問，反問，又自我否定著。

　　他早該學會保持獨立、放得開又若即若離的關係，乾脆利落，別想太多。他一來紐約就被灌輸了這一點，這是這座城市的精髓。倫敦也是快節奏的，但比起紐約這種熱烈奔放和不近人情共存的遊戲態度，還是要仁慈得多。

　　東尼就是這座城市在他心上烙下的第一個印記。對賈維斯而言，他就代表了這裡。

　　可他總像是離得那麼遠。他會給賈維斯做好不重樣的早餐，然後先於他出門。早上到公司後，賈維斯常常看到他叼著三明治端著咖啡，坐在咖啡區的沙發裡皺著眉聽下屬的匯報。在約到賈維斯之後，他有時會多問一句：「為什麼你總是沒別的安排？不和朋友一起玩？不學CMA（美國註冊管理會計師）證了嗎？」在紐約，社交就是一切，而賈維斯也確實需要考下來這個必備的資格證。東尼的話語裡滿是作為前輩的擔憂，合情合理——擔心這個晚輩會太過依戀自己，希望他多接觸一些新的人群；或者想確保賈維斯有理想有目標，不要把精力都花在纏著自己身上。

　　這讓賈維斯很失落：其實，就算有別的安排，他也會想辦法推掉過來陪先生；這是他的私人時間，他願意選擇用在誰身上都是天經地義的，哪怕需要事後去補社交活動和學習進度他也心甘情願。但這些他並不想讓先生知道。

　　在身體之外的層面，他們相互不了解。

　　因為東尼並不會聊起自己的事，賈維斯開始不自覺地向尹森打聽。那些他沒有參與的先生的往事，每一件他都好奇。休息時，尹森笑著嘆息著給他講：關於東尼剛來到公司的樣子，關於他震驚了整個公司的聰明頭腦，關於他在合租時顯露的生活習慣，還有大學期間休學一年去創業的事。

　　「創業？」

　　「是啊，只是好像失敗了。他和人合夥開了一間店，他負責財務周轉，但很顯然並不順利，因為一年後他就回去繼續讀書了，也不會在簡歷上提到這段經歷。」

　　後來他們聊到了收入。公司實行薪資保密製度，但尹森是人力部門的主管，能了解每一個員工的工資。他敲了敲腦袋：「東尼的收入？折算下來是你的六倍吧，這還不算年終獎和職務消費呢。」

　　賈維斯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

　　「聽著，孩子，如果他送你禮物、請你吃飯或者給你什麼好處，只管接受。也不要送他相同價格的回禮，力所能及的就好。他不缺錢。千萬不要覺得你虧欠了他，永遠不要這樣想。只有心安理得地面對他，你才能有底氣。你浪費在他身上的青春才是最寶貴的，他也知道這一點。以後如果想離開他，不要猶豫，直接說出來；你甚至可以大聲告訴他：你值得更好的人。這沒什麼，他不會介意的。」

　　「我明白了。」

　　「他比你大多少？有十歲了吧？」

　　賈維斯低聲答： 「十二歲。」

　　「你不覺得他比你大太多了嗎？我真擔心你。像你這種小孩子……哎。」尹森嘆了口氣，「只有被人吃掉的份。 」

　　年齡，閱歷，收入，社會地位。這些都是橫亙在他們之間的障礙——對賈維斯來說是。對東尼來說，根本不存在什麼障礙，因為這些障礙都是他操控賈維斯的工具。他在這段關係裡駕輕就熟，享受著便利和沒有麻煩的陪伴，並且隨時可以抽身。

　　賈維斯自己不知道這一點嗎？怎麼可能呢？

　　彼時財務部正處在要緊關頭：總監年老，在位的時間像他的頭髮一樣稀疏了；兩位副總監，四十多歲的史坦和三十多歲的東尼，明著暗著咬緊了對方。辦公室的氣氛變得微妙，同事們都選擇站在了自己看好的那一方隊伍裡，流言不斷。對於這兩位副總監的私下討論中，私生活作為邊角料在同事間添油加醋地傳遞著。史坦有美滿家庭，形象體貼顧家，在輿論中勝過作風隨便的東尼許多。午休時間，同事們神秘兮兮地對賈維斯科普：「這人是我們部門真正的浪子，事蹟很多。年輕鮮活的靈魂，就更是他的獵物。」

　　「他呀，他是沐浴處女血保持美貌的血腥瑪麗。」他們說。

　　賈維斯笑著表示哦原來是這樣啊，怪不得看上去那麼高冷；心裡卻想著：要是你們知道了他另外的性取向，一定會驚掉下巴吧？

　　他在流言紛飛中保持了沉默。這是尹森教他的：「在職場說話越少越好，況且你和東尼還是這種關係，說不准什麼時候就會有人捕風捉影。」他把「這種關係」這個詞說得很重。

　　可到底是什麼關係呢？朋友？床伴？曖昧對象？還是情人？尹森說得含糊，賈維斯自己作為當事人也搞不明白，或者說，是不願去說破。

　　日子在理不清的情愫裡一天天消磨著。某天晚上親熱時，在賈維斯摟著他，嘴唇停留在他的耳垂上時，東尼突然說：「我愛你。」

　　這像是親密到極致，才有了帶著一絲感激和遺憾的感慨。可這三個字並不催情。賈維斯被它嚇到了。

　　他雖然不敢相信，但也不敢去多想，怕承受不了真相。他的大腦一片混亂，只能吻著先生的後頸，把眼睛埋在他的黑髮裡。東尼洗髮精的橙花味道圍繞了他。因為沒有勇氣去詢問真假，賈維斯沒去追究這突如其來的三個字。東尼可以輕輕鬆鬆地說出「抱歉，親愛的，我不是這個意思」，可他承受不了這種跌宕，他寧願不給先生否認的機會。

　　東尼也沒再解釋什麼，像什麼也沒發生過一樣，引導賈維斯做繼續中斷的事。

第二天早上出門前，他給出一句評價：你已經成長很多了，小朋友。這句褒獎，東尼說得隨意，在賈維斯聽來卻複雜而苦澀。

　　但他收拾好自己的心情，吃下先生做的早餐，正常去工作，一如既往，把迷茫壓在了心底。電腦前，他一邊做著層層疊疊的Excel表，一邊暗下決心：能成長當然是最好的，先生對孩子氣的耐心有限，自己啊要成長更多才行。

　　像是給他冷靜的獎勵，幾天之後，一個兩週後去波士頓出差的名額被點名分配給了他。這個名額就是他想要的，因為他曾在先生的行程上看到，先生兩週後也會去這個城市。

　　他看著這封通知信件，心裡默念了一句謝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