噬魂.1
玉竹身不能動,心中則驚疑不已:這長廊處在地下,並無與室外直接聯通之處,怎會無端颳風?淩霄不要命的一撲又是要做什麼?
她滿心滿腹的疑問,卻因被點了幾處要穴,一句也吐不出來。
情形變化遠超出她的預估,眼下一切都令人惶惑不安,唯一能讓她稍感慶倖的是身上還留有曾韞所纏銀絲,這本來是怕她黑暗中跟丟了方便查跡,現在倒也方便曾韞反過來尋找自己。
但還沒等到曾韞,這長廊忽然亮了。
只見兩道火團流星一般劃牆而過,所到之處亮光閃爍,硬生生在走廊的兩面牆上燒出了兩條火線,映出了長廊盡頭極為顯眼的兩個人。
——其中一個是身姿挺拔、眉目周正的中年人,此人一身玄色戰袍,腰間絮有文武雙穗絛,背後挽一把雕花長弓;另一個是位面白無須、彎眉塌眼的老者,他正悠然端坐在由八人躬身抬著的掛杆座椅上,蒼蒼白髮垂落於暗紅四爪蟒袍,顯得雍容無比。
火正是這老者用手裡的拂塵引就的。
拂塵引火本就稀奇,更稀奇的是被點燃的火:這火光焰色妖異,既非紅又非黃,白光之中隱隱跳躍著詭譎的藍紫。
藍紫色的火仿佛是來自幽冥煉獄,不帶人間的煙火氣。燃至盡頭便熄滅了。隧道隻暗了一刹那,忽然,牆體兩側預先掩住的數百個噬魂牌同時發出刺目青光,屍油的臭氣暴長,「寶」字長廊頓成噬魂迷陣,霎時萬鬼同哭!
被困在長廊中的將士甚至還沒來得及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麼,眼前已生出縷縷黑煙,或幻化成血肉淋漓的鬼影,或幻化成他們最害怕之人的面孔,紛紛張牙舞爪地撲面而來。數百壯漢被這見所未見的奇異場景嚇了個屁滾尿流,膽小的只顧抱頭逃竄,膽子大點的硬著頭皮揮刀去砍。然而鬼影不過是眼前虛幻,刀揮出去非但沒能斬殺詭異的幻象,反而砍到了不少大活人。一時間這長廊已經變成了自相殘殺的人間煉獄,殘肢斷腿在空中飛舞不休,鬼哭狼嚎響徹長廊上空。
盛笑春帶過來的這群跟班雖然不全是武力高絕的練家子,但均對下毒栽贓的醃臢事極為熟稔,平日裡對死人早有了免疫。儘管如此,看到如此血腥殘暴的場景還是不由頭皮一麻,不少定力差的已經跪在地上嘔吐起來,還有些人默默別開了頭,可是光聽悲慘的求救掙扎聲也足夠揪心,臉上的表情克制不住地異彩紛呈。
可見人能爬往高處都是有些真本領的,縱觀來人,面對慘像仍保持淡定從容的就只有大內總管盛笑春和「八怪神弓」宋秋水兩個。
這兩人的淡定又有不同——
宋秋水的淡定裡五分是真,另五分是在位高權重的盛公公面前強撐的姿態;而盛笑春的淡定卻是全然發自肺腑,他眉宇舒展,眼紋微微上翹,嘴角噙著一絲笑意,保養頗佳的葇荑輕輕撫在座椅把手上,甚至還有點樂在其中的意思。
噬魂陣法多年未重現天日,今日在他手上又活一次,怎麼能不開心呢?
盛笑春滿意地看過陣中屠戮慘景,笑過之後又想起了什麼,轉頭對宋秋水道:「噬魂陣威力不減當年,老身倍感欣慰。只是可惜了老身那義子書鈞,在咱家膝下承歡多年卻落得如此遭遇,讓人甚是心疼呀!」
宋秋水是何等精明之人,聽聞此言立即嗅出了話外之意,二話不說便卸下背後長弓,舉臂一拉,弓開滿月,箭似長虹,「嗖」地一聲穿破層層人海,不偏不倚地正中王書鈞的咽喉!
幸好曾韞在覺察到火光有異的時候已經放棄了王書鈞,不然定會被宋秋水氣吞山河的一箭所傷——此箭力道凶勁,刺過王書鈞的喉嚨破肉而出,竟一連取了直線四人之命!
曾韞遠遠地望了一眼隧道口處的人影,捂緊了胸口。清心玄香是專克邪祟氣息的秘藥,在這個時候終於派上了用場,有此物傍身,他和玉竹大概是被困在長廊中唯二頭腦還算清醒的人,對比在幻海浮沉的諸多守衛,他們完全能夠認清楚眼前的現實世界,找到被噬魂陣掩映的出口。
關鍵就在於守在隧道口的人,一個神弓射手宋秋水已經足夠棘手,更何況還有盛笑春這個老謀深算的狐狸?
如果是在室外還好,四野開闊,到處可以逃。可這是在地下,出口只有一個,人家使得一招甕中捉鼈,他們就只能窩在這裡做王八,插翅也難飛。
這一路遇到的是是非非都不簡單,動輒命不保夕。但直到眼前這一刻,曾韞才終於感受到了我命不由我的垂敗無力,死亡的腳步比任何時候都要追得更為緊迫。
他一咬牙,決定死也要先保住玉竹,正要拉她,驚覺人不知何時並沒有跟上,手上的絲線也不知去向。
到處都是翻飛的血肉,曾韞慌張地奪了一把寬刀在手,三下五除二驅開了擋在自己眼前的人,一路往回找玉竹。令他生寒的是,逆向而行的路上擁擠的都是些壯漢,不僅沒有看到玉竹,連她那個鷹鉤鼻的師兄也沒有蹤影。
清心玄香畢竟不是神藥,如此一慌亂,邪佞之氣不經意已勾動心魔。曾韞先前還是有意識地拿刀背避開擋路者,走著走著,腦海中意識變得混沌起來,手裡的刀也漸漸變得不聽使喚,身體時而極冷,時而極熱,一股狂躁的戾氣自丹田洶湧而出,喚醒了一種不曾有過的殺性。
曾韞不是胸懷萬仁之人,對惡者不會心慈手軟,但也不是一個毒辣無仁之徒。這一幫壯漢在威脅他性命的時候他會果斷地痛下殺手,可是眼下這些可憐人已經喪失神志,不知自己身處何處、刀向何人,並無刻意傷害曾韞的意圖,讓他下手,正常情況下他是下不去手的。
然而這一會兒的時間,曾韞手裡的刀已經無差別地劈砍了十餘人,他的腳步虛浮,體力顯然快要耗盡,手上的刀卻比以往都要粗暴殘虐。
人不像本人,刀也不像他會用的刀法——方才出刀沒有任何的技巧、招式,乾脆俐落,只餘純粹的獸性。
這種感覺很讓他感到陌生,屠戮帶來的快感又讓他倍感歡愉。曾韞迷失的心性和暫存的理智甫一交鋒,頓覺軀體一震,三經六脈像有一陣疾風刮過,兀地卷上一口黑血。
「撲」地一聲,血噴口而出,痛覺暫且壓抑住了體內詭異的殺伐之氣。曾韞強定心神,把清心玄香直接貼在了胸口,涼意緩緩擴散,結冰一般流向四肢百骸,衝刷淡了那股盈然獸性。
就在這個時候,他來到了隧道的最裡側。這裡的人要比其他地方少些,大多都在與幻象搏鬥、揮刀對空瞎舞,只有地上背跪著一個人,畫風格外清奇:他既不逃竄也不揮刀,而在忙不迭地磕頭,時而瘋狂地抓撓自己的衣衫,好端端的衣服愣是被他撕成了一條條破布,襤褸地掛在肩頭,好像一圈特意製作的流蘇,每磕一次頭便引起一陣遊擺,看上去既可笑又可憐。
曾韞火急火燎地亂竄,只為趁清心玄香效力還在的時候找到玉竹。他見這個奇怪的人原本無意細看,然而不經意地一瞥,卻發覺他腳邊好像還躺著一個人,還露出了一截湖藍裙邊。
曾韞的腦海「轟」地一聲巨響,下一刻便不管不顧地拽開了跪在地上的瘋子,正對上了一雙熟悉的眼睛。
玉竹被發瘋之前的淩霄點了穴道,只能在地上盡職盡責地擔當死屍,好在被放置的地方是在犄角旮旯,其他瘋子也不至於會砍到她。
她也不明白這隧道裡究竟是發生了什麼,把屍油的臭味錯認為是毒氣,還道是有人施毒才使得一眾人癡的癡、狂的狂,滿腦子都在擔心曾韞能不能順利逃脫。
看到曾韞的一瞬間,她真是又喜又怒,又驚又悲。
喜的是他人還沒事,怒的是他又兜轉回了死路,驚的是他滿身傷痕,悲的是他們兩人恐怕終究逃不開死亡的宿命。
然而看到曾韞發紅的眼圈,所有的驚怒悲喜不過轉瞬,便如青煙般嫋入浮雲。
留下的,只是兩行女兒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