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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問》第45章
圍獵

  趙十城長相兇悍、身形兇悍,說起話卻完全不兇悍。他伸手攔下曾韞,幾乎是彬彬有禮的:「這位公子且慢。」

  曾韞一撩眼皮,冷笑道:「各位高人既然已經布下了天羅地網讓我們鑽,還如何慢得?」

  趙十城目不轉睛地看著台中交手的兩人,道:「你看他們,我已經很久沒看過如此精彩的決鬥了。」

  孟老貓乃當今雙劍第一高手,早年的臭名聲就是單挑天下高手被罵出來的——譬如神劍先生屈紅岩拒絕了孟老貓的戰書,他便殺了屈紅岩的幼子逼他應戰;孤傲女俠蝴蝶夫人號稱甯死不與他這無恥之徒決鬥,他便毀了她的兩個女兒,把她們赤身裸體地懸掛蝴蝶山莊門前,以此作為威脅。

  但凡用雙劍且有點名聲的人,不管有沒有意向,都被他挑戰過一輪。孟老貓做穩了雙劍第一高手,決鬥到最後只剩下無聊,便適時地跟從了王書鈞,賭博殺人成了餘生的快事。

  現如今居然碰上了一個能與他旗鼓相當的。

  他瘦削的臉上洋溢著久違的興奮,咧著占了半壁江山的嘴,眼睛裡都是瘋狂的火花,手上的劍越來越快。

  他越來越快,這女孩也越來越快,居然還能接得住他的招!

  儘管玉竹手中不是真正的寶鳳,卻也用的出神入化,劍快且准,以曾韞的眼力若不細看竟然難覺察劍招,只能捕捉到兩抹刷白的殘影。

  和那時在劉保虎家中過招的完全判若兩人。

  曾韞看得竟然也有些入神,心中疑道:「難道淫毒竟能如此壓制人麼?」

  淫毒當然沒有那樣壓制人的功用。細看玉竹的劍,時而像「鶴舞」,青絲繞水,柔情連綿,時而又像「落虎」,兇殘無兩,狠戾暴虐,期間又夾雜了一股說不清招式的打法,劍意孤絕,有種向死而生、不念忘返的偏執。

  曾韞明白了過來,玉竹是在「融劍」。

  仇鶴所教授的劍法始終是他老人家的劍法,可是劍法是死的,人卻是活的。同一個招式在一人手中是一個樣子,在另一人手裡可能會展現另一種生命力。

  人道十年磨一劍,玉竹學了十三年的劍,及至下山遇到接連的變故,才漸漸開始融會貫通,摸索出自己的劍法。

  看她的劍,可以窺到與她交手的人——悍勇的吳疾風,沉穩的高風,反復無常的段青山,心思縝密的曾韞……

  打著打著,甚至看到了孟老貓。

  陰狠乖張的孟老貓。

  他的雙劍如同仙女長袖,好似天生就長在雙臂一般地靈活自如。可是仙女的袖是柔美的,而孟老貓的劍卻是陰狠的。

  眼看女孩越鬥越勇,他的心也跟著越來越亢奮,臉上竟然布上了一層血紅的光,「嗷嗚」一嗓子叫了出來。

  趙十城沉聲道:「老貓叫春!」

  曾韞聞言一震,「老貓叫春」他早有耳聞,聽說上次出現,是在孟老貓對陣中原雙劍第一高手陸歲榮的時候。

  可是陸歲榮死了。

  「老貓叫春」只出現過一次,世上只有這麼一個人與叫春的老貓交過手,這個人還是「神州第一雙劍」。

  他死的很慘,身上被孟老貓的劍刺穿了三十三個血洞。

  貓在發情的時候最可怕,平日裡溫柔可愛的毛團會變成惱人的惡魔,更遑論孟老貓這隻特別的「貓」——一般的貓叫春是為交配,他叫春是為殺人。

  曾韞驀然變了色,急忙騰身一躍就要飛入場中。

  但他面前還有一個趙十城。

  曾韞冷聲道:「讓開。」

  趙十城聲音更冷:「恕不能從。」

  曾韞不再廢話,淩空一劍,直刺向了趙十城。

  這一劍如風如雷,再不復「月滿清秋」時的溫文爾雅,劍意洶洶,刃未到,劍氣已掀起了睥睨無匹的氣勢,將他們所站的三尺圓地內的塵埃震落得飛舞不休。

  「三奇八怪」雖然總是相提並論,然實則是有高低上下的,否則為什麼「奇」有三,而「怪」有八?

  凡事講究物以稀為貴,「三奇」的實力確實在「八怪」之上。若給「三奇」按照武功論資排輩,以吳疾風最次,喬鳳兒居中,趙十城最佳。「八怪」中亦有兩人格外地不尋常,這兩人皆是大器晚成,一個是挑盡高手的孟老貓,另一個是一心從政的宋秋水。

  本就不弱於「三奇」的孟老貓,一旦開始「老貓發春」,便會陷入嗜血的瘋狂。

  現在他們兩人的對手,正是已經發春的孟老貓,和「三奇」之首趙十城。

  不能手下留情。

  曾韞的劍一出,趙十城兩條濃眉難捨難分地團在了一起。

  他是一個細心審慎的人,方才觀戰,他看的不只是台中的孟老貓和玉竹,他也在看曾韞。越看越覺得,這個年輕人,和他有點像。

  他審慎細密,出手時必會審時度勢,攻招不落防守,以一敵眾,沒有現過空門。

  趙十城就是一個這樣的人,他知道,之所以沒有空門是因為曾韞揮一劍想十劍,把戰局變成了棋局,對方棋未落,他的腦海裡已經有了整個棋局的千百種走向。

  好一個縝密的年輕人。

  但這一劍卻不是縝密的一劍,它是簡單直白,充滿殺意的一劍。

  這樣的劍極快,極狠。

  冰冷的劍刃卷過千重勁氣呼嘯而來,壓迫的人幾乎喘不上氣,森森刀光映入趙十城的眼睛,寒氣堪比隆冬一把萬丈冰淩,讓人躲無可躲。

  趙十城也是人,他也不能躲過這一劍。所以他便不躲。

  他迅速一拔手中的刺頭短棒,窮盡全身力氣接住了這一劍。

  「哢」地一聲,短棒與長劍相接,長的一端是倨傲的公子,短的一端是兇悍的漢子。

  漢子的臉上已經青筋畢現。

  劍也再不能往前了。

  可是劍未傷人,仍有淩厲的劍氣,趙十城眼看著曾韞的劍停在了距離自己胸膛半尺之處,尚未來得及鬆口氣,卻感受到一股寒意劃破了他的胸口。

  殷紅的血霎時染了他所著的淡灰上衣。

  趙十城刺頭棒一挫,後退半步,在青石板上踏出了半掌深的腳印。

  曾韞從容收劍站定,神色倨傲依舊。

  雙方交手僅一招,趙十城身上淌下了冷汗:當今世上能逼得他狼狽而退的高人,不會超過五個,而逼退他還能面不改色的,絕不超過三個。

  這個後生是什麼人?

  他的黑臉更黑了。

  可是趙十城是一個縝密的人,縱然臉黑,卻沒有慌亂,他既不關注自己被挫掉半面的短棒,也不看前胸還在流血的傷口,他的一雙眼睛,隻盯著曾韞。

  盯得對方連一眨眼的動作也不放過。

  這個時候他也做了一個決定:如果這個青年真如外現的這麼深不可測,他就即刻離開,畢竟王書鈞和他之間只是金錢交易,求財先求命,天經地義;但如果這青年只是虛張聲勢,那就有的玩了。

  趙十城看著曾韞,看著看著,他笑了。

  他是個黝黑漢子,看見白皮的小白臉,向來會多留意幾眼。

  這個公子哥很白,他早就注意到了。

  可這人的臉比剛才更白了。

  越來越白,白到了極致,他唇角兀地流下了一股細小的紅泉。

  受短棒全力一阻,這一劍被硬生生梗在中道,若非內力極強,這會兒必不會好受。

  這青年的虛張聲勢,差點唬住了他這個老江湖。

  趙十城滿意地笑了笑,輕道:「你很厲害。」

  曾韞眼皮不抬:「知道厲害就讓開。」

  趙十城道:「你這麼厲害的後輩,為何江湖無名?」

  曾韞冷笑道:「你們倒是赫赫有名,千夫所指,感覺舒坦?」

  趙十城並不在意這譏諷,拿眼睛看了看不遠處的玉竹,又道:「那位姑娘也很厲害。」

  曾韞心口緊了緊,眉宇間隱約有擔憂之色。

  趙十城又道:「她厲害卻無名,因為她是毒大夫的弟子。」他看向曾韞,視線定格在了一縷血紅,神態越發鎮定自若,這麼一副粗獷的皮囊竟然漫出一絲絲遊刃有餘的君子氣度:「你呢?你是誰的弟子?」

  曾韞右手的劍放了下來,他微微一笑,從懷中拿出一方白帕,折了兩折,輕抿了嘴角的血,笑道:「你們大費周章設下這局,卻不知我是誰?」

  趙十城喃喃道:「出劍既有神龍見首不見尾的莫測,亦可見蛟龍出水的氣魄,這樣的人已不多見……莫非是潛蛟的弟子?」然不待曾韞開口,又道:「不會,潛蛟只有兩個弟子,一個不能武,一個是黑風白雨,年齡也不對。」

  曾韞笑而不答。

  趙十城眉頭緊鎖:「難道是飛劍之徒……也不對,他本人三年前被我重傷,自己尚沒有這般能耐,更不可能教出來這樣的徒弟。」

  曾韞冷漠道:「徒弟就一定不如師父麼?」

  趙十城訝異道:「你果真是飛劍門下徒弟?」

  曾韞既不肯定也不否定,只用抿過血的帕子擦了劍,涼薄地道:「廢話說完了麼?我要走了。」

  話音未落,他兩指一動,那方血帕中已然飛出了一排刺釘,奪奪地刺向趙十城的面門。

  趙十城的眉頭擰得更緊了。

  他人雖然高大魁梧,靈活度並不遜色,這預料不及的飛釘擱在旁人身上早就把臉紮成了蜂窩,他卻活動腿骨,眨眼將自己九尺多高的身材縮成了三尺長,變成了一個侏儒。

  刺釘是照著九尺處的面門刺的,人縮成了三尺,曾韞再神的功法也不可能擊中,那一排神乎其神的奪命釘齊齊地落在了趙十城身後的木柱上。

  變成侏儒的趙十城就地打了一個滾,聽見刺釘紮入木頭的聲音,他人早已翻出了原先所站地方幾丈遠。

  然而待他回首,卻發現曾韞也不見了。

  曾韞不見是理所當然,因為他射出一排刺釘的目的只有一個,便是脫身。至於趙十城死或不死,反而沒那麼重要了。

  在他的眼裡,殺死一百個趙十城也抵不上救一個玉竹。

  ——玉竹已經支撐不住了。

  她是仇鶴的弟子中最擅劍法的,所以才能與孟老貓勢均力敵,抵得住他的幾十招。可是在此次下山之前,她的劍隻宰過禽畜,尚未真正沐浴過人血。而孟老貓的山貓劍已經在血水裡泡了幾十年,每當夜晚,拔劍對空,銀白色的劍刃上可照見淡紅色的光暈。

  玉竹比起殺人如麻的孟老貓,實在是嫩了些。

  老貓叫春之後,玉竹驟然發覺原先有章可循的劍法忽然變了,雙劍變得波雲詭譎,前劍與後劍毫無關聯,左劍與右劍亦尋不到蛛絲馬跡。

  前一劍刺的是你的脖頸,下一劍可能是衝著你的腿肚;前一刻劍還在眼前,一眨眼就已經到了背後。

  時而是兩把劍,時而又是數十把劍。

  而當玉竹睜眼細辨的時候,甚至偶爾可見孟老貓一手背在身後。

  那就只有一把劍。

  孟老貓的劍,何其變幻無窮!

  前幾十招的勢均力敵很快變成了玉竹的單方面挨打。孟老貓結結實實地壓制著玉竹,她竭盡全力才只是勉強保持著不在這詭譎劍招下潰不成軍。

  玉竹握劍的手已經磨出了血,劍鞘的木紋被血漬浸染,顯露出一條條拉長的紅絲,與握劍的玉手相輝映,煞是刺目。

  她快要脫力了,手上的劍已然似有千斤重,可是心頭壓抑卻甚於手上。

  這便是高手與她的差距了,她自認名師門下高徒,求索多年,本事不低。現在一個沒有中毒、全須全尾的她,在孟老貓面前如同被巨石碾壓的螻蟻,毫無招架之力。

  她能感覺到,發狂的孟老貓甚至還未發揮全力——他似乎意在於不讓這場令他歡欣的較量太早結束,每一次玉竹感到將要無力再抓緊劍的時候,那邊的雙劍就變成了一劍。

  上一次令她覺得自己手中的劍如此軟弱無能,還是在雯兒橫死的時候。

  這種壓制漸漸喚起了她心頭的恐懼,也勾起了她一點不便與人的心思:武學之道何其漫長,天道酬巧更甚酬勤,或許她終其一生,也無法將劍用到孟老貓這樣出神入化的地步。

  也難怪人人都在追求那本死毒經了。

  可決生亦可決死的奇書,找出個使人進境一日千里的法子也當不在話下吧。

  她忍不住想:如今師門只餘我一人,倘若此書真在我手中,我又該拿它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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