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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問》第52章
人質.2

  晦暗不明的燈火之下,映照的是幾百張迥異的面孔,每張臉上卻都寫著同樣的不可思議。

  曾韞身受重傷,強提真氣的幾番騰躍並不如他表現那樣輕鬆寫意,此時他白袍帶血,目纏紅絲,唇乾裂的像是久經烤炙的焦土。細看他握絲線的手,會發現有微不可察的顫抖。整個人儼然呈現著大寫的落拓。

  可就是這麼一個落拓公子,衝破了方才圍在前排的幾十名守衛,制住了他們嚴加保護的王大人。

  這群守衛由王書鈞親自挑選,其中一些佼佼者與「三奇八怪」這些身負絕學的高手過招也不會輕易落敗,若是與曾韞正面交鋒,恐怕此時的曾韞已經成了一坨肉泥。可惜剛才他們見曾韞劍未出鞘,步伐決絕,再加上那廂有玉竹引開注意力,一時警惕不足,才至於被此人鑽了空子。

  如果王書鈞有個把閃失,他們也得人頭不保,退一步講,就算王書鈞人沒事,如此失職也定會被降罪處置。這幾百壯漢恨透了曾韞,如惡狼一般盯著他,恨不能用眼神把他穿腸破肚,再千刀萬剮。

  但恨歸恨,誰也不敢輕舉妄動。

  眾人只是慢慢地、用森然刀光逼成了一個圓圈,把曾韞和王書鈞圍在了中央。

  王書鈞頭上有些細密的汗珠滲了出來。他目光急切地掃視著人群中最得力的護衛,試圖傳遞眼色過去,但由於他的身高比曾韞矮上一頭,此時被人用拔蘿蔔一般的姿勢圈著腦袋移動已經十分費勁,根本沒有跟人眉目傳信的機會,只得轉而對曾韞循循善誘:「這位公子,你和那姑娘的事仍有商量的餘地,何必採取如此極端的方式?你可知……「

  曾韞挾著他與玉竹匯合,一面走一面隨口道:「可知什麼?」

  王書鈞道:「閣下可知按本朝律法,挾持朝廷命官,本應是重罪啊!」

  曾韞站住:「你這是在威脅我?」

  王書鈞聽他語氣不善,感覺脖子上那一寸之遙的銀絲好像變成了冰淩,正懸刺於他最脆弱的頸部,忙不迭道:「不敢!我是覺得閣下重情重義又武功了得,惜才之心乍起,所以好心提醒,希望公子能看清前路,不要再錯下去。」

  「是嗎?那我若是偏要錯下去呢?」

  「……」

  王書鈞以為這溫潤公子哥會講點道理,至少也得給面子回上幾句場面話,沒想到對方直接擺出一副「我就是不要臉」的架勢,一時有些語塞。

  曾韞看他欲言又止,笑了,帶血的面龐如溫玉沾花:「王大人怎麼不說了?」

  王書鈞訕訕道:「不說了不說了,那些話多餘得很。公子是聰明人,自然不會往絕境上走。」

  「絕境?」曾韞笑吟吟道:「怎麼聽上去,好像還是威脅?」

  王書鈞急了,滿頭大汗道:「公子此言差矣,本官絕無威脅之意——剛才的話只為澄清我並非不講情理之人,閣下若是有苦衷,大可以放下這殺人絲線坐下詳談。只要公子肯高抬貴手,一切都好商量!」

  曾韞道:「王大人此話當真?」

  王書鈞道:「君子言出必行,豈能兒戲!」

  曾韞看著劍對淩霄、背向自己逐步靠近的玉竹,哈哈一樂:「這樣看來,王大人果真是通情達理之人!」

  王書鈞見曾韞笑得開懷,膽子大了一些,也跟著假笑道:「公子謬贊了……本官一向推崇以理服人,閣下講明情理,放你們離開也是應該的。」

  曾韞溫聲道:「王大人如此耐心勸服我,就不怕我是個油鹽不進的一根筋,不論你說什麼都不肯改變心意麼?」

  王書鈞道:「不會,我閱人無數,從不會看走眼——閣下舉止言行和雅有度,一看便知是申明通義的真君子,只要能……」

  話音未落,他忽然發覺頸間一麻,像有一陣利風刮過,脖子猝不及防地被掀開一道口子,隨即一股溫暖的熱泉順流而下,淌進了鎖骨,隱隱伴著一股熟悉的鐵腥味。

  「從不會看走眼?」曾韞笑意倏然退卻,面孔冷峻地輕繞手指,收緊的銀絲鬆弛了半圈:「看來王大人今天不大走運。不巧得很,我這個人只在心情好時申明通義,心情不好時,不近人情、我行我素、蠻橫無理——就像現在這樣。說來還要怪王大人自己,我本是來此地看鬥雞賭局尋樂子,誰想被你處心積慮設下的戰局攪擾清歡,現在你又這麼囉囉嗦嗦,更是令我心頭不快。所用手段有失君子風度,當然就在所難免了。」

  王書鈞面如紙灰,下意識想要替自己辯解:「我……」

  「誒,別忙著說話。」曾韞道,「我已經說過,鄙人此刻心情不佳,不想聽你囉嗦。如果大人還是不肯乖乖聽話閉上這張矜貴的嘴,」他伸出手指一抹王書鈞頸上的血,遞到他眼前,「我手裡的血蠶絲只怕會割得更深。」

  王書予「三奇八怪」重金相待,並為其開脫罪名,連殺人不眨眼的惡棍都對他恭敬以待,何時受過這等刺激?他覷一眼曾韞鮮紅的手指頭,感覺脖子那裡火辣辣地發疼,原先淌著的血黏糊糊地抿了一脖子,險些一個白眼昏厥過去,再也不敢耍什麼滑頭,閉上了嘴面色蒼白地隨著曾韞往前移動。

  於是場中局勢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原本被王書鈞淩霄等人圍成籠中之鳥的玉竹曾韞二人重新站在了一起,兩人挾持著王書鈞,背對背緩慢地朝外挪動,不一會兒已經走出了這間堂皇的賭廳,踏進幽深昏暗的走廊。而以淩霄為首的黑衣人則隻敢在他們前後兩側被動地跟著,黑壓壓的人擠滿了逼仄的深廊,一眼望去,分不清哪些是人,哪些是影。

  這長廊臭氣依舊,卻是死局中的唯一一線生機。玉竹竭力睜大眼睛小心前行,她的身體早就累到了極限,此時此刻跟曾韞並肩共退,居然生出了些先前不曾有過的求生意志,使得幾次徘徊在脫力邊緣的手又重新聚力,把一對重劍握得分外沉穩。

  行走江湖,誰人不求遇一知己?在得志時一同把酒言歡,在頹唐時扶助相攜。患難之際她突然發覺,曾韞早已不止是她兒女情長的一點纏綿,更是她恢弘江湖夢的縮影,得此一人,山河亦不足重。

  既然還有這樣一個人停駐在塵世,她就不能死在這裡。

  她要和他一起活著出去,行俠仗義,扶傾濟弱。至於報仇之事,眼下雖然無望,但她有信心有朝一日終能實現,三年,最多五年,她誓要取回寶鳳,屆時還要一併收下淩霄盛笑春等人的項上人頭!

  當初的師兄已經是仇恨最深的敵人,玉竹淩厲的眼神直視淩霄,雙劍與一劍之間相隔三尺,三尺之內盡是狠戾肅殺。

  她退一步,淩霄和黑衣人進上一步,這三尺像是被一根無形繩索連接,不管怎麼走也不會縮短,更不會拉長。

  淩霄忽然道:「你真打算這麼走嗎?」

  此處燈影昏花,玉竹疑心淩霄有意引她分心,回道「不然呢?」,便無聲地手上的劍往前遞了一寸。

  劍乃兇器,自鑄就時起就是用來傷人害人、斬斷恩義仇怨的。站在劍的一端,是親故,站在劍的兩端,是仇人。後者變前者,是冰釋前嫌,聞者皆快的好事;而前者變後者,則是令人唏噓垂歎的悲劇。

  一寸劍意,一寸殺心。

  「你應該留下。」淩霄視線點了一下縮近的劍刃,語調毫無波瀾地道:「你知不知道,活下去的方式有很多,但你們選的是最兇險的一種。」

  以他們兩人的傷勢,打是當然打不過螞蟥一般的護衛,但逃還是不在話下。玉竹對淩霄這句不甚有效的勸阻報以嗤鼻一笑,冷冷道:「費什麼話?有本事倒是把我們攔下來——」

  她說了一半,突然頓住了話頭。一陣腥臭的陰風凜然掃過,悄無聲息地熄滅了長廊裡如豆的燈火。

  昏暗的回廊墮入了徹底的漆黑。夜晚,地下,這裡甚至捕捉不到一絲月光,在他們周圍的幾百精銳兵士好像變成了黑幕後看不清查不到的厲鬼,隨時都會向他們露出獠牙。

  玉竹咽了口唾沫,突如其來的黑暗讓她有一瞬間的失神,四肢短暫地一僵,居然沒察覺有人靠近了她的耳側。

  「情況不妙,我們快走。」

  曾韞聲音比平日裡還要低沉,與教訓王書鈞時的痞氣截然不同,急切擔憂不言自明。玉竹聽罷立即回過神來,迅速揮劍一清前方阻礙,努力撐起酸麻的腿腳,試圖施展輕功趁亂奔逃。只是她揮出去的劍居然被人抓住了!

  劍抓在別人手裡,當然人也跑不了。

  玉竹正要抽另一劍再刺,沒想到回劍的一刹那左手被汗液一滑,這把遠超負荷的山貓在嘈雜聲中脫手而出,黑暗中連聲音都沒響一下便沒了蹤影。

  好死不死,她用力過度的左手偏偏在這個節骨眼上脫力!

  指望不上雙劍解圍,曾韞又在忙於開闢前路。情急之下,玉竹雙手握劍,鉚足全身氣力把劍使勁按向那個人的身體,劍刃在兩股力道的相持之下劃破皮肉,是熟悉的觸感。

  單是從握力來感知,玉竹也知道這傷口必定不淺,只要這人不是個喪失痛覺得癡傻,想也會放開手。

  可是他沒有放手。那抓劍的人痛苦地悶哼一聲,緊接著雙手猛拉劍刃,硬生生把玉竹拽到了自己的跟前。而後一把用帶血的手捂住了她的嘴,飛快地點了她的穴道,將她推向了角落。

  玉竹剛升起的求生欲倏然遁入谷底。

  淩霄這是要做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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