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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千米》第6章
五、

  在不訓練的時候,隊員們的行動是很自由的。

  隊裡的中國人姓李,常常去找另一個隊伍中的幾個中國人聊天:大本營駐紮了不只一支隊伍,在這苦寒之地,能用母語和同胞打個招呼聊聊天,總會頗有些惺惺相惜之感。那對俄羅斯情侶,在對隊友們公開戀情之後,總是大大方方的形影不離,恩愛有加。而副隊長,烏克蘭姑娘哈雷娜,總是和隊長待在一起。他們一起和隊伍僱傭的幾個夏爾巴(高山嚮導)討論登山路線,討論應急方案,交流對從瑞典公司購買的天氣資料的看法。在交談之中,他倆也會交換一兩個默契的眼神,心照不宣。

  哈雷娜外向而熱情,隊長常常抽著煙,話不多,但也總是欣賞地看著她。賈維斯有時會調侃隊長:「這就是你登喬戈里的目的嗎?」

  「豈止呢?因為她,我才把帶登山隊當做職業的。」

  「你得對人家熱情點啊。當初追莉莉的時候,你可是恨不得二十四小時黏著她呢。」

  隊長責怪似的,笑著「嘖」了一聲。

  大本營四周荒無人煙。醫生團隊的網絡設施總是斷,只有李先生的手機能接到某個中國運營商的訊號,而且在大部分時間裡,網速驚人的快且穩定。大家都來蹭他的WiFi熱點,但卻發現自己無法登陸Facebook和Twitter,某些網站也不能看。李說這叫「中國國情」。這「國情」著實讓大家抱怨了兩天,直到澳洲小伙子安德魯學會了安裝VPN,才解決了群眾的溝通需求。

  安德魯在澳洲的職業是獸醫。他長得上鏡又討喜,在INS上發了許多抱著小貓小狗的照片,還有診所裡或輕鬆或感人的寵物小故事,簇擁者眾,稱得上一個小小的網紅。他每天最大的愛好,就是在INS上發自拍和風景,或者用Buzzvideo拍vlog。看到賈維斯熟練操作單反相機和大大小小的鏡頭,他便黏著賈維斯,讓他為他拍照。

  「你簡直可以和專業攝影師媲美了,賈維斯。」他看著賈維斯照片中的自己,說。

  賈維斯低調一笑:「我就是專業攝影師,兄弟。我的照片可以不修圖直接拿去登刊的,獲過新聞獎。」

  「哇!那以後多給我拍幾張吧。順便,教我攝影好不好?」

  賈維斯答應了,並且毫無怨言。因為他知道,哈雷娜總和隊長待在一起,安德魯心裡應該也很寂寞。他一邊為安德魯拍照,一邊警告他:他應該多補充的,是登山知識,不是攝影知識。喬戈里不是旅遊勝地,在這個海拔,安德魯登山的經驗真的不算充分。而安德魯總是答應著,卻總也拿不出一個登山愛好者應有的專注。

  有一次賈維斯沒忍住問:「你到底為什麼要來啊?」

  安德魯笑了笑。他知道賈維斯的意思:關於副隊長哈雷娜,他已經沒有希望了;這樣費心費力妄圖靠近她實在可悲,不如早日離開,留點體面。

  「我挺傻的,是吧,藝術家先生?」他坐在山脊的岩石上問賈維斯,笑得很單純。他總是把賈維斯稱作藝術家先生。

  三腳架之後的賈維斯調著光圈說:「我理解你。我懂。」

  「那你覺得我不傻?」

  「不——因為我理解你,所以我覺得你傻透了。」

  他按下快門,給安德魯拍下了一張背景是層層疊疊雪山的全身照。照片上,天空藍得透明,安德魯臉上掛著憂鬱的微笑。

  除了給安德魯拍照,賈維斯拍的最多的還是星空:星河,星軌,或者莊嚴星漢下面寧靜的雪山。夜風很冷,拍一次星軌要在帳篷外面待上幾個小時,如果不活動會被凍僵。找好機位,安置好腳架,再按下快門之後,還需一段很長的時間等待曝光。賈維斯會戴著頭燈,在黑透的夜裡來回散步。四周的山體遠遠近近——大塊大塊的被星光鍍銀的黑色,純黑色,更深的黑色,還有黑洞一般的令人恐懼的黑色。頭頂,是一片繁星璀璨。

  有時三腳架會被大風掀翻,拍攝就失敗了,而賈維斯也並不難過。他從不執著於拍出什麼驚艷世人的片子,也不在意是否抓住了某個能有更多點讚的獨特光影或構圖。攝影於他,只是一種與自己溝通的媒介。相機不說話,賈維斯也性格安靜。照片能記錄下的畫面,就恰好可以代替萬語千言。

  在翻看自己內存卡里的照片時,賈維斯看到了他的先生。

  那是東尼參加美國新聞與大眾傳播教育學會的年會時,賈維斯在一旁抓拍的。演講台上的東尼身著一席黑色燕尾服,意氣風發,帶著作為思想領袖的傲氣笑容,正在向全世界解讀新思潮和媒體的進化。賈維斯站在會場邊上,看著那個演講的人,悄悄心跳了好一會兒,才想起舉起相機。

  東尼對這張照片的喜歡溢於言表。他將它設置成了自己所有的社交媒體大頭貼,在報社官網簡介上的照片,和出版的評論集扉頁的作者照片。照片上就是典型的東尼.史塔克,典型的他的英姿,他的魅力。但此時此刻的寒冷高原上,比照片本身更讓賈維斯難以平靜的,是他想起了東尼把它設置成大頭貼的那一天,他專門帶著筆記本電腦來找賈維斯,孩子氣地專門把自己的大頭貼指給賈維斯看,像個做了討人喜歡的事,就一定要人誇獎的小孩子。

  「你看,你拍的哦。」他眨著大眼睛望著賈維斯。

  賈維斯有些不好意思了:「哇哦,這真是……你喜歡就好,先生。」

  「很喜歡。」東尼說,「很喜歡。」

  他們私下算得上親熱。「你前任編輯,我很高興他死了。」東尼常常這樣說,「你在我身邊我覺得很好。」

  賈維斯謹慎地說:「您說得就像咱倆在談戀愛似的。」

  「不是嗎?這本來就是一個愛情故事。」東尼狡黠地說,「紙媒本身就挺浪漫的:你遇到合適的編輯,遇到合適的故事,再遇到合適的讀者。從你的指尖到我的眼睛,從你的感受到我的感受。你是我看世界的窗口。你要知道,有些老夫老妻都沒有這種在意和溝通,更沒有這種信任。」

  說完,他抬起頭,給賈維斯一個無懈可擊的微笑,結束了話題。

  事情就是這樣:東尼私下與他親熱得不像個普通朋友,但也絕不給他希望。不是賈維斯不努力,是東尼親近話語裡嚴絲合縫的邏輯,像個走不出去的環島。賈維斯再徘徊流連,也無法走近中心一步。

  而且,賈維斯慢慢發現,對待LGBT群體,東尼沒有他當初承諾的那麼開明。

  「這不是針對你,也不是針對你們性少數群體,賈維斯。」在否決了大篇幅報導彩虹驕傲遊行之後,東尼對賈維斯解釋,「每家報紙都有自己的政治立場。」

  「我真不敢相信……這裡是『石牆運動』的發源地紐約啊,先生!這裡應該是最寬容、最相信愛情的地方。」

  石牆運動是全世界同性戀平權運動的歷史性開端。但東尼不以為然。

  「你太苛刻了,賈維斯。我又不是反對驕傲遊行,我給了它版面和讚譽,我只是不那麼大張旗鼓地報導罷了。我從來都不反對性少數群體的媒體影響力,只是,每個群體都需要發聲的媒體,而咱們《先驅報》也有要代表的讀者群。一股腦的轟炸報導只會惹人煩。寬容,不僅僅是對LGBT寬容,也要對暫時內心保守的人們寬容。至於相信愛——呵呵,我求你了。紐約有世界上最浪漫的戲劇、最高檔的餐廳,有你完美約會所需要的一切,但紐約沒有愛情。不然你問問華爾街那幫人?」

  賈維斯冷冷看著東尼,眼睛裡全是失望。這是他睡過吻過,並且喜歡了很多年的人,他為了這個人離開華盛頓來到紐約,但現在這個人對他說,紐約沒有愛情。

  「你曾經告訴我,咱們是享譽國際的先進媒體,先生。別的媒體都在大篇幅、立場鮮明地報導這件事,而你只想隨便提一句就算了。你這是逃避社會責任。」

  「我不認為我的選擇不夠先進。我們寬容,但足夠審慎。我不追趕這種政治正確的潮流,我也不想消費LGBT群體來博好感。而且,恐同的人造成的暴力襲擊還少嗎?別再激怒對立的人了,給他們一點接受的時間。這個世界需要溫和中立的媒體,和需要激進的驕傲遊行是一樣的。就是這樣。」

  千般萬般不情願,但賈維斯不得不承認: 先生的話,絕非一點道理也沒有。

  他只能嘆口氣,不再抗議。東尼總是贏得辯論的——這一次,或任何一次。

  「我明白了,先生。我尊重你的安排。」

  「哦,這倒讓我想起一件事。我一直在好奇……」

  「什麼,先生?」

  「你有這種取向,你的前任編輯還讓你負責中東採訪,不怕你被他們打死嗎?」東尼摸著下巴,右手在電腦鍵盤上敲了幾個字,瀏覽著,「你看,敘利亞的ISIS把一個同性戀從七樓扔下去了。還有伊朗前幾年當街處刑了一對男生的照片,才十六歲啊……」

  他招呼賈維斯來看絞刑照片。而賈維斯已經無語到了極點,便抓起資料夾,離開了東尼的辦公室。

  一個圈外人,對喜歡上同性的邊緣人的痛苦,終究只是看看熱鬧罷了。

  他們就這樣不咸不淡地做著朋友。到後來,他們可以只是一起吃晚餐,淡淡地相處一晚上,聊天閒逛或是暢談古今,偶爾摟抱觸摸,但睡前不再勉強做愛。這明顯讓東尼更加怡然自得,而賈維斯也不再對喚起先生的性慾抱有希望。

  對圈外人,有些事情不能強求。

  感恩節,東尼專門邀請了獨在異鄉的賈維斯參加感恩節聚會。聚會上全是東尼的朋友,大部分是傳媒界同行。東尼像個提攜晚輩的前輩,把他介紹給許多人,說著「如果你寫了通俗小說可以找拉普森小姐發表」,「如果你缺少線人,伯朗夫人可是手眼通天」,或是,「如果你想出一本科普讀物或者社論,找安德伍先生就對了」,諸如此類,讓賈維斯一整晚都在忙著對新朋友介紹自己,收到了一沓名片。

  一星期之後,賈維斯來到東尼家,收到了東尼張開雙臂的迎接。這是他們之間的默契——東尼不會主動抱他,但在表示自己此刻允許他親近。以往,他會摟住先生吻下去,但今天他並沒有。

  「怎麼了?」東尼察覺了異樣。

  賈維斯說「沒什麼」的聲音,也出乎意料的不熱情。東尼轉而整理他採購的雜貨,把東西拿到了廚房桌上。

  賈維斯跟到了廚房,倚在門邊。

  「感恩節那天……你叫我來,是為了給我介紹人脈嗎,先生?」

  「有這個想法吧。多認識點人,路更寬啊。」東尼打開購物袋,拿出晚餐食材,愉快地說,「不客氣,應該做的。」

  但賈維斯並不像他這樣愉快。

  「你是不是專門為了讓我和安德伍先生認識,先生?」

  「你怎麼會這麼想?」

  「他最近……一直約我出去。我拒絕了,他說我起碼應該給你個面子。」

  東尼一下子抬起頭。賈維斯把手中手機的螢幕那面轉向他。東尼看著聊天記錄,眼睛瞪圓了。

  「你不知道他是gay嗎,先生?」

  「一點都不知道。」

  賈維斯苦笑了一下:「真的?」

  「當然不!你什麼意思?!」

  「沒什麼意思。我是說,如果你厭倦了,我可以理解。並且我也衷心感……」

  「我沒有想過把你推給別人,賈維斯!」東尼吼道,「如果我知道他是個基佬我絕不會讓他接近你。」

  他用了對同性戀侮辱性的稱呼,faggot。這個詞深深傷害了賈維斯。

  但東尼心煩意亂,完全顧不上這些:「雖然這麼說很奇怪……但我覺得你是我的。」

  「那我可真是……受寵若驚。」賈維斯悻然感嘆,「你覺得我是你的什麼,先生?」

  沒有回答。

  「玩具?寵物?戰利品?」賈維斯問,「對你個人魅力的又一個實證?」

  隨著賈維斯說出的這些,東尼一直在搖頭。他只是搖頭,沒說話也沒有看賈維斯。

  「還是說……戀人?」

  這次,東尼終於抬頭了,也終於開口說話。他說得不假思索、斬釘截鐵。他說:「不可能。」

  他是如此急於否定這個詞。只有這個詞。他的急切讓賈維斯笑了。

  是這樣嗎,先生?——說得好。說得好。賈維斯在心裡說。

  「完全同意,先生。」賈維斯說,同時抓起了一旁的圍裙,「晚上的牛排要幾分熟的?」

  東尼幾次開口也沒有回答,突然就轉身離開了。

  賈維斯沒有追上去。他站在原地,聽著東尼上樓時煩躁的腳步聲,看了一會兒東尼剛剛所站著的空地。然後他繫上圍裙走到灶前。

  那晚,他煎的牛排特別好吃。東尼開了一支珍藏的紅酒,酒打開之後,就立刻給自己倒了一杯。

  那杯酒,東尼看著沉默地煎牛排的賈維斯,悶聲不響、不加品嚐地一口喝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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