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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幻日》第70章
第70章養不熟的野獸

  「先生,這樣就好了嗎?」

  「再加朵花吧,對對對,就是那裡。」

  「完成了,先生。」

  「謝謝。」

  傍晚時分,霍豆在烘培店訂制蛋糕。

  神罰結束後,他的身體恢復了一些,雖然損傷的內臟和骨骼尚未痊癒,至少出來買個東西還是不成問題的。

  他答應了她的,要給她買禮物,一同過生日。這個比什麼都重要。

  只要他還活著,這件事就不能耽擱。

  霍豆為了給林檁設計一個合適的生日蛋糕絞盡了腦汁。林檁喜歡什麼呢?騎射?但是把一尊奔騰的馬倒騰到蛋糕上實在有點不合適。最後他讓製作師塑了一把小提琴在蛋糕上,加以花朵作為點綴。

  乳白的奶油層塗勻在蛋糕上,飽滿得像一個脹起的奶泡,裹了砂糖的奶油花彼此擠壓,重重翻卷的花瓣托起那架巧克力色的小提琴,微凸的邊棱閃爍著可哥醬瑩澤潤口的光,仿佛下一秒就會熔化在黃昏餘暉當中。

  很漂亮。

  最後用紙盒包裝起來,遞到霍豆手中。他撫了撫尚還被疼痛折磨的腹部,臉上顯出一點滿意的微笑。

  轉過身時,他看到櫥窗玻璃外面站著一個男人。落日餘暉鍍在光滑的黑袍上,隔著櫥窗裡各種造型可愛的甜品,一雙狹長的黑眼睛微微眯起來,就像橫臥在草叢裡小憩的蛇。說不出的妖異。

  霍豆無聲地動了動嘴唇:「來抓咱?」

  墨瀲抬起手,做了一個邀請的動作。

  看上去就像伊甸園裡那條罪蛇一樣,或許眼前這個妖怪就是它的後代。霍豆忍不住在心裡猜想。

  「稍等。」霍豆轉過身,請求店員將蛋糕送到林檁那兒,並認真寫下地址。

  他走了出去。

  墨瀲:「去人少的地方。」

  霍豆跟上去。

  落日越沉越深,街上光線昏暗。霍豆感受著體內一陣陣撕裂的疼痛,估計著勝算。

  ――很低。

  ――但神怎麼可能在妖的威懾下落荒而逃。

  這個蛇妖出現的時間很巧,正好在他受過神罰之後,簡直就像算好時間了一樣。

  他開口:「咱……」

  「閣下是神,我知道。」墨瀲截斷了他的話。

  「那麼,」霍豆低聲說,「妖族是抱著與神明作對的決心來的?」

  霍豆接著說:「這場戰爭無論失敗與否,整個妖界都會在接下來的三日內化作萬頃焦土。」

  墨瀲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他知道?那為什麼還要這麼做?

  霍豆皺起眉:「你到底想做什麼,蛇妖?」

  「停戰。」對方的回答很簡短。

  停戰?霍豆稍加思索。妖族和人族的矛盾幾乎無法調和,戰爭一觸即發。弑神,讓之後的神罰毀滅整個妖族確實是個一勞永逸的方法。

  但墨瀲也是妖,他停戰的目的不是為了保護妖族,而是某個人?不惜將整個妖界拖入萬劫不復的深淵,他的同類在他眼裡就是這樣一些無關緊要的塵埃嗎?

  這讓霍豆感到生理上的不適。

  不知不覺走到了海邊。隔著防護牆,大海上微波蕩漾。

  霍豆想起他曾經和林檁經常來這裡,但末日之戰過後,大海被污染得渾濁不堪,這一片海域及沙灘從此開始嚴格限制無關人員的來往。

  霍豆站定腳步,微微躬身:

  「開始吧。」

  顏涼子從夢中驚醒,隔窗望去,遙遠的海面上颶風與海浪翻滾不休。

  「……」她不知所措地愣住了。

  「怎麼了?」墨梨為她披上衣服,從後方抱住她。

  「外面……好像……」顏涼子抓住他環著自己腰肢的手臂,「戰爭開始了嗎?」

  墨梨低聲對她說:「戰爭不會開始的。」

  「為什麼?明明……」

  墨梨抬起她的下巴,她的視線被迫對上他的。幽暗的、仿佛藏了憧憧鬼影的灰眸像極了外面波瀾的大海。

  「戰爭不會開始的,因為你還在這兒」他望著她說,「他不會讓你遭受到任何威脅。」

  顏涼子愣了愣。他們兩個簡直太相似了,同樣深邃有如鐫刻的五官和同樣幽深的眼神,就像兩尊照著同一位神祇雕出的神像。被他這樣盯著,她無法克制地想起了曾經墨瀲對她的那些承諾。

  「我們得提前走了。」墨梨摸了摸她的頭髮,對她說,「我帶你去約定之地。」

  顏涼子最後望了一眼窗外,點頭道:「好。」

  海面上波濤洶湧,雲幕吸水低垂,海與天仿佛要貼融在一起,世界一瞬間就要隨著那浩浩蕩蕩的浪潮回到創世之前的混沌中去了。

  無數隕石衝開天幕,纏繞著雲靄緩慢墜落,整個海面化作長詩《摩柯婆羅多》中柯拉瓦人和潘達瓦人交戰的古戰場,無數種流火、無數種風浪、無數種隕石,在此彙集、碰撞,然後消弭。

  浪花在綻放,花團錦簇。

  人類關於末日之戰的恐懼又被喚醒了,偵查直升機在風暴週邊嗡嗡作響,卻沒有一架可以接近中心的戰場。

  這不是屬於人類的戰爭。

  「你還站得起來?」墨瀲抬起手時,整個風浪隨之轉向,海水旋起至高空。

  霍豆撫摸了一下碎掉的關節,用力扣上。他全身都是血,鮮紅的液體沿著手臂上靜脈突出的輪廓線下滑,像是下了一場血做的雨。神的血落進海浪裡,幻化成無數半透明的海洋精靈,搖著同樣半透明的裙裾隨風飛揚。

  ――贏不了。

  他清晰地認識到這件事。

  ――作為戰神的他,贏不了這樣一個妖物,即使是在受了神罰之後,這也是不應該的事。

  「這是第幾次了?」墨瀲問他。

  蛇形的水波纏繞上霍豆的身體,一下子洞穿他剛剛長好的膝關節,然後是手腕、脊柱。

  他緩緩地單膝跪下去――在虛空中,就像一個跪在神像之下即將宣誓的騎士,藍眸垂下,與海面彼此交映。

  墨瀲緩緩朝霍豆走來,風縷與塵埃纏在衣袍上如浪起伏,他的眼神含蓄又放肆。

  「跟我回去吧。」他微笑著朝霍豆伸出手掌,「然後請死在妖族的絞刑架上,尊貴的神明。」

  霍豆在抬起頭的瞬間,突然想起曾經的一幕。

  林檁在戰中受了重傷,戰爭平息後,她渾身纏著紗布靠坐在病床上。她偏頭,用露出來的一隻濕漉漉的眼睛望著窗外。以這個房間的位置,恰好可以望見遙遠的海面。

  霍豆不知道該說什麼好,便沒話找話:「海都被污染了……以後可能看不見了。」

  剛說完他就懊惱地想咬掉舌頭。他提這種不好的事幹什麼?他應該說些開心的、能逗她笑的事。

  林檁轉過頭來,因為纏著繃帶,動作僵硬得就像一個壞掉的木偶。

  她的嘴唇動了動。

  「什麼?」霍豆靠近過去。

  「這裡還有呢。」

  她一個字一個字地說,手努力地抬起,按在他臉上。

  「沒被污染的。」

  她用手撫摸著他眼睛裡的星辰大海。

  微笑著,眼淚從露出的一隻眼中掉了一串下來。

  林檁的臉從眼前消失了。現在站在眼前的,是這個蛇妖。

  「當然,大海也是不錯的墳場。」墨瀲這麼說。

  霍豆又一次努力地站起來,但全身上下所有的關節都碎了。他支撐不了多長時間,身體向前傾,倒在這個蛇妖身上,頭靠在他的肩頭。

  墨瀲沒有表現出抗拒,反而抬起手臂呈合攏的姿勢,側垂下臉頗有深意望著霍豆。就像一個接納迷途的世人投入他懷中的惡魔。

  「噗――」

  霍豆的手徑直從他腹部穿過了,化作利爪的五指從後背刺出,大量的血,大量的碎肉,自傷口中蓬開。

  神的血液和妖的血液交融在一起,就像燒沸的油同水交融,很快就劇烈地排斥起來,在身體之間燒得滋滋作響。

  墨瀲沒有皺眉,他的神色與平常無異。

  他的手抬起,將霍豆的頭顱整個握在掌中。

  「可悲的神明。」

  五指合攏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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