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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問》第47章
逆徒

  淩霄手裡提著一把彎柄長劍,踏著石台,一步一步,腳步緩慢而沉重地走了過來。

  原以為喪身火海的故人居然還活著,這種感覺就像乾涸萬年的河床遇見滂沱大雨,挨過冬霜的枯樹逢迎初春,玉竹無暇思考細節,只覺被巨大的驚喜包圍,呼吸都不覺急促了起來,欣喜道:「師兄!」

  淩霄溫聲道:「是我。」

  玉竹眼圈霎時紅了:「你沒事真是太……」

  她話還沒說完,淚就淌了下來,「好了」兩個字被淹沒在了一腔涕淚裡。

  那邊執劍的曾韞聞言一愣,很快又回過神,面無波瀾地朝來人瞥了一眼,手裡的劍舞出了十成的兇狠,一劍便把趙十城逼入了死角,並冷漠無情地在他身上拴上了細而堅韌的銀絲線。

  趙十城此前在和這對雌雄雙煞過招的時候已經受了傷,被曾韞的銀絲勒中傷處,覺得那一處皮開肉綻,像被點著了似的火辣辣地疼得厲害,他怒目圓睜,低吼一聲便要掙開困住自己的繩索,但怎奈這銀絲材質特殊,越掙扎越是困得嚴實,只好放棄了這番無謂的抵抗,手腳都老實了下來,嘴上喊道:「趙某認輸,勞煩公子手下留情。」

  曾韞的視線跳過面前的趙十城,點了點慢步前來的「師兄」,最後落在抹淚的玉竹身上。不過是停留了短暫的片刻,卻感到一種異樣的酸楚漫過心扉。

  他覺得很不是滋味,但是現在不是他插手的時候,只好把怒氣對準了趙十城,冷冰冰地回道:「晚了。」

  說著,他左手勾線,銀絲順著趙十城龐大的身軀向上蔓延,一路攀到了他的咽喉,把趙十城粗壯的脖頸勒出了一條條突出的肉塊。

  線仍在收緊,剛才說起話來還慷鏘有力的漢子很快變得面色醬紫,腦門上跳出了數根青筋,目突唇齙,看上去好不駭人。

  能讓人用眼看的事,曾韞不願多費口舌去解釋。

  還好淩霄沒讓他失望。

  值此之際,幾枚棋子偏飛而至,雖力道還不足以打斷曾韞控在手裡的絲線,然而擊出暗器之人善用巧勁,還是使得銀絲一震,收緊的絲線驟然鬆散。趙十城得此空隙,一把拉下脖子上的銀絲,趕忙大口喘氣。

  「師兄?」玉竹正要去拉淩霄,見此變故忽然愣了。

  蒼蘭體質偏弱,仇鶴便教予她暗器和鏢術,愛鑽研的二師兄總是跟著旁聽,苦於沒有趁手暗器,她那時便建議他用棋子取而代之。

  如果不是眼睜睜看著棋子從淩霄這裡脫手而出,她怎麼也難以相信施暗器救趙十城的人是他。

  喜過之後,驚鋪天蓋來——淩霄為什麼會出現在這裡?他是怎麼逃出火海的?和他一起的柳華呢?

  一連串最初沒來得及思考的問題好像水下的氣泡,於同一時刻在腦海中炸裂,她再看看淩霄身後那個官僚模樣的男人,像是被施了定身法一樣再也動彈不得。

  要問的問題太多,一時不知如何開口,玉竹乾裂的唇囁嚅著,糾結好一會兒終於道:「……這是怎麼回事?」

  一片原用於鬥雞的圓臺站著四個活人和一個死人,此時靜的如同死寂,以至於淩霄那一聲低歎沒有逃過任何一個人的耳朵。

  他斟酌許久,說出的並非是長篇大論,反而極為簡短:「師妹……抱歉。」

  玉竹難以置信地看著他,眼前的人溫柔如初,眉宇間凝著濃濃鬱色,分不清愁緒多還是歉疚多。

  既然淩霄還是淩霄,那一定是哪裡弄錯了。

  玉竹手握成拳,又鬆開,低聲道:「你這麼說……是因為大師兄嗎?」

  「不全是。」淩霄搖了搖頭,聲音嘶啞,「我對不住的不只是他。」

  玉竹的手攥緊了山貓的劍柄,反復深呼吸幾次,又問:「給王書鈞破了陣法的人,是你?」

  她期待聽他說一句「不是」,哪怕猶猶豫豫也好,起碼可以給她一點相信的理由。

  淩霄並沒有如她的願,他痛苦地閉上了眼,半晌,徐徐吐出了兩個字:「是我。」

  這話如同一道霹靂,把玉竹不願戳開的那層窗紙劈得稀碎。她像是被一記重拳擊中,身子幾經趔趄,以長劍杵地才堪堪站穩。淩霄習慣性地想要上前去扶,她卻反後退幾步,將兩人的距離拉得更遠了。

  淩霄進也不是,退也不是,只好尷尬地站在原地不動。

  「你一定是被逼的。」玉竹抬頭盯著淩霄,好像要把視線釘入他的靈魂深處:「他們拿了什麼迫使你這麼做?」

  淩霄苦笑:「沒人逼我。」

  「沒有苦衷,也沒有把柄,是我先找上的王大人。」

  玉竹睜大了眼:「你……」

  淩霄深深看她:「師妹,柳華你們幾個都是安於在仇鶴門下求學,但我不是——這些年來,我沒有一天不是心心念念地想要毀了他。」

  「……假的,不可能……」

  「錯了。」淩霄柔情驟逝,眼神裡佈滿了鮮見的狠戾:「十幾年來,我和仇鶴所有師徒情分都是假的,只有想毀他的心是真的。」

  他補充道:「不能更真。」

  玉竹沒想到他竟然會這麼說,再也站不住,一劍怒指淩霄,哭喝道:「憑什麼?師父雖沒生你,好歹養你十幾年,你憑什麼毀了他?」

  「憑什麼?」淩霄輕笑,「憑不共戴天的滅門之仇——你們幾個從小被棄,不記得自己的家人,以為我也一樣麼?」

  玉竹搜腸刮肚回想關於淩霄生父母的隻言片語,這時才發覺每當談到這個話題,他總是反常地沉默,以至於她對他上山前的背景居然是一無所知的。

  「你們一開始就一無所有,可我呢?我記得清清楚楚,我們是一家四口。我爹是販賣西域香料的商賈,我娘是綿陽的本分女子,我家在綿陽城南有座四方小院,家中還有一個年幼的妹妹,如果不是仇鶴下令毒殺全城色目人,他們一個都不會死,我也不會是孤兒……你說,是憑什麼?」

  淩霄每說一句,眼裡的赤焰就熾盛一分,重述當年擁有過又失去的人生,無異於在旁人面前自揭傷疤,看的人只見鮮血淋漓,痛的還是他自己。

  他好像又看見自己牽著妹妹的手,走過綿陽城的大街小巷,街上有行人稱讚傳了父親色目人長相的妹妹可愛,賣蜜漬金桔的攤販伸手捏一把她圓潤的面頰,再往她手裡塞上幾個糖果蜜餞。小姑娘會嚼著糖塊,伸出胖胖的手掌,掌心的糖果閃著晶瑩的光澤。

  她對他道:「哥哥吃」。

  他接過糖,用帕子替她包好,不吃也覺得嘴裡發甜,就這麼甜絲絲地帶她回家。家裡也是有趣的,院落常年曬有娘洗好的衣物,屯著各種香料,終日飄著各種馥鬱芬芳,他和妹妹可以在四角天地裡你追我趕、玩無聊的遊戲玩上一天,直到被父母訓斥著去吃飯方知停歇。

  那段時間平凡而美好,他依稀記得父親終日忙碌在外,雖不體貼但為人隨和謙遜,並沒有尋常男子的威嚴做派,而母親端莊賢慧,辛勤操持洗衣做飯、縫紉衣物大小家事,還會燒制他最愛的冰糖蓮藕,交代他分送給鄰裡街坊。

  可是仇鶴來到綿陽的那一年,一切都變了。

  熱衷屠城的迦南大軍越逼越近,硝煙四起,滿城的百姓都嚇破了膽,他們一家四口也不例外。惶惶不可終日之時,又聞當下武林宗師仇鶴身在城中,有計退敵。

  城裡終於恢復了些許生機,百姓是高興的,都期待著這位大俠一展身手,拯救蒼生。眾人紛紛猜測仇鶴的退兵之計,盼來盼去,盼來的第一條仇鶴親令,居然是斬殺城中色目人,以防洩密。

  這對於城中絕大多數人是不痛不癢的事,但對於淩霄一家卻是滅頂之災。

  爹被將士捉走,原先友好的鄰裡街坊忘記了香甜的冰糖藕,他們開始朝家裡扔死老鼠,潑泔水,在牆上寫惡毒的咒駡,污言穢語隔著一堵牆傳來,日子一下子變得灰暗難忍。

  那幾日總是多雨,連綿的雨天,陰陰沉沉,讓隔牆投來的穢物變得難以清理,淩霄一天清理三遍,院裡的腥臊味仍難以祛除,再也不像一個放置香料的地方。

  他不敢讓娘打掃庭院,怕她聽見外面那些不堪的羞辱,只好抱著掃帚,用自己尚幼小單薄的肩膀,為房裡的母親和妹妹支撐起一片狹小的天空。

  淩霄安慰自己,再等等,就會好了,他會長大,會保護好她們。

  終究是沒有等到那一天。

  很快又傳來消息,色目人的孩子也不能留。

  於是一個伶仃婦人,抱著兩個孩子,倉皇地逃竄了那個曾經盛滿歡聲笑語的四方院。

  可是左右不過是一個嚴兵看守的城,連隻鳥也休想飛離出去,他們又能躲到哪裡呢?

  被母親打發去買烙餅的淩霄,回來的時候只找到了一具屍體,平時溫婉可親的女人被人像丟死狗一樣丟在街角,胸前的布料被扯開,衣袋裡的錢被人翻了個精光,滿身,滿臉都是血,再沒有一絲尊嚴。

  至於妹妹的屍體,那是要拿去覆命的,所以那個俏皮的小女孩,連屍骨都無法安然入土。

  可是她又做錯了什麼呢?她那麼小,連隻兔子都不會傷害,又怎麼會傷害人呢?

  漫天的雨,細細密密地投入這座嚴陣以待的城池,人來人往,沒有誰多看一眼在街角哭泣的孩子。

  他因為長相不似色目人逃過一劫,並陰差陽錯被仇鶴帶回燕雀山認作弟子,可是這十幾年,支撐他走過來的不是虛浮的師生情誼,而是泡在雨天那幾日滋生的仇恨。

  淩霄憤然道:「仇鶴害我家破人亡,他對我又何嘗不是滿懷戒備?——他從沒把武學心得真正教授與我,平日的衣食住行隻讓柳華負責,機密過往只說給蒼蘭,連最後的死毒經,也是留給你的,在他心裡,我何曾有過一席之地?」

  此話一出,場中數人皆驚,玉竹的眼神已經比冰還要冷。

  方才一言不發的曾韞收緊了絲線,忽然道:「你對仇鶴有怨,那他的死是你動的手腳?」

  淩霄沒想到一個外人會放著死毒經不問,開口先提這件事,先是一愣,後瞥一眼沉默的玉竹,垂下了眼睛:「他武力高強,哪怕是臨死前我潛近他的房間都被他覺察;至於下毒,誰又能毒得了他?」

  言外之意,仇鶴的死與他無關。

  玉竹的表情卻更加陰沉了,她冷笑道:「所以你尋仇尋到最後,報仇的方式就是殺了我們幾個?」

  淩霄蒼白的臉頓時蒙上了一層陰翳,他一點也不想聽到玉竹接下來的話。

  然而話並非是他想不聽就能夠不聽的,玉竹聲音不大,卻字字清晰可辨,每一句都敲在淩霄的痛點:

  「口口聲聲報仇雪恨,又沒有本事直面我師父,轉而戕害無辜手足,淩霄……枉我叫了你十三年師兄,如今看真是叫錯了人,我從沒見過像你這樣讓人不齒的懦夫!」

  她說著,鄙薄地看著眼前的男人。這張臉她愛慕了多少年,閉著眼都能勾勒出每一寸輪廓,現在再看,卻掀不起半點漣漪。

  她好像從沒真正認識過這個人,從沒看明白這具皮囊之下潛藏著什麼。

  單看臉蛋,淩霄無疑是俊俏的,雖五官不如曾韞精緻無可挑剔,但勝在眉目漆黑如墨,輪廓清晰。唯一的缺點是眉宇間天然地籠著愁鬱,使他不笑的時候有些愁苦,笑的時候又有些純真。

  現在想來,那些愁鬱或許並非生來既有,而是生活打磨所致。

  淩霄自己興許也知道不笑的時候不討喜,所以常帶笑意,從上山初遇起一直掛著笑。人前微笑永遠點到即止,用唇角勾勒出不合年紀的端方自矜,只有在玉竹面前,小小的少年才會露出點青澀稚拙,閃出可愛的虎牙,笑容明亮又清新。

  就是這點與眾不同的笑,讓她惦念多年,枕之入夢,品之如飴。

  竟然都是假的麼?

  當初有多惦念,現在就有多心寒。

  猶記當年墜入冰窟,寒冬臘月,河水刺骨,她凍得失去了知覺,以為自己四肢被冰水浸廢,斷在了湖裡。

  被撈上來的時候,玉竹想,此生再也不會有比這更令人生寒的體驗了吧?

  話還是說得太早了。

  解釋一下更得慢的原因,一方面是有其他事,另一方面主要是筆者能力不高,水準有限,不想難為各位看官的眼睛,每次寫好一章都得數次易稿方能讓人看得過去,所以速度比較慢,望見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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