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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問》第48章
逆徒.2

  淩霄臉白了又青,青了又白,除了眼底一層暗紅不見半點血色,他苦澀地笑了笑:「你說得對,怎麼罵我都好,是我對不起你,對不起他們。」

  玉竹看著劍那一端的人,手裡本就沉甸甸的山貓越發沉重,幾乎握不住了,劍刃抖得如同經秋霜打過一遭的殘葉。

  冷到極致是痛,痛到了極致是麻木,她此時好像喪失了五感一般,只覺得胸口悶得厲害,要大口喘息才能吸進來稀薄的一點空氣。

  不是想不到,只是不願猜。

  誰會把最惡毒的猜想放在自己最信任的人身上?

  事到如今再去翻看舊賬,才會發現真相早有苗頭,只是人總可以尋找各種藉口,卻始終不願面對呼之欲出的事實——

  淩霄說香囊是慶城回來途中買的,可是她怎麼會和曾韞在頤陽城看到一模一樣的荷包?又是為什麼,香囊在時王書鈞的人幾次圍堵,不論她走到哪裡總有人佈陣以待,而丟掉香囊後這群人卻再沒找上過她?

  聯想到在燕雀山時,淩霄執意要代她為師父謄寫秘笈,熱衷學習各種功法,徹夜練劍可在同門比試中總是有所保留,毫無怨言地承擔需要下山遠行的瑣事……

  當年的溫馨體貼,再回頭看竟然全部是別有用心。

  最可笑的是她自己,猜疑過曾韞,猜疑過柳華,對這些捧付真心的人多有猜忌,獨對真凶沒有過一星半點的懷疑,在淩霄出現的前一刻她的信任都堅實地不可撼動。

  她自以為瞭解淩霄,錯的太過離譜。

  「欺師滅祖,屠戮同門……既然你都認了,我們之間便沒什麼話好說了。」 玉竹眼尾發紅,持山貓淩空一劃:「十三年不過是鏡花水月一場,淩霄,在我面前演這麼久,你也累了吧?」

  心口好像被刺狠狠紮了一下,淩霄怔怔望著她。

  玉竹眼裡血色翻騰,淚已滂沱,聲卻如冰:「我自幼無親無家,本是天地間一浮萍,宿命中原應飄零無依盡此生,卻幸得恩師垂簾,不僅有了一個落腳的溫柔鄉,還有了念書習武的機遇。」

  不止如此。

  還有那一山的飛泉清澗,青柏涼亭,以及為她買糖人的師哥,為她蓋被的師姐……

  可惜都已不在。

   「……於我而言,恩師如父,師兄師姐更勝親手足,我這輩子最好的時光都是他們給的。他們沒了,我在這世上就沒有親故可牽掛了。」 玉竹沉肩附肘,開膝提劍,山貓如波的劍光映在圓瞳愈顯悲切:「至於你,如今與我相隔血海深仇,這一世同門情誼已絕。餘生——」

  她抬眸,一字一頓道,「只有兵刃相向,再無並行同歸。」

  淚一滴一滴,掉落在了鞋面。

  淩霄有些恍惚地道:「師妹……」

  「也別再這麼叫我,」她緩緩看了過去,「你再不是我師兄。」

  在淩霄面前,她一向溫柔俏皮,愛慕敬佩溢於言表,而如今執劍相對,同一雙眼中卻是寒欺霜雪,居然不復丁點往昔的模樣。

  淩霄臉上一抹痛惜閃過,他喉結上下滾動,聲音顫抖道:「這是什麼話……只要我活一天,你就是我的小師妹,這十三年我對仇鶴有恨,但對你卻是……」

  「淩霄,」玉竹打斷了他,「該說的我都說了。」

  她盯著那雙曾經熟悉的眸子:「還是你覺得,假惺惺回顧一段過往,我就會原諒你幹的混帳事?」

  淩霄一時無言,他行的是一條被人唾棄的路,狹窄陰森,無可回頭。如今被玉竹所憎恨,所厭棄,都是再正常不過的。他早有準備。

  可是人終究不是草木,即便有所準備,真到了這一天,又怎麼會不痛呢?

  他指甲掐著手心:「我既然告訴你,就沒有指望你原諒。」

  玉竹輕聲道:「那還提那些虛情假意的往事做什麼?」

  淩霄:「我……」他頓了頓道,「在燕雀山十餘載,我對旁人都可說是虛情假意,但是你我之間,我是真情還是假意,你當真感受不到麼?」

  他說完,直直地看入了玉竹的一雙眼睛。

  「我幫你回憶一下——當年你掉入結冰的湖裡,是誰撈你出來?誰教你學會的騎馬?被困在樹上時是誰背你下來?你的第一隻簪子是誰送的?」

  「別說了。」

  「你中風寒的時候是誰衣不解帶地守了三天三夜?每年後山櫻桃熟了是誰第一個給你摘回來?夜晚睡不著的時候……」

  「我說別說了!」

  「嗆啷」一聲,玉竹左手的劍掉在了地上,她錯開淩霄探視的目光,死咬著嘴唇,把蒼白的下唇咬出了血。

  下一刻,右手的山貓破空而出。

  她實在聽不得這樣的話,再不以劍明心,還不知會被他動搖到何種地步。

  山貓並不趁手,加上這一劍較之以往,倉促中略帶猶疑,殺伐氣不足。但淩霄距她極近,兩步之遙,即便是初學者也能讓對方受點皮肉之苦。

  可他並沒有受傷。

  玉竹出劍的同時,右手被人冷不防拉住了。

  曾韞不動聲色地拉下她的劍,信步而出,把發顫的人攬在身後,眸冷清地在淩霄身上一點,淡然道:「舊事傷人,閣下還是不提的好。」

  淩霄看著居高臨下的陌生男人,驀然沉下了臉。

  他最是瞭解自己的小師妹——玉竹脾氣嬌縱,對自己愛慕又依賴,攤牌後她會哭、會傷心絕望,這些都在他意料之中。但淩霄怎麼也沒想到,她居然狠得下心與他就此決裂。

  要嘛是他錯看了玉竹,要嘛是因為面前的男人。

  淩霄不快地瞥一眼兩人牽著的手,溫潤的聲線一揚,有些刻薄地道:「你是什麼人,我與她敘舊情又與你何干?」

  曾韞道:「無名小卒,不足掛齒。倒是淩公子,您在這時候出現,不見得只是為了向曾經的同門後輩剖白心跡吧?」

  他說著,握玉竹的手不住緊了緊。

  早在淩霄出現之前,他就懷疑過玉竹口中那兩位生死未卜的師兄與王書鈞黨羽有所牽連,但連他也不曾想到,仇鶴的徒弟並非被人利用,而是自願與奸佞為伍,罪魁禍首還恰恰是玉竹念念不忘的淩霄。

  此人死了,他心裡不暢快,因為活人永遠比不過死人,這對師兄妹在小山上的十餘載只會在玉竹的餘生裡被記憶鍍上一層層光華,變得越發美好,越發令他不可追及。而此人活著,他又怕玉竹會頭也不回地隨他而去,這段時間的陪伴和溫暖屆時只會成為師兄妹茶餘飯後一點笑料談資,他的情義不過是烘托別人真摯感情的陪襯。

  現在淩霄以一個背叛者的身份出現,於情於理,對他而言都是再好不過的結果,可是曾韞看到強撐絕情的姑娘,心裡真切地希望這一切最好根本沒發生過。

  他能做的太少,眼下只想用掌心的暖意,為她驅散些許被人背叛的痛楚,哪怕一點點也好,他是真的心疼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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