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身後的門推開。紐特回過頭。庭院已經灑過水了,隔壁的房間響起電鈴聲。
「我希望你沒等多久。我忘掉時間了。醫生允許我下床走走,我就去了湖邊。」
紐特仍舊盯著他的臉,彷彿受了很大的驚嚇。「斯卡曼德先生?」
紐特說不出話來。
他從拐杖上抬起一隻手去開燈。電燈亮起後,他看清了紐特的臉。他過來攙住紐特,那隻胳膊從肋下繞過來抓住他,把他一直攥在手上的帽子取下來放到一旁,動作友好得來有些粗魯。「穩住了,」他說,「我去把門關上。」他把紐特按到椅子上,自己走開去。過了一會兒他回來了,把酒也帶了回來。他的嘴裡咬著瓶塞。他把瓶塞滿不在乎地吐到一邊,將酒遞了過來,玻璃碰到了紐特的胳膊肘。
紐特搖了搖頭。「我沒事。」
「你確定?你看起來可不怎麼樣。」
「我以為——這是個錯誤的判斷——你已經一走了之。」
「我為什麼要那麼做?」
「我不知道, 」紐特承認,「獨自一個人留在這裡,面對四堵空蕩蕩的牆壁,久而久之,一個聲音在我腦海裡響起來:他離開了,不會再回來了。這個人從你的視野裡面消失了。」
「唔,你腦海裡的那個聲音錯了。」
「我希望如此。」
紐特看到他挨到床邊,艱難地把傷腿搬上床。紐特站起來幫忙時,他緊緊地揪住紐特的外套以穩住自己。「你真是個奇怪的人。以我這些天對待你的方式,就算我真的不告而別,你也不算蒙受損失。這句話說得很公道吧,斯卡曼德先生。」
「你是怎麼對待我的?」
他看了紐特一眼。「也許我只是害怕失去唯一的聽眾。」紐特一會說道。
一陣笑聲。「好吧,斯卡曼德先生,這句話是我活該。你今天給我帶來了什麼?放心,在我們十六天的約定期滿以前,我哪也不會去。」他沒有注意到最後那句話讓紐特的臉色變得蒼白,如同犯錯誤被人當場抓住一樣,紐特的肩頭繃緊了。
「一個讓以掃和雅各顯得純潔的故事。」
「也就是說,我最喜歡的那種故事,」戶外的空氣讓他的聲音變得開朗,「把外套脫掉吧,你在出汗。」
出汗已經算是禮貌的說法了,紐特的汗水把襯衫浸濕了。無論如何,他給了紐特一個藉口轉過身去,紐特幾乎為此感到感激。頃刻之間,年輕的巫師竟然真的思考起來,是否能夠借助這個藉口逃離這個房間,這所醫院,這座城市。
「你一定覺得,一個人應該對自己生命中的那些關鍵時刻瞭如指掌,當他講起這些時刻的時候,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它們怎麼發生的,又是怎麼結束的,但對我來說並不是這樣。有那麼一些關鍵的時刻,它們對我來說很重要,比我的生命還重要,可是如果讓我解釋,我卻說不清楚龍去脈。生活往往就是這樣地捉弄人——在我終於得到了我最想要的東西的那一刻,我卻不明白它是怎麼發生的。」
「我可以打斷你一下嗎?」那個男人說,「這意味著我所想的那件事嗎?」
「是的,」紐特毫不諱言地說,「如果這會讓你的道德觀陷入困境,或者太齷齪了以至於你無法聽下去,你有權叫我滾出這個房間,弗雷德,而不是中途打斷我——」罕見的尖刻讓他猶豫不決地停了下來,「——我是說,這畢竟是你的房間。」
「上帝。」
「對不起。」
「不,沒必要道歉。沒想到你也有咄咄逼人的一面,看來今天的意外真不少。」
「那是在一次家庭聚會上,」紐特說得很慢,把家庭聚會幾個字咬得很清晰,「所有人都在談論這場即將到來的戰爭。我的注意力都花在阻止玻璃獸偷走餐具上面了——母親對那些銀餐具可是很看重的。我和玻璃獸在桌布底下展開了一場拉鋸戰,我快要成功把那個勺子搶回來了。這時候有人問了句什麼,西瑟說:『我可能會的。』席間一下子變得很安靜。餐具的碰撞聲停下了,侍者的腳步聲也變輕了。我聽清了接下來那個問題:『所以你會真的考慮入伍?』『如果情況需要的話。』西瑟回答。他的聲音……清晰得就像在我耳邊說話一樣。」
「也許只是種禮貌。」
「你不了解西瑟,他從來不做自己完成不了的承諾。所有的小伙子都在盡力向在座的女士獻殷勤,他們誇口說自己迫不及待地要加入一場戰爭。但是當西瑟這麼說時,意味著情況已經壞到了難以想像的地步。從他的目光中可以了解到,他是認真的。他真的認為這場戰爭會打響。不說出來只是為了照顧女士的感受嗎?很可能,但我不認為他是那種會照顧太太小姐神經的人。他有別的顧慮,我沒來得及仔細分辨那是什麼。我還是從頭開始講起吧,我把故事的順序搞亂了。」
「開頭是什麼?」
「那是在一次家庭聚會上,」紐特重新起了個頭,「我打碎了一個杯子。」
玻璃裂開的聲響讓人們望向他。「抱歉。」紐特含糊地說。他越是想要幫忙,就越是手忙腳亂。他彎下腰,想撿起那些碎片。其中一塊碎片是大個兒的,邊緣發藍,像一隻一般睜開的眼睛。紐特鑽進桌子底下,聞到了另一個世界的味道,一個行將死亡的世界:桌子底下有一支康乃馨,發出枯萎通常具有的氣味。她不知被丟在那裡多久了。紐特以為自己看錯了。他探出頭,在長桌的那頭,人們仍然在無所顧忌地交談,他重新彎下腰,這一回不敢把頭伸進桌子裡了。他還是感到有點不好意思,想在侍者被叫來以前自己收拾殘局。玻璃碰到了他的手指,在這些較小的,形狀不規則的碎片裡有死去的星辰:是頭頂的枝形吊燈。紐特彷彿受到迷惑一般把手伸向其中一塊。他嘶地吸了口氣,玻璃劃破了他的手指。
傷口被劃破的地方一陣刺痛。紐特抓過餐巾把它蓋住。他立刻坐直身子,假裝對接下來端上桌的比目魚很感興趣。過了一陣子他偷偷挪開餐巾瞥了一眼,白色的餐巾上留下了一個血點,傷口幾乎感覺不到了。侍者把地上的碎片收走了。
他藏起手腕。太晚了。那個多管閒事的埃爾西已經注意到了。寡婦驚嘆起來。
「斯卡曼德先生,你受傷了!」
「不,只是笨手笨腳而已(1),我沒事。」
「在餐桌的另一頭,西瑟在注視著我,我能感覺到他的目光在我身上逗留,儘管那種目光沒多久便恢復了原狀,但只是短暫地露出破綻對我來說已經足夠。和那支康乃馨一樣,在那種目光裡也有什麼在枯萎。它是委頓的,傷感的。現在回想起來有點諷刺,我用了那麼多方法試圖引起他的注意,結果我所需要做的只不過是打碎一個杯子——這不是一個比喻性的說法,也許是吧,我也不知道。」
「這是件好事,我希望。」
「取決於你對好的定義是什麼了。俱樂部的侍者堅持要給我包紮傷口,我不知道為什麼,也許這包含在我們付的小費裡。實際上他們沒有必要這麼殷勤的。也許讓我帶著血淋淋的袖口走出餐廳的想法嚇壞了他們,也許這種事情自從1873年以來在這地方就再也沒有發生過。就在我怎麼也擺脫不掉這種窘境的時候,西瑟說『用我的手帕吧』——然後他真的隔著餐桌把手帕遞了過來。」
「告訴我你把手帕還給了他。」
紐特因為他幽默的揶揄而微笑了。「正相反,我把它留下了。我當時別無選擇。」
一陣低沉的嘆息。
「然後,在所有這樣的俱樂部裡都有一個不大的隔間,一個寄存女士們大衣的地方,我不知道現在這種地方的格局是否還和過去一樣。我在聚會途中躲進裡面,本意是想讓自己清醒清醒,那地方不大,其實連轉身都困難,所幸的是我用魔法溜了進去,任何人都不會看到我——任何人,除了西瑟。他毫不費力就找到了我,在一堆大衣外套和帽盒中間,我抱著膝蓋坐在地上。他撥開一件外套走進來,看到我,搖了搖頭——我當時正打著哆嗦——彷彿我無藥可救:『紐特。』」
「他看到了什麼?不,我想我該問——你為什麼要藏起來?」
「他期望我馬上站起來跟他回到裡面去,那樣一來也許他還能替我找到一個體面的藉口掩飾過去。他的眼睛裡清楚地寫著這一點,可是我辦不到。他花了好一會才發現我不對勁,那時候這個不大的空間已經被他手裡的魔杖 照亮了。我聽到他的腳步聲,擔心他走近前會看到我的臉。『我知道。給我一點時間。』我小聲說——言外之意完全是另一回事:求求你別再往前走了。我希望梅林聽到我的祈禱——你不知道我有多麼期望——我咬緊牙關懇求著,可是西瑟還是闖了進來。」
西瑟碰到他了,紐特不得不被迫抬頭。西瑟倒吸了一口氣,紐特狼狽地用袖子抹了一把臉。他眼眶裡的淚水正在控訴西瑟的不公平,他還抓著那塊手帕。
「怎麼了?」
「沒什麼。」他站起來想要走出去。
「紐特。」責備的口吻。
西瑟抓住他,紐特開始掙扎。西瑟把他抱在懷裡,壓制住他,努力想讓他轉過身來,但紐特用盡力氣抵抗,他用手肘往後捅,拿腳踢,甚至用上了牙齒。西瑟因疼痛而悶哼出聲的時候,紐特才停下來。他低下頭,看見西瑟的手腕上留下了自己的牙痕,正在滲血。紐特的視線落到傷口上以後被抽走了力氣,西瑟用上點力把他抓住,再次試圖把他轉過身來。紐特只是軟弱無力地搖了搖頭,他的腿軟得不像話,幾次想脫開西瑟懷抱的努力都以失敗告終。這實際上很蠢,他的臉並沒有洩漏什麼。他小口而急促地呼吸著,有些難堪,他把頭擰到一旁死盯著地面,好像在預感到事情無法挽回時那樣能給自己保留一些尊嚴。西瑟的手摸到了他的臉,那些手指觸碰他的眼瞼,檢查他的顴骨和牙齒,彷彿擔心他像發瘋的小馬駒那樣咬到舌頭。紐特的臉頰又冷又濕。
「到底怎麼了?」因為擔憂,西瑟聲音裡的嚴厲不見了。
紐特咬緊牙關不作聲。西瑟似乎意識到了什麼。他搜著紐特身上的口袋,手帕不在任何一個口袋裡。紐特在西瑟的手埋進他的長褲口袋時驚顫了一下。他囁嚅著,即將發出聲響,西瑟摀住他的嘴,另一隻手探向他的腿間。他的手甚至沒怎麼碰到紐特,但紐特的呼吸裡溢出了一絲哭音。他的眼眶裡又有了些潮濕。
「喔,」西瑟的嗓音幾乎是抱歉的,「紐特。」紐特再次發起顫來,西瑟把懷抱收緊,端詳著他的臉。「這沒什麼,」他的聲音很溫柔,「沒必要為此感到羞愧。」他撥開紐特汗濕的頭髮,把一隻手穩定地放在他的額頭上,紐特如同恐慌發作一般的呼吸漸漸平穩下來了,西瑟把自己的魔杖遞到他手裡,讓紐特拿著它。他隨手扯過一件外套裹住了紐特,再把他轉過身來,紐特抬頭望向他。
西瑟用一種目光望著他,彷彿要確認什麼似的。「你生我的氣了嗎?」
紐特搖搖頭。「你為什麼要那麼做?你明知道——」但他沒有說完這個句子,過了一陣紐特換了種說法,在這個密不透風的地方他終於透過氣來了,「那不公平。」
「『我很抱歉,紐特,』我到今天還記得他說這話的聲音,『我不會再那麼做了,好嗎?』我當時很想問他,他究竟指的是什麼——不會再把他的隨身物品送給我,讓我像一個變態那樣因此而渤起,還是不會再一個黑暗狹小的空間裡擁抱我,像情人那樣把他的手指放到我身上?而那絕不是給自己的弟弟的那種擁抱,我清楚,他心裡更清楚得很。可是我什麼也沒有說。『我不想回去。』我後來說。」
「那我們就不回去,」西瑟說,「讓我看看。紐特,沒事的:讓我看看。」
紐特把攥住手心裡揉成一團的手帕給他看了:那上面殘留著一滴血點,像綻開了一朵鮮紅的花。西瑟抵著手帕吻上來,紐特受驚抽回手,手帕落到地上,西瑟蹲下來撿它。紐特的手放到他肩膀上,本意是想拉他起來。西瑟卻跪到地上,抓住紐特的雙腿,臉埋在他的腹部。他的手掌把紐特的襯衫下擺攥出了褶皺,與此同時他深吸了一口氣。「西瑟?」紐特說。
房間裡的沉默加深了。紐特懺悔似的說:「……我那時候才知道,我不是唯一一個受折磨的人。」
有片刻他們僵持著,紐特已經忘掉那個傷口了,但此刻西瑟抓住他的手,紐特受傷的手指落入他的口腔裡,疼痛忽然鮮明起來。它在跳疼,而且像火焰那樣灼傷。它是如此刺骨,紐特來不及感到羞愧。西瑟仰頭看著他,紐特的手指臨摹他的嘴角,完美無瑕的偽裝崩塌了,身為哥哥的榜樣也不見了。他的眼角像是火焰燃燒的餘燼,他啞聲嘆息,他臉上的表情像一個失去了家園的人。
「你一定覺得我當時很開心吧,」紐特喃喃自語,「但是那種開心只持續了一瞬間,我甚至都還沒來得及感覺到。我開始憐憫起他來,然後憐憫我自己,最後一切感情都消失了,變得不再真實:只有衣帽間裡面那種不透風的氣味是真實的,那味道來自羊毛,來自上好的英國襯衫,不同質地的綢布,來自黑暗中的長毛絨。 」
「窒息(suffercation)。」
「是的,但不是生理意義上的,」紐特同意了他的說法,「更像是一種緩刑。」
「接下來是什麼?」躺在床中央的病人安靜地問道。
「他站起身然後吻了我,」紐特說,「在嘴唇上。他的呼吸也一定混入了羊毛和混紡製品的味道,因為那個吻是澀的。就像乾馬丁尼裡的橄欖一樣又苦又澀。你知道這個世界上有藍色的康乃馨嗎,弗雷德?我說的不是花朵的名字,而是某種形象的火焰——我們回去的時候,在俱樂部的樓梯上,有位女士的鬢角插著它,它只是那種花朵的軀殼,是灰燼。花朵本身已經不在那裡了。這發僵變藍的軀殼,邊沿發黑,倒映在那位女士手裡舉著的香檳酒杯裡,在不經意間與她擦肩而過的人的瞳孔裡,在天花板上。我後來在不同的時期看到過這種火,在特拉利,那是大海,在斯諾登山,那是威爾士綠龍的叫聲,在那天晚上西瑟的眼睛裡,那是一顆心的殘餘。我知道我強迫他坦白的同時毀了他,他永遠無法為此原諒自己的。」
「那麼你呢?」
紐特沒有動,他甚至沒有假裝為這個問題感到驚訝。「我怎麼樣?」
「你能為此而原諒自己嗎?」
紐特動了動,背部以一種隱忍的姿態挺直,他的手平放著,手腕懸起,似乎聽天由命地等待別人把一根針插進他的手腕裡似的。「我一直把手帕帶在身上,」紐特換了話題,「但從來不用它。姓名首字母裡面的T已經磨掉了,留下的那個S好像是『原罪(sin)』的縮寫。我還記得那天晚上我第一次聞到它,碰到它的時候。它柔軟得彷若無物,像白孔雀身上最細的尾羽,直到我的血滴上去——然後它就一直帶著焦黑的氣味,好像有人把我的內臟灑上去了而我不知情。」
「我不是你的牧師。」懊惱的口吻裡幾乎有抱歉的意思。
「對不起。「紐特說。「這個故事還有後半段,如果你想要聽的話——不過我想今天是沒有時間把它講完了。夜已經深了,我該離開,讓你安心躺下去睡覺。」
「就在這裡睡吧,我們可以擠一擠。只要你不嫌棄病人的氣味。」
紐特已經把椅子推到一邊,走到了房間的另一側。他意外地停下了腳步。
「很意外我也有一顆心,斯卡曼德先生?」
「我不是這個意思。」
「在你講完這樣的故事以後,我不能讓你一個人回到自己的房間裡去,眼睜睜等著天亮。那樣做太殘酷了。留下來,我不會告訴任何人,夏洛特今晚不會來了,我今天的進展讓她很高興,她發誓不會來煩我,並且把賴利醫生也擋在了門外。」
紐特猶豫著。「你永遠不能小看一個義大利姑娘。」他做了個鬼臉,紐特笑了。
他回去了。他重又扣上門,走向那張床。他在床邊站住,病床上的傷員抬起手,紐特拘束地握了握那隻手。「那麼,」對方用總結的口氣說,「找個位置舒服地躺下吧,斯卡曼德先生,我想我們現在算是終於認識了。我是弗雷迪——」這話惹得紐特笑了出來,「你呢?」
「紐特。」
「很高興認識你,紐特。」這一次,紐特沒有抗議他叫出了自己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