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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問》第65章
歸鞘

  有時候,局勢中一點微妙的變化便會影響全域。

  兵法曰:「有必勝之將,無必勝之民。」自古以來,行軍打仗求勝必要有得力將帥,主帥若是亂了陣腳,隊伍便會失去靈魂,成為一盤散沙。

  這支隊伍是盛笑春帶來的,他原本的算盤是待王書鈞打好頭陣,他跟在後頭用噬魂陣收拾殘局即可,卻沒想到一個年紀輕輕的丫頭勢頭居然如此狂猛,甚至與全盛時期的仇鶴不相上下。

  他連皇帝都不怕,只怕仇鶴。

  所以他要跑。

  這一跑,先擾亂了宋秋水的心思;宋秋水神弓一毀,又擾亂了隨行其他人的心思。

  其他侍衛見盛公公腳底抹油跑在了前面,宋大人亦現頹勢,誰也沒了跟玉竹拼鬥的念頭。一支臨時拼湊起來的隊伍散的散,逃的逃,紛紛湧向了長廊的出口。

  盛笑春難得親自下地跑動,這麼不遠的一段距離已是累得腿肚子轉筋,偏偏又中了一箭,便再也跑不動了,索性折回身子,怒目視向奔逃而來的殘兵,氣喘吁吁地尖聲道:「誰讓你們跑的?」

  另一邊,宋秋水見弓弦崩斷,亦不戀戰。他疾退丈遠,一把奪過了旁邊人的弓箭,又是一連串快箭。

  尋常的弓不比他那把雕花弓,那弓是專門為他而制,千鈞之力方能拉滿,出去的每一箭都有劈山斷水的狠勁。宋秋水用這把隨手奪來的弓只能發揮五成力,他射出了幾十支箭,九成被玉竹閃身避過,還有一成被長刀截斷空中。

  混戰之中,隨行的小兵要嘛被玉竹刀劍砍中,要嘛是被宋秋水冷箭誤傷,一會兒的功夫,這長廊之中尚能再戰者竟只剩宋秋水盛笑春玉竹三人。

  玉竹也受了新傷。

  一來是因為宋秋水那一隻短箭,二來是因方才的人海交戰中,不知哪一位壯士搏命在她背上刺中了一刀。

  蛟龍九式只是提升功力,她的身體仍舊是肉體凡胎,自然也會覺得疼痛難支。可是剩下的兩個人根本不容許她有喘氣的機會。

  玉竹鼻尖已經滲出了汗珠,她冷漠掃視了一左一右將她圍在中央的盛宋二人,仍決定先向宋秋水下手。

  這並非是因為宋秋水更容易解決,而是因為宋秋水距離曾韞只有一丈之遙,倘若他意識到手中還有這麼一張王牌,場中情勢可能會瞬間發生變化。

  玉竹在這麼想的時候,忍不住餘光瞥了一眼倒在牆角的曾韞。

  宋秋水並非是盛笑春,這昏暗的燈光下,他本不會注意到這一眼。

  但眼下他的對手只有玉竹一人,視線理所當然地牢牢鎖在她的身上,多年刀口舔血的直覺告訴他,玉竹這一眼有些古怪。

  這眼神不是面對敵人該有的淩厲肅殺,如若給它冠上一個名字,四字足矣——投鼠忌器。

  宋秋水恍然大悟的同時,心中一喜,幾乎是在玉竹飛身而來的瞬間,一個箭步衝到了曾韞的面前,手兀地抓住了他的衣領。

  現在的曾韞奄奄一息,沒有絲毫的反抗之力,宋秋水僅需一掌便能取他性命。

  玉竹見狀,只好慌亂地停了下來。

  宋秋水拿准了玉竹放心不下曾韞,周正的面龐露出了一抹不怎麼友善的笑意:「想救他?」

  玉竹看著宋秋水的手在曾韞頸間比比劃劃,一股火騰地升起,手攥成了硬拳,「格格」直響。

  宋秋水一笑:「求人得有個求人的樣子,你這個樣子,我萬一不小心……」

  他十分賣弄地,把五個指頭漸次覆在了曾韞的頸部,又一個一個依序鬆開。

  玉竹氣焰頓斂,咬牙道:「要我做什麼?」

  「把你的刀和劍扔在地上,然後踢過來。」

  看對方站著不動,他譏誚道:「不樂意?那可別怪我手下無情了。」

  玉竹額角青筋突突暴跳,眼看宋秋水的髒手又摸向了曾韞的脖子,焦急喝道:「慢著!」

  她緩緩蹲下了身子,將手裡的刀劍放在地上,只是尚未起身,忽然向後一轉,刀劍雙雙刺向了身後突襲之人!

  盛笑春眼疾手快,在刀與劍的交錯中順勢一滑,遊魚一般地躲過了這兇險的一招,只在臉頰處留了一道血口。

  緊接著,他和玉竹都聽見了一聲淒慘的大叫。

  這叫聲來自宋秋水。

  就在盛笑春撲向玉竹的同一時刻,宋秋水驀地發覺手指一陣劇痛,低頭一看,撫過曾韞脖子的地方竟然腫得如嬰兒腦袋一般,手上的經脈暴起,東一塊西一塊佈滿了黑斑!

  半死不活的曾韞抬起頭,斷斷續續道:「在下祖父乃……潛蛟,先前自報家門的時候……閣下……是不是錯過了什麼?」

  宋秋水惶恐地睜圓了眼睛,可是痛感已經像電流一般順著手臂直傳到了胸口,他想要尋刀斷臂,以求自保,卻是一步也邁不動了。

  黑斑迅速蔓延到了他的身上、臉上,發出了一股令人作嘔的腐爛氣味,宋秋水猛地一陣抽搐,抖顫著跌落在地,眼裡最後一絲火星也暗了下去。

  至此,三奇八怪中的最後一人也命喪黃泉。他們所犯下的惡事,造就的惡名,只有在百姓茶餘飯後的唾駡裡出現,再也不會禍害江湖了。

  盛笑春一見自己最後一名手下中毒身亡,反而沉靜了下來。他不再想著逃跑,冷笑了幾聲,直視玉竹道:「當年……若不是衛餘容向師父告發我,我怎會被逐?……現在死了還要陰魂不散……你作為他的徒弟也該殺……該殺!」

  他前言不搭後語地說完,忽然飛身而起,龐大的身體飄在空中,猶如一隻吃飽了風的大紅布袋,奪奪衝向了玉竹。

  玉竹架起刀劍,欲正面迎擊這一招,殊料手中的劍剛一碰上那鐵絲似的拂塵韌絲,只聽「嗡」地一聲,山貓猝然崩斷。

  這老太監不知道用了什麼邪法,這一擊內力非比尋常,常人完全無法接招。

  玉竹不好硬碰硬,只得旋身而退。

  盛笑春見玉竹一招一式都與當年的仇鶴如出一轍,原本心生忌憚,未戰先逃,現在交手後發覺丫頭後生之力不過仇鶴七八成,信心大增,提起拂塵又是一擊。

  玉竹扔開斷劍,全身內力化作一股蒼然勁氣,逼至厚刀,「鏘」地一聲抵上了拂塵。

  那方才還硬如鐵石的拂塵卻突然一軟,驟變作萬千柔絲,柔柔地絞了上來,封住了長刀的去路。

  盛笑春陰沉一笑,露出了一排焦黃的尖牙:「不交出秘笈,我這就送你們師徒陰曹地府裡團圓!」

  玉竹見勢頭不妙,牙關一咬,乾脆使出渾身解數,將一招綿延的「鶴舞」對上陰柔的拂塵,登時如溫風載絮,兩廂纏綿不絕,誰也難壓誰一頭。

  這相持難下的狀況不過須臾,在這關鍵時刻,玉竹穩住長刀,發力一撥一挑,打亂了平衡。

  拂塵霎時被碎成了三截。

  盛笑春肺腑受震,喉間立即湧上了一股腥甜,他匆忙連退五步,驚駭不定地看著眼前這姑娘,不知她剛剛使出了什麼怪力。

  玉竹揮刀拍開那幾截拂塵,並沒有乘勝追來,反也後退幾步,長刀杵地,把身子繃成了一張彎弓,這才「哇」地一聲,吐出了一大口鮮血。

  哪有什麼怪力,她不過是把倉促運作的蛟龍九式用到了頂點,以超出身體負荷的方式強行使出了那一招。

  這相當於揠苗助長。強提三分力,必會反噬五分,待她逞完威風,來日還能不能睜開眼睛都未定。

  可她沒得選擇。

  玉竹一抿嘴角的鮮血,冷聲道:「不巧,今天你既不會拿得到《死毒經》,也沒命——」

  「命」字未落,她忽然一個哆嗦,只覺五臟六腑似被人用刀子捅了似的,體內真氣狂亂奔流,眼前的景象跟著模糊起來。

  即便手中有刀,也再難支撐住身體,玉竹搖晃幾下,「撲通」一聲跪落在地,血跟瓢潑似的傾盆而下。

  真是好的不靈壞的靈,剛一思及反噬,這反噬就來了。

  但說到底,她所修煉的蛟龍九式不過是個把時辰的粗糙功法,雖然幸運避過了走火入魔,卻只能勉力支撐短暫的時間,過完這段時間,終將有數倍的反噬,遲早遲晚罷了。

  只是沒想到這麼不是時候。

  盛笑春拂塵被毀,心涼大半,然見玉竹吐血不止,雙目殷紅,牙齒格格打顫,才反應過來她剛才那一招不過是強弩之末,登時大喜過望。

  盛笑春慌忙在地上摸出了一把被人丟棄的大刀,拖著不甚利索的小腿,湊近了嘴角還在滲血的玉竹。

  他閉氣打量了玉竹片刻,見她連跪都跪不穩當,高聲狂笑道:「哈哈哈……哈哈……衛餘容,你壓我了半輩子,現在看見了麼,我不僅要拿了你的秘笈,還要把你的徒弟禍害殆盡!」

  話音將落,他手中的長刀便要刺向玉竹的胸膛。

  這一刀下去,了卻前事,他終於笑到了最後。

  可盛笑春沒能笑得出來。

  ——就在這時,但見白光一閃,制住了那隻握刀的手。

  是把飛刀。

  曾韞在密室中來回演練的那把飛刀。

  暗器講究出其不意,攻其不備。曾韞用盡了最後一點氣力,在盛笑春最沒有防備的時候,終於這把飛刀打出了一個漂亮的反擊!

  長刀和斷手齊齊落地,血泉暴現!

  玉竹嘔血不止,但盛笑春一刻不咽氣,她就一刻不敢放鬆。模糊的視線裡,她跌跌撞撞地走到了不住呻吟的人影跟前,提刀砍了一下、兩下、三下……盛笑春的慘叫漸漸微弱了下去,模糊的人影再也不能動彈,玉竹的刀卻還沒有停止。

  她像一隻失去了意識的提線木偶,不斷重複著一刀一刀的劈砍動作,直到死去的人被剁成了肉泥,淌出的血匯成了一個小窪,浸得她雙膝發冷,這才聽到了曾韞微弱的勸阻聲。

  玉竹終於住了手。撐著她的那口氣再也留不住了。

  她眼前一黑,毫無徵兆地栽倒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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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玉竹感覺自己好像睡了很久。

  夢裡曾韞好像抱著她毫無形象地哭了好一陣子,然後到了一個很是亮堂的地方——怎麼去的她並不清楚,隻迷迷糊糊覺得顛簸的厲害,硌的她傷口疼痛不已,她幾次想要抗議,卻張不開嘴。

  再後來就是沒日沒夜地喝藥,苦不拉幾的藥汁,她閉氣不進,然而總會有人捏著她的鼻子,嘴對嘴地逼她咽下去。

  那人身上一股淡淡梅香,像極了曾韞。想到這裡,她便又覺得那藥汁似乎沒那麼苦了,喜滋滋地吞進了肚裡,順便會細品一番混雜其中的甜香。

  除了喂她湯藥的人,還會有一些其他的人來她跟前走動,她閉著眼睛都能感受到對方投來的好奇眼神,但那些人往往只在她面前停留片刻,便會被人驅開了。

  守在她床前時間最久的,仍舊是那個逼她喝藥的人。此人幾乎日夜都在她跟前徘徊,有時候會聽見他讀文縐縐的詩書,聽得玉竹胃裡泛酸;有時候他則會說些陳舊往事,說一陣,沉默一陣;但更多時候,他什麼也不說,不做,只是靜靜地坐在床前,看著玉竹。

  玉竹看不見那人的眼睛,但她莫名的肯定,那是溫柔的眼神。

  她沒日沒夜地就這麼睡著,身體的疲憊讓她無力再去想那天之前發生的一切,但凡去想,便不由自主回蕩起那日刀刃割破血肉的黏膩聲音,聽得她心裡直發怵。

  那天劊子手一樣殺人的劍,與她當初暢想行俠仗義的劍,實在是相去甚遠。

  還是睡在夢裡更令人愉快。

  夢裡什麼都有,甚至包括四季。

  約莫是下雪的時候,天一下子冷了,似乎周圍有人抱著炭火進來,開門的時候漏進來的風裡帶著一股凜冽的寒氣。守在床前的人出去了一段時間,末了弄回了幾支梅花,擺在床頭,熏得一股讓人安眠的味道。

  那人低低的道:「說好了帶你來看梅花,你怎麼還睡呢?」

  說完,一滴溫熱的液體落在了她的睫毛根上,順著眼角滾了下去。

  夢裡飄蕩自在的她被這來路不明的水滴戳中了奇怪的痛點,竟有點想醒來看看,然而還沒等這想法成型,身上的劇痛又讓她沉沉昏睡了過去。

  然後是春天,夏天。

  她睡過了驚蟄,春雷驚動大地,萬物蘇醒,她獨成了漏網之魚。又錯過了谷雨,夏至。

  那人卻依舊在她塌前,寸步不離地守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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