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雨來得很突然， 劈裡啪啦地砸下來，江城是沿海城市，夏日的颱風天很多， 在風將雨捲進房間之前， 張景關上了窗戶。

　　他給老太太打電話， 對方已經到家了。

　　“景景， 你喜歡哪裡的房子？”掛電話之前老太太突然問道。

　　張景不解：“怎麼了？”

　　“我想讓你爸給你買套房子， 寫你的名字。”兒媳下午的表現讓她心有餘悸， 根本不敢想她平時怎麼對待總和她作對的張景，本來就有想法，兒子回來那句責問更讓她心頭一震。

　　她真覺得自己老糊塗了，即便不想張景對自己產生過分依賴，可她完全可以讓小孫子早早有個居所， 不想待在家也有個落腳的地方。

　　“給我買房子？”張景很是驚詫， “怎麼突然提起這個？”他是想離開家，可從沒想過讓馮燁給他買房子。

　　張佳韻覺察出他語氣不對，問：“你不想要嗎？”

　　“我……我沒喜歡的房子，”張景不願拂了老太太的心意， “我原來特別喜歡南灣那片的房子， 不過早就完售了。”

　　他記得上次簡岷帶他回家， 所在的社區就是南灣的，那片的房子貴的咋舌，還早就賣光了。

　　“現在暫時沒喜歡的，買房子還是得合心意， 我不著急買房子。”他說這話想讓老太太生出退意。

　　“唉……”老太太有些發愁。

　　“您別操心了，這都幾點了，趕緊去休息。”張景哄她，“我才多大啊不著急買房子，快去睡吧。”

　　老太太將手機放到桌子上，看向馮燁，歎道：“他說他喜歡南灣的房子，可那邊的房子都賣完了，其他的都不想要。”

　　颱風過境，今天的航班取消，馮燁決定在淮城留宿一晚。

　　“那就以後再買。”馮燁剛開始以為是母親想要，誰料是給張景的，雖說不是不情願，但確實沒剛開始那麼痛快，更別提是南灣的房子。

　　張佳韻琢磨出他前後態度不一致，心裡越發沒底，暫且不提馮書宇的車，光房子馮燁就給他買了兩套，輪到景景就如此態度。

　　不過也怪她沒本事，兒子不樂意也沒辦法，她只能多攢些錢，到時候都留給景景。

　　馮燁看她不去睡，在客廳裡走來走去，時不時對外面的雨發呆，有些擔心：“媽，您不睡嗎？”

　　“我不困，”老太太擺擺手，“你累一天了，快去休息吧，別管我。”

　　馮燁能感覺到她的心焦，擔心她愁出毛病，欲言又止，最終還是說道：“您別擔心了，南灣的房子我買了一套，小景要真想要，大不了我把房子過到他名下。房子裝修好了，沒人住過，都是新的，小景要是不滿意裝修，也可以重新裝，他開心就好。”

　　老太太看向他：“能，能給景景？”

　　“當然，反正我也沒去住過。等我出差回來就開始辦這事兒。您別總擔心他，心裡藏太多事，對身體不好。”

　　好不容易將老太太哄回房間，馮燁這才回了臥室。

　　*

　　窗外的雨聲愈來愈大，過了會兒竟開始電閃雷鳴，怕老太太憂心他而睡不好覺，張景無法安眠，晚飯也沒吃，索性起床，準備去廚房找找有沒有什麼食材。

　　他沒開二樓走廊的燈，他不是害怕黑暗，只是害怕幽暗逼仄的空間。

　　章夢瑤口渴想下樓倒杯水，剛出房門就聽見走動聲，她循聲看去，黑暗中，一個人影一步步走來，腳步聲在走廊裡迴響，她呼吸一窒。

　　張景走到樓梯處，樓下透上來的光亮打在他臉上，他半邊臉隱匿在黑暗中。

　　章夢瑤看他抬眼看自己，眼神兒冰冷，刹那間手腳冰冷，一道閃電劈過，走廊一瞬間恍若白晝，張景蒼白的臉色讓她仿佛回到很多年前，手裡的杯子都要拿不住了，驟起的悶雷徹底擊垮她心理防線。

　　杯子落地，摔在厚重的地毯上。

　　張景看章夢瑤在房門口呆愣好幾秒，摔了杯子後趕緊閃回房間。

　　砰得一聲甩門聲剛落，就又聽見“哢嗒”的反鎖聲。

　　愣了幾秒，張景才反應過來是怎麼回事，他唇角微勾，露出諷刺的笑，真有意思。

　　章夢瑤背靠著門滑坐在地上，她臉色很是難看，眼裡滿是驚恐之色，整個人都在瑟瑟發抖。

　　窗簾沒拉，外面電閃雷鳴仿佛在向她施壓，她捂著臉小聲的啜泣，腦海中不斷閃現小男孩的身影，不知覺間就和張景剛才的身影重疊在了一起。

　　*

　　張景站在正對著樓梯口的位置，看著樓上，原來關他的那個小黑屋早就被重裝成了小書房。

　　小時候章夢瑤稍有不順心就會將他丟進雜物間，那個屋子沒有窗戶，即便白天進去也要開燈，後來燈泡壞了，關上門比最黑的黑夜還要黑。

　　陳姨知道，但也不敢管，只要插手就會被警告辭退，辭退事小，可她走了，章夢瑤還是不會放過張景，換個人來家裡，狀況或許會更壞。

　　她總是趁章夢瑤不在的時候將張景放出來，抱他哄他，還在雜物間給他藏了盞小燈，讓他抱著，後來又偷偷給小房間換了燈泡。

　　她的努力沒白費，只要有一點光亮，就能讓張景緩解極度的恐懼。

　　可讓他脫離苦海的還是心中的惡，報復的念頭在心裡一天天壯大，終於有一天將他吞噬。

　　他甚至都想不起來，七歲的自己怎麼會想到那樣的報復。

　　想來想去，大概是因為自己內心深處有頭怪物吧。

　　那天阿婆和馮大伯一家都來了江城，馮浩洋是他第一個下手的對象。

　　他和鄧子軒早就想了個招兒，準備痛打馮浩洋一頓，為此鄧子軒還從他家裡帶了個袋子，據說裝過鴨子。

　　大人們聊天，他朝一旁的馮浩洋眨眨眼睛，就溜出去了。

　　對方正愁找不到機會欺負他，趁人不注意跟了出去，可出門就找不到人了。在外面轉了會還是不見他，剛準備回去就看見張景進了個小巷子。

　　馮浩洋趕緊追了過去，誰料一走進巷子就被人從背後拿麻袋套住，剛想掙扎就被人一腳踹了進去。

　　鄧子軒年紀比馮浩洋小，但竄得快，個子和他不相上下，套他輕而易舉。

　　馮浩洋還沒叫出手就被人踢了一腳，正中嘴巴，一聲痛呼，來不及反抗，拳打腳踢一併來了，打得他嗷嗷叫。

　　都不知道過了多久，毆打突然停了，他聽見遠去的腳步聲，可渾身上下一陣酸痛，根本沒那個力氣去追，躺在地上幹嚎，緩過勁兒才把套在頭上的腥臭麻袋取下來。

　　張景悄無聲息地回去，重新窩到老太太懷裡。

　　過了半天，馮浩洋才一瘸一拐地回來，渾身上下紫一塊青一塊，那張臉更是慘不忍睹。

　　眾人驚詫，大伯母心疼壞了，忙把人拉到懷裡問怎麼回事，馮浩洋一口咬定是張景打的。

　　張景滿臉無辜，害怕地往老太太懷裡縮，他囁嚅道：“堂哥你說什麼啊？我怎麼可能打得過你？”

　　他個子和體型根本比不過馮浩洋，在場沒人相信馮浩洋的話。

　　“就是你！你找了人，你們從背後套我麻袋，然後打我！”馮浩洋吼道。

　　張景眼淚都要掉下來了，委屈地拉著老太太的衣袖，辯解道：“不是我，阿婆，我哪裡認識人？大堂哥一直不喜歡我，平時我回淮城欺負我就算了，可他誣告我打他，我怎麼可能打他？阿婆……”

　　這段話信息量太大，章夢瑤臉色變得很臭，來她家裡做客還欺負她兒子？

　　偏偏大伯母心疼兒子，張嘴就罵張景小兔崽子胡說八道，更是惹惱了章夢瑤，她一點情面不留，將馮大一家從上到下奚落個乾淨。

　　馮大他們忍氣吞聲，還不敢離開，在章夢瑤的冷臉下，憋屈地吃完了午飯，等用餐結束藉口有事，灰溜溜跑了。

　　老太太從一開始就沒說話，臨走時只悄悄告訴張景，“以後不許了。”

　　張景沒有應她，只是眼巴巴看她離開。

　　陳姨不在馮家留宿，夜裡九點鐘就會回去。晚飯後就開始下雨，她擔心雨會越來越大，不好回去，就請了假，擔心雷電厲害有危險，她走之前將好多地方的電閘都給拉了下來，只留下幾間臥室和廚房的電。

　　“姨姨你幹嘛？”

　　陳姨看張景仰著頭好奇地看，笑說：“不是打雷閃電嗎？我把電閘關了，安全點。”

　　“那屋子裡不就黑漆漆的，姨姨我害怕。”

　　“不怕不怕，臥室的燈沒關，你還可以點著你的小檯燈。”和張景交代清楚她才回家。

　　馮書宇去了外婆家，馮燁出差，偌大的屋子裡只剩下張景和章夢瑤。

　　章夢瑤早早睡了，夜裡被悶雷驚醒，房間裡一片漆黑，偶爾一道閃電劈過，房間裡忽明忽暗。

　　煩死了。

　　她翻過身閉上眼睛，可猛然間又睜開，房門被人打開了，黑暗中可以看見一個小孩子站在不遠處的床邊，她被嚇出一身冷汗，驚叫起來，驟然坐起身要去開燈，可開了好幾個來回，燈還是不亮。

　　一道閃電劈過，小孩子蒼白的臉刹那間刻進她的腦海裡，張景面無表情，大大的眼睛裡空洞無物，他一動不動地站在那裡，仿佛被人抽去靈魂。

　　“媽媽，我看了你好久了。”小孩突然笑起來，他聲音輕得仿佛風一吹就散了，像極了魔鬼的低語，“我覺得好黑啊，我害怕。”

　　章夢瑤覺得他被鬼附身了，把床上的東西都丟了過去，跌跌撞撞跳下床，往外跑。

　　她快速摸索走廊的燈，可一個接一個，按開關半點反應沒有。

　　身後傳來小孩子跑動的聲音和笑聲，她一回頭又看不見張景的影子。

　　她跑到走廊盡頭都沒有打開燈，張景的聲音消失了，她全身上下都濕透了，心劇烈地跳動，腿腳發軟。

　　屋裡待不下去，她硬撐著站直身體，三步作兩步往樓下跑。

　　房門是打開的，她想都沒想跑過去，還沒走進就急忙刹住腳步，房門“咯吱”一聲，門後露出張景的臉，他朝她笑：“媽媽，我在這裡。”

　　“啊——”

　　一聲尖叫響破整個房間，章夢瑤又往樓上跑。

　　張景關上門，踩著凳子把雜物間的電閘推了上去。

　　章夢瑤一上樓就發現有個房間是亮的，黑暗中的人見到光明仿佛看到了希望，來不及深思，她趕緊跑進去關上房門，還把房門上鎖了。

　　喘息了會，她突然聽到有鑰匙的聲音，還以為對方要開門進來，她拖了好幾張凳子堵門。

　　鑰匙響了會就沒聲兒了，章夢瑤嚇得不敢動，等了會，雜物間的燈突然滅了。

　　張景把其他的電閘都推了上去，將凳子放回原處，樓上傳來女人撕心裂肺的尖叫聲。

　　隱約中，她總覺得有人在她耳邊說話，他說：“媽媽，我覺得好黑啊。”

　　陳姨第二天按時來馮家，剛準備打掃衛生，就聽見樓上傳來女人沙啞的哭喊聲，她趕緊跑上樓，聲音是從雜物間傳出來的，她還以為章夢瑤把張景關出個好歹害怕地哭。

　　擰開門鎖她發現自己進不去，門裡有椅子抵著。

　　章夢瑤斷斷續續哭了一夜，整個人都有點不正常，聽到有人來，胡亂挪開椅子猛地拉開房門，陳姨正推門，差點被她帶進去。

　　光亮。她怔怔地站在原地。

　　“您……”陳姨被她披頭散髮的樣子嚇住了，對方臉上還有很多道淚痕。

　　章夢瑤看向她身後，小孩正笑著看她，“早上好。”

　　“瘋子……瘋子……”章夢瑤顫抖地指著他，來來回回只知道這兩個字。

　　自此她很難入眠，臥室的燈必須得開著，失眠嚴重到必須服用安眠藥，身邊有人陪著才能安睡。

　　她讓馮燁把雜物間重裝，再也不敢動張景了，甚至不敢和馮燁提及此事。

　　張景就是個小瘋子，心中有個怪物，蟄伏在內心深處，伺機而動，一旦出來，足以吞噬一切。

　　她不敢刺激他，生怕那個怪物再出來。

　　好在隨著時間的推移，她漸漸好轉，再後來就沒有問題了。她想和張景和解，她關過張景，張景也嚇過她，明明就可以抵消，她原來不明白對方為什麼就是不肯原諒她。

　　章夢瑤把臉埋在手掌裡嗚嗚地哭，現在她懂了，她以為已經痊癒的傷疤稍微碰一下，就又開始疼。

　　她如此，張景或許也是如此。

　　*

　　張景收回目光，他深吸一口氣去了廚房，他也害怕，害怕自己變得醜惡、兇殘，所以他一直在接近美好的事物，美好的人。

　　比如阿婆，比如簡岷，比如鄧子軒……

　　活在陽光裡有多好，他不願活在過去的痛苦裡，可章夢瑤卻總是和他提及過去……

　　今晚讓章夢瑤又想起那些事，他甚至能預感到不久又會有一場爭吵。

　　搬出去吧，對方一直不肯同意，總以各種藉口推脫，住校需要家長簽協定的。

　　實在不行他就租房子，這個不需要家長簽字。

　　作者有話要說：把前面埋的家庭線的事都寫完了，後面就是景景搬出去，直播，和哥哥相親相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