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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千米》第7章
六、

  東尼來到了廚房中幫忙,但賈維斯還是沒有和他對視,即使他知道一旁的先生正看著他。

  一直到酒開了瓶,他們才有了零星交談。

  「那杯是你的。」東尼把酒杯舉到唇邊,彈了彈檯面上的另一杯。玻璃杯清脆地迴響,平底鍋裡的牛排也在滋滋作響。

  灶前的人關上火,把第二塊牛排盛入盤中:「我今晚不喝酒,先生。我不過夜,還要開車回家。」

  「那太遺憾了。看——」東尼把酒瓶的標籤轉向他,向他示意。

  看到那個標籤後,賈維斯轉身,拎起了案台上的酒杯。

  東尼笑他:「不是說不喝嗎?」

  「為什麼不呢?難得有這待遇。這一口就是我一個月的薪水啊。」賈維斯晃著杯子,眼睛依然看著別處,「三十年前的La Romanee-Conti乾紅,就這樣隨便地和一個男人喝掉?不用留著給某位特別的女士營造氣氛嗎,先生?」

  「少廢話,喝就對了。」東尼又給自己倒了一杯,「我催情還用得著這個?我的存在就足以讓她們神魂顛倒了。」

  賈維斯讚同又諷刺地深深點頭。

  「你知道我最討厭直男哪一點嗎,先生?你們太自大。你們視女性為附屬品,不漂亮的,是遊戲的NPC;漂亮的,是通關的獎品。總之,不是與自己平等的角色。你們以此來滿足那種雄性天生的狹隘自負。」

  「是嗎?那你知道嗎,我最討厭同性戀自恃清高。你們就道德優越了?不過是厭女症而已吧。是不是你們才叫尊敬女性——敬,而遠之?」

  「我女性朋友很多的,我只是不企圖和她們上床而已。」

  「男性朋友更多吧?」

  賈維斯大大方方地側臉一笑:「那是。」

  東尼撇嘴,然後舉杯:「Cheers for that.」

  賈維斯也舉杯說:「Cheers for me.」

  兩人碰杯,第一次對視,然後各自喝了一口。

  兩個男人就這樣站在廚房裡,在等待湯煮好的時間裡,毫無顧忌地,像喝啤酒似的喝著那支可以呈上拍賣會的法國紅酒。

  直到在餐桌邊落座,氛圍還是沒有好轉。他們面對面沉默地吃著晚餐,還是東尼突然認真開口:「對了,別和安德伍往來,他不是什麼好人……要是想寫書,我可以給你介紹別的出版商。你別上他的賊船。」

  「別指揮我。我不是你的物品,先生。」

  他針對的是東尼說的那句「我覺得你是我的」。

  「嘿,我當時不是那個意思,好嗎,賈維斯?」東尼用指關節重重敲了敲桌面,「我那時是想說,我想接近你,我想做你親近的朋友,我不希望我介紹給你的人毀了這一切。」

  「你只想做朋友?」

  「嗯。」

  「但我只想睡你,先生。」

  賈維斯像是用光了自己所有的冷淡,而東尼用來應對的一笑很無奈。

  「抱歉,我們這種人就是這麼實際,做不得朋友。」賈維斯低頭切盤中的麵包,「給你又添了一個討厭同性戀的理由了,是吧,先生?」

  「我並不討厭你們,賈維斯。」

  對方沒接話。

  東尼看著他,深深嘆了口氣。

  「你還記得Tyle Clementi嗎?Ruster大學的那個新生。」東尼說。

  這個名字一下子就讓賈維斯抬起頭。

  「為什麼提他,先生?」

  「他出事時,我們報紙報導了,真的是很大陣仗地一直在跟蹤那件事。」東尼起身,轉到餐桌邊賈維斯這一側,坐在了緊挨著賈維斯的餐椅上,握住了他垂著的手,「是我做的那個專題,賈維斯。」

  而賈維斯有些說不出話。

  「可你真的關心嗎,先生?」他問。

  「我真的關心。」東尼說。

  Tyle Clementi是一個紐澤西少年的名字。2010年,剛進入大學的Tyle在寢室裡與一名男性親熱,被室友偷拍並公之於網路。三天後,他從喬治華盛頓大橋上跳下,還差一個月不滿十九歲。

  這個悲劇震驚了世界。人們常常把他與另一個叫Matthew的男孩相提並論。1998年,懷俄明大學的Matthew Shepard被恐同者毆打,棄置荒野,送醫不治。此案之後,美國試圖擴大聯邦仇恨犯罪的保護範圍,保護同性戀者,但是這個提案1999年在共和黨佔大多數的眾議院被否決。

  即使在Matthew的悼念會上,還是有許多抗議者高喊「上帝憎恨同性戀」,要求在Matthew的紀念碑上刻上他「下了地獄」。既然《利未記18:22》中講:「男人不可以和女人一樣躺在男人身上,這是可憎的」。那麼這是上帝的意圖,有什麼不對?

  或許那是上帝的手,借助人間的棍棒,殺死了那個孩子。

  Matthew死時,淚痕沖刷了臉上的血跡。他被裝作同性戀的暴徒騙上車,情不自禁地吻了對方,然後被毆打折磨致死,拳頭和槍托結結實實地打在他的身上和頭上;而十二年後,縱身一躍的Tyle身上的傷痕,來自網路暴力無形的拳腳,來自那些他看不到也恨不到的躲在螢幕之後的人。

  悲劇一次次重演。

  美國同性戀青少年自殺率是異性戀的三倍。總統歐巴馬2009年推動並簽署了一項預防仇恨犯罪法案,首次將「仇恨犯罪」的保護罩延伸至同性戀者。人們把它視作美國司法里程碑式的進步。但2010年,暴露在公眾面前驚慌失措的Tyle,並沒有得到庇護和安全感。一躍而下前,他在Facebook上留下的最後一句話是,「sorry」。

  那些人們躲在屏幕後面,揮舞著教義當武器。但,逼這個孩子僅僅為自己喜歡誰而向全世界道歉的,真的是上帝嗎?

  從發現自己的取向開始,賈維斯早已習慣這種新聞帶來的刺痛。渡過了青春期漫長的恐懼和迷茫,申請大學時,他選擇了社會學,試圖自己解釋自己的困境,並尋找一個答案。畢業後他成了一名記者,在世界上四處遊蕩,見證了更多的故事。

  他能將其中一部分公之於眾,但更多的,他只能陪當事人一起壓在心底。

  在這樣的世界上身為同性戀意味著什麼?排擠,冷眼,總是喜歡上錯的人,以及它們全都不能被說出來。賈維斯出櫃前,就聽過這樣的警告:「如果你喜歡女孩子,即使表白被拒絕也沒事。你很帥氣,對方會如同身受恭維,會感激你的真心。可如果對方是一個男人,你就冒著被厭惡的風險。不是被別人,是被你愛的那個人。他可能會害怕,對你感到噁心,比世界上任何一個人更甚。」

  一直以來,賈維斯試圖說服自己:史塔克先生並不是那樣的人,史塔克先生一定不會厭惡他。東尼會放下身段,承受賈維斯的慾望,可有些事情畢竟不是能勉強的。在察覺了先生內心深處的抗拒之後,賈維斯默認了不做愛的常態。東尼說他的優點是「相處時很舒服」,他不希望先生不耐煩而反感他。而他自己的慾望,都只是次要的事情了。

  原本就只有身體關係,現在連這一層關係也沒有了,賈維斯實在不知道他們這算什麼。可那又怎樣,他們畢竟還是很親密。賈維斯安慰自己這沒關係。他想要的東西那麼多,但歸根結底也不過就那麼一點。

  他想要點先生最終會接納他的希望。

  而感恩節派對上被介紹出去的被丟棄感,成了最後的那盆涼水,把他的希望淋得透濕。

  遷就、順從,維繫自己在他人願望中的角色,這和自輕自賤到底有沒有區別?

  於是他在一星期後來到先生的家,打算最後再給自己喜歡的人做一次晚餐。他對先生攤了牌,然後聽到了那聲他永遠沒法原諒的faggot。

  可偏偏該死的,那個人在侮辱同性戀群體的同時,又不小心流露出了對賈維斯的不捨;而即使他那麼捨不得那麼在乎了,他依然一口否定了他們在一起的可能性。那句那麼真實的「我覺得你是我的」,最終不過是以一句更加真實的「不可能」收場。

  如果接受不了,一以貫之不好嗎?讓賈維斯安安心心地憤然離開不好嗎?

  賈維斯心裡很難受。吃晚飯時,東尼突然就提到了Tyle Clementi。他專門坐近,想向賈維斯證明,自己並沒有厭惡同性戀。

  他以為這就是緩和氣氛的關鍵了。

  他說:「Tyle案子之後,我做了許多社會調查,面對面地和那些性少數群體談,有男人也有女人。我看到他們的痛苦、不安全感,看到這個世界真的能生吞活剝掉一個人。我和他們一起感受過恐懼,直視過他們的眼睛,傾聽過他們,得到了他們的信任,也為他們振臂一呼過。我甚至敢說,我的報導幫忙推動了預防仇恨法案的落實,因為它被許多議員引用,你現在還能查得到……總之,我就是想說……我並不討厭同性戀,尤其不會討厭你。」

  他想讓賈維斯相信自己的話,可賈維斯並不希望自己原諒。

  「你恐懼什麼,先生?這跟你有什麼關係?」

  「不是都說,人類是個命運共同體嗎?『不要問喪鐘為誰而鳴,它為你而敲響』。」

  賈維斯無不諷刺地舉杯:「喲,為你的深明大義乾一杯,先生。」

  「賈維斯,我是認真的。」東尼把他舉杯的手按了下去,「我了解你們,而且我知道,我沒權力自大到以為自己全都明白你們經歷了什麼。我不討厭你們這個群體。我的排斥,只是因為現在的輿論太向同性戀傾斜了,這與我的新聞價值觀相悖。」

  「什麼意思?」

  「你們受壓迫了,是少數派,但這就令你們比異性戀更高貴了嗎?可當今世界,尤其是網路上,輿論快要從一個極端走向另一個了,這這是不利的。真正的平權到來時,必然會不再需要什麼驕傲遊行,它本身就與平權相悖。當然,這需要時間,現在的矯枉過正是平權路上在所難免的,是有積極意義的,我理解,我只是不願意加重它,你懂嗎?」

  東尼說得嚴謹,賈維斯卻置之一笑:新聞理想和個人價值觀?不就是同性戀忤逆了你的精神潔癖嗎?何必為一句faggot找這麼多堂而皇之的托詞。

  「一言以蔽之,你情感上並不向我們傾斜,是吧,先生?」

  「……對。但我明白你們的痛苦,包括Tyle的痛苦,還有你的痛苦。」

  呵,共情,同理心,糟糕的戲碼。「別給我加悲情戲,先生。」賈維斯冷淡地說,「也別在我身上發洩你無處可用的同情心。」

  「我看到了你的傷口,賈維斯。」

  賈維斯的身體不自然地向一旁挪了一下。

  「……什麼意思?」

  「我看到了你的痛苦。我想靠近你……你不用躲開我。」

  說完這句話,東尼起身,在他面前半蹲下來。他輕柔地解開了賈維斯左手上Apple Watch的錶帶,把手錶放在桌上,接著吻上賈維斯從不裸露的手腕。賈維斯想要把手抽出來,可他沒有允許。

  他吻著的賈維斯手腕動脈位置上的傷痕,淺而細長。他就在那個位置綿長地吻著,吻了它的全部。

  「這和你的取向有關嗎?」他問。

  「別可憐我,先生。」

  「我只是心疼,賈維斯。」

  「沒必要。那是很久之前的事了。」他吻的人哽咽了,終於不再掙扎,「那時候我還太小,而且身邊沒有人理解我,我有一千一萬個正當理由害怕。別拿正常人的標準要求我,先生。」

  「真傻,賈維斯。」東尼雙手握住了他的手,在他的膝前,他與餐桌之間,半跪著仰頭注視他,「誰說你不是正常人了?」

  他握住了賈維斯的傷痕。這傷痕背後的刀刃東尼無法想像,而更多更觸目驚心的無形的傷痕,他更是難以觸及。

  「你什麼時候看到它的,先生?」

  「上個月吧。明明你不像科技上癮的人,可你從來不摘智慧手錶,真的挺奇怪的。我一直在等你摘下它,沒想到你真的曾……你恢復得很好,傷痕很淺,我希望你心裡的傷也已經恢復得這麼好了。」

  「我做過疤痕修復手術,先生。我是關燈之後才摘錶的,你為什麼能看到?」

  「窗外有光,而且你不會知道我看你的身體看得有多仔細。」

  賈維斯不說話了。他沒法直視那個跪在自己面前的人的目光。

  「發生了什麼事,會讓你想傷害自己?」

  一陣沉默。

  「那時幼稚罷了,先生。」

  東尼起身,坐回了賈維斯身邊,挨著他,一直握著他曾經流血的左手。

  「你很小就知道自己的取向了嗎?」

  「從我到青春期,有性的意識之後,我就知道我和大家不一樣。」

  「為什麼呢?是因為身體的發育,也就是對男性有了生理需求,還是說……發現自己喜歡上了某個男生?」

  「有區別嗎,先生?」賈維斯理所當然地反問。

  那一瞬間,東尼的大眼睛有些茫然失神。「總得有點區別吧?」他遲疑地小聲說。

  「我覺得沒有。沒有激素反應,怎麼能知道自己喜歡誰了呢?」

  「非得這樣嗎?」

  「慾望可以與喜歡無關,但喜歡一個人,一定是有身體上的反應的。我相信身心合一。」

  「可能我無法苟同。或許,我是老套的柏拉圖式的吧。」

  賈維斯笑他裝聖潔。可東尼卻說:「你的笑聲真好聽,為什麼總那麼嚴肅?以後面對我的時候,多笑笑好嗎?」

  賈維斯笑不出了。東尼突然起來跨坐在他大腿上,緊貼著擁吻他。

  今晚喝的所有酒,在這一個瞬間直衝賈維斯的頭蓋骨。

  「別挑逗我,先生。」賈維斯試著抗拒,「我不留宿。」

  「但你已經有生理反應了。」東尼的手向下摸去,被賈維斯擋開,「況且你沒法酒後開車。」

  「我可以叫人來接我一趟。」

  「男朋友?」

  「男性朋友。」

  「送你回家再幫你解決慾望,是吧?」

  「關你什麼事,先生?」

  「留下,賈維斯。我不說第二遍。」

  「我不想跟直男廝混。」

  話一出口,東尼幾乎是暴怒了,拽起他的衣領把他往椅背上撞。

  「那你第一天怎麼沒這個良心?!」

  這一晃,酒精帶來的眩暈,在賈維斯大腦裡嗡的一下散開,又像是凝固成了固體般,令他頭腦空白。賈維斯也帶著怨氣喘著氣。

  「對不起,把你拖進這件破事裡來。給你添煩惱了吧,先生?」

  東尼不由分說地第二次吻他,吻完了之後說:「我不煩惱。我一直清楚我不是同性戀。你影響不了我。」

  他沒有影響到他的先生。原來人在如釋重負的同時,還能那麼難過。

  酒的後勁很大。在床上脫著身下的人的衣服時,賈維斯羞恥於自己無法選擇離開的懦弱。他的心在哭,但眼睛毫無淚意。

  那晚的性愛混亂但順利。那天的先生真的有了快感,與他自己的快感共振和諧,彼此放大。賈維斯不知道自己是否給了先生高潮,但那種震顫和喘息,已經是享受的證據。

  後來直到賈維斯飛去巴基斯坦,他們依舊是這種名不正言不順的古怪關係。然而即使賈維斯再怎麼嘗試,那晚他為先生帶來的快感,也沒再複製成功過。

  東尼並沒有不滿,其實,是好是壞他都從不評價。他擅長在事後假裝他和賈維斯什麼都沒做過。但賈維斯不得不感到喪氣。

  和那一夜比,到底是缺少了什麼?也許是少了十萬塊錢一瓶的藝術品紅酒,少了自述傷疤、悲慘的境遇和眼淚汪汪的楚楚可憐,少了東尼差點失去賈維斯的危機感;也許,是少了東尼在那一晚明白但迅速拋到腦後的那個道理:賈維斯明明有很多人可以選擇,比他溫柔、比他技巧嫻熟,永遠不缺願意來東尼的門前接賈維斯回家的人。

  可賈維斯只不過願意陪在他身邊罷了。

  去登喬戈里峰,是賈維斯第一次主動離開他的先生那麼久。他原本以為,有一個八千米的目標在眼前,可以強迫他全神貫注,給他足夠的抽離和放空。但,到這裡他才發現,或許就算是上了太空,他依舊是會想著那個人。

  來到這樣危險的地方,每個登山者都是寫了好遺囑的。可在聽說自己是賈維斯遺囑的執行人時,隊長尤其感到不安。他擔心賈維斯低落的情緒,會讓他在山上做出傻事。

  「你沒想過真的把遺囑變成現實吧,賈維斯?」

  「怎麼可能?」

  「說實話,你令我擔心。大學時候的你可不是這樣的。」

  「大學時候的你也不是這樣的。自從莉莉……」賈維斯半路把話吞了回去,「總會有些事改變我們。」

  那個女孩的名字讓隊長臉上多了一絲陰影。

  「其實我知道你為什麼叫我來這裡。看到哈雷娜的第一眼我就想起了:這是咱們登山社的約定啊。」賈維斯嘆了口氣,「你為什麼一直不說?」

  「我開不了這個口,賈維斯。看到你我就想到當年,不知愁的日子,那麼年輕,她那時那麼快樂……我不知該怎麼說。」

  天寒地凍,兩人的嘆息化作白色的霧氣,在風中散去。

  「你是不是把莉莉帶來了?」

  「嗯。一部分。她父母在倫敦,也得有一個墓。」

  「你這些年怎麼過的?」賈維斯輕聲問。

  「……就那麼過唄。」隊長不在乎地說,「我沒事,問題是你,你要有安全下山的意志,賈維斯。不然我不會帶你上去。我從業多年,從未有過隊員遇難。你別給我抹黑。」

  「我對莉莉發誓,我的遺囑只是開玩笑。」賈維斯鄭重地說。

  隊長幽幽望著他:「那就好。」

  然而,隊伍中情緒不佳的不只是賈維斯一個。

  「這幾天,李的精神狀態也不太對勁。」隊長抽著煙跟賈維斯說,「真是煩死我了。心不在焉可是大敵。」

  「我不太明白:要是我有老婆孩子的話,我一定不會把登山當愛好,這對家庭太不負責任了。真搞不懂李是怎麼想的。」

  隊長望著藍天,吸了幾口煙,半晌才說:「我也是。要是我也有老婆孩子的話……」

  賈維斯連忙說:「抱歉,賴瑞,我只是隨口一說。真是蠢極了。」

  「沒事,兄弟。」隊長說,笑得帶了點滄桑。

  這晚賈維斯給安德魯拍完照回到自己的帳篷,發現隊長居然在裡面打著電話。後者正坐在地上。看到賈維斯,他把衛星電話遞給他:「你的編輯來電。我替你接了。」

  賈維斯從隊長手中搶下它,走到了帳外的大風中。

  「嗨,先生。」他說。

  電話那頭的男人聲音慍怒:「你們隊長說你要登喬戈里峰啊,賈維斯。」

  賈維斯狠狠翻了個白眼。該死的隊長。

  「是。」

  「怎麼不跟我說一聲?!」東尼氣得語無倫次,「這是很危險的!這是愚蠢的個人英雄主義,愚蠢之至!你的家人呢?他們……他們失去了你可怎麼辦?你真是不負責任!你想沒想過,你死了會給他們帶來多大的傷害?」

  「他們可能巴不得我死了。」賈維斯冷冷地說,「我和家裡斷絕關係很久了。」

電話那頭愣住了。

  「為……為什麼?」

  「我家裡全是天主教徒,可我……是這種人,而且不知悔改。我是和父母鬧僵才離開英國的。大學畢業我就去了華盛頓,這十年間沒回過家,連聖誕節都不回去的。」

  「他們……他們肯定是嘴上不說,但心裡還是想你的,賈維斯。你是他們的兒子啊!」

  賈維斯笑了,不知在可憐東尼的天真,還是可憐自己。

  「我有一個孿生弟弟留在倫敦,工作光鮮,又娶得嬌妻,是他們的好兒子。我只不過是個沒人願意提起的人罷了。他們沒有聯繫過我。」

  聽筒裡的東尼無言以答。賈維斯站在雪地的亂石間,克制著自己的情緒。夾著雪的大風搖晃著一個個帳篷。

  「你不打算回倫敦了嗎?」東尼半天才問。

  「回不去了。」

  「那今年聖誕節和我一起過吧。」

  這突如其來的無厘頭的話把賈維斯逗笑了。

  「聖誕節還早著呢。還有半年呢。」

  「是啊,現在談論聖誕節顯得好蠢。」東尼也不好意思地喃喃說。

  「今年還會把我介紹給別人嗎,先生?」

  「絕不會!」東尼趕緊說,「就咱倆好嗎?就咱們兩個人。別登什麼山了,回家吧。現在紐約才是你的家啊。你死在那裡不值得。」

  他的話語實在是太在意了。要不是眼淚會被凍成冰,賈維斯都不知道自己哭了。

  他擦掉了眼淚:「我必須得登喬戈里。說來話長,先生,這是一個十年的約定,我和我大學時最好的兩個朋友之間的。」

  他解釋了這件事情的原委,東尼緘默著。末了,他同意賈維斯去登山,但千叮嚀萬囑咐:「你一定要回來。活著回來。」

  賈維斯向他做了保證。

  等他回到帳篷,還來不及向隊長問罪,隊長便先開口:「我不能帶你上山了,賈維斯。」

  「為什麼?」

  隊長極緩地回答:「史塔克先生跟我說,你自殺過。」

  「荒謬!那是青春期的事了。我現在哪會那麼傻?」

  對方依舊不信任地看著他。

  賈維斯無可奈何,只好說:「我不會自殺的,他說要和我一起過聖誕節。我起碼要活到聖誕節吧?」

  剛說完,他就急忙補充:「我知道這不意味著什麼,我沒有自作多情。我只是說我會很喜歡和他一起過節。我並不是奢望什麼,他可能只是太擔心我了所以才……」

  「所以你感覺如何?」隊長打斷了他。

  賈維斯呆了一下,接著摀住了自己的臉,喟然長嘆。

  「我覺得我就像一個搞苦肉計的婊子。但他聽起來真的好在乎我,我真的……好幸福。」他的聲音越來越沒有底氣,「唉……我對自己真失望啊,賴瑞。」

  隊長理解地笑了笑,扶著賈維斯的肩想要起身:「你有戀人,要珍惜啊。你別上山了。」

  而賈維斯一把拽住了他。

  「我答應過了莉莉,咱們仨會一起登喬戈里的。現在我已經到這裡了,我必須陪你送她上去,親自和她告別。」賈維斯堅定地說。

  他停頓了一下,又說:「而且,我和史塔克先生不是戀人。」

  隊長正要說什麼,這時,副隊長哈雷娜在帳外喊隊長的名字。隊伍裡突發意外事件,她在找隊長幫忙處理。

  事件是:登頂日就在後天,李居然極其不專業地喝醉了。

  誰也不知道他居然帶白酒來了營地。他喝的爛醉,躺在雪地裡,開始大說特說中文。隊長邀來了另一個隊伍裡的中國姑娘跟他溝通,發現他反覆念著一句中國詩:醉臥沙場君莫笑,古來征戰幾人回?

  隊長的臉色更陰沉了。

  第二天,李酒醒後,被隊長一頓斥責。

  「從現在開始,你一滴酒也不許沾。」最後,隊長重重撂下一句話,「哪怕退還你的隊費,我也不會讓人帶酒勁上山的。」

  隊長走開後,賈維斯追了上去。

  「李先生很奇怪啊,賴瑞。他不像這麼不穩重的人。怕不是心裡有點什麼事?」

  「我會留心他的。希望他別搞出什麼岔子,尤其,千萬別在那麼危險的地方連累別人。」隊長狠狠地說,「如果他在山上出了問題,那完全是咎由自取。我不會管的。」

  賈維斯嘆了口氣,明白這是無可厚非的高山原則。

  他在心裡祈禱著。

  登頂的日子就這樣無可避免地到來,所有人算是勉勉強強準備完善。天還沒亮,在七個夏爾巴嚮導的帶領下,所有人開始向那8611米的頂點進發。

  到達六千米時一切正常,賈維斯在短暫停留的平台用防凍相機抓拍了幾張景色。視野已經變得極其開闊,群群雪山像雲間翻滾的波濤,頭頂的天空是透亮到刺眼的純粹湛藍。

  他看到許多白雲,他感受到冷風,他抬頭看了一眼向上的岩壁,他甚至還抽了幾秒鐘想了想那個遠在紐約的人。

  山腳下的雲浪翻滾著,天氣依舊大好。

  他的夏爾巴在催促了。他俯下身,揮動冰鎬,繼續向上攀登。

  賈維斯沒有想起,1996年著名的珠峰山難,就是因為山上的幾支隊伍全都忽視了一朵從山坳裡飄上來的白雲。在山難前夕和暖的陽光下,那朵雲潔白溫柔,普通又無害;然後,在任何人有任何一點防備之前,它爪牙畢顯,驟變成恐怖的暴風雪。它讓珠峰霎時變成當之無愧的人間地獄,奪走了包括兩位世界頂級登山家在內的八個人的生命。

  而在死亡率是珠峰三倍的喬戈里峰,又會是什麼樣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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