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九章

　　明佑這個年紀其實還只是一條小青龍， 但以他的出身，再怎麽是小龍也足有一盞直燈籠那麽粗， 一眼望去足有三十丈長！穿天破海不在話下， 乍一看就極爲壯觀！

　　明佑覺得身上頭頂癢得不行， 他拼命想借水流和瀑布的力道好受一些，甚至還不斷從林中穿過，想借樹幹磨掉身上應該褪掉的陳舊鱗片，因此這會兒瀑布邊散落了不少他褪下來的閃閃發光的龍鱗，他更是用頭頂粗糙堅硬的岩石，好讓龍角快點生長出來！

　　明佑聽到響動回過頭，就看到瓔瓔站在瀑布小徑邊上，嘴裡叼著她最心愛的那個小花球。

　　一狐一龍四目相對。

　　瓔瓔張大了嘴， 口中的小花球「啪嗒」一下掉在地上。

　　明佑心頭頓時一抽， 他現在雖然是原形，和平時面對瓔瓔展現的樣子大相徑庭，但瓔瓔明顯通過一致的仙氣認出了他， 而且大爲震驚。

　　明佑完全不知道該怎麽和瓔瓔解釋他此刻的模樣才好。

　　此時瓔瓔看到哥哥的模樣的確受到了巨大的驚嚇，她呆呆地張著嘴和明佑對視， 然後等瓔瓔回過神來， 她慌張地拖著九條小尾巴一轉身就跑！

　　瓔瓔雖然只是一隻小狐狸， 但畢竟有九尾， 跑得還挺快的。瓔瓔躥得很急，又急又慌，一溜烟的功夫就躥回了山底下的仙宅裡， 衝回她和爹娘居住的院落！

　　爹娘都在院中。

　　瓔瓔撲過去就抱住了瑤兮的小腿，驚慌失措地說道：「娘！娘！哥哥他好長一條！」

　　瓔瓔跑回來的時候，瑤兮正在跟著連瑾練劍。

　　瑤兮當初和師父說好每日再加一個時辰練劍，她就當真每日都加了一個時辰，師父正在身邊教她。也正因爲這個，瑤兮每日和瓔瓔一塊兒玩耍的時間少了不少，只好讓瓔瓔自己在院子或者房間裡轉來轉去地玩耍，瓔瓔便經常跑去看明佑。

　　此時聽到瓔瓔說的話，瑤兮心裡「咯噔」一響。

　　她忙收起心劍，將慌張得說話支離破碎的瓔瓔抱起來，一邊匆匆安撫地摸她腦袋，一邊追問道：「乖，瓔瓔你別怕，慢慢說。什麽好長一條？明佑怎麽了？你把發生的事情從頭和娘說清楚。」

　　連瑾亦看了過來。

　　瓔瓔胡亂地比劃著小爪子和尾巴說：「我之前在和哥哥練字，因爲哥哥離開以後好久沒有回來，我就去找他，結果剛剛在後山瀑布那裡，看到哥哥變得那麽長！是青色的！好大一條！還有鱗片！」

　　瓔瓔吃驚地問：「娘！哥哥那是什麽？那是原形嗎？可是哥哥不是狐狸嘛？！」

　　瓔瓔受到的刺激太大了，說話顛三倒四，顯然很緊張。

　　瑤兮心頭一緊，和師父對視了一眼。

　　瑤兮趕緊追問道：「明佑現在在何處？你出來的時候他還在嗎？」

　　「嗚？」

　　瓔瓔眨了眨眼。

　　她有點愧疚地說：「我看到哥哥的樣子被嚇了一跳，沒跟他打招呼就一下子衝出來啦！哥哥走沒走我不太清楚，但過去的時候，他也看見我。」

　　既然明佑亦看見了瓔瓔，那他現在八成已經不在瀑布那裡了。忽然被瓔瓔撞破了真身，只怕不止是瓔瓔受到驚嚇，明佑大約亦驚亂不已。

　　瑤兮一頓。

　　師父亦是稍有停滯，他思索片刻，說：「兮兒，你照顧一下瓔瓔，我過去看看。」

　　「嗯！」

　　瑤兮連忙點頭。

　　明佑那裡要去看看情况，但瓔瓔也不能放著不管。她目送著師父快速向明佑的院子走去，安慰地摸扒在她胸口不放的女兒的腦袋和尾巴，然後將瓔瓔抱回屋內，打算讓她休息一會兒。

　　另一邊，連瑾迅速地出了他和瑤兮的院落。

　　仙宅內被瑤兮處處都種了花草，布局雅致，四處散著綠意的花草香。但他還沒走到明佑的住處，才剛走到外面，就看見明佑已經主動跪在了他們的主院前。

　　明佑此時自是已經恢復了人身，只是大約是倉促歸來，看上去有些狼狽。他還是個初露少年模樣的孩童，此時頭髮散亂，素來得體金貴的衣裝也沾了沙塵，面色蒼白。

　　明佑用力抿住了嘴唇，嘴唇輕顫，見是淮瑾仙君出來，主動先開口道：「……仙君。」

　　淮瑾仙君狹長的冰眸望著他，沒有說話。

　　明佑懊悔地低下了頭。

　　他此時愧疚極了。

　　他被瓔瓔看見了原形。

　　淮瑾仙君和瑤兮師姐隱姓埋名定居在山海仙境已經整整有四年了，一直對外宣稱是白狐夫婦，從鄰居到書塾的先生，從來沒有一次露過餡。因爲他們二人情况特殊，瓔瓔年紀又小，他們自然是連瓔瓔也一起瞞著的。

　　淮瑾仙君和瑤兮師姐用了這麽久的時間才在山海仙境安然落脚，苦心維持才鋪成了眼下如此和諧悠然的局面……可是眼下這個他們好不容易鋪就的美好布局，他才回來沒幾日，就要因爲他的關係而被打破了。

　　瓔瓔年幼聰慧，就算是瓔瓔這樣的小狐狸，也知道爹娘都是狐狸不可能生下像他這麽一條小龍。瓔瓔一定會有所疑惑的，她會知道自己幷非是她的兄長，說不定還會進而懷疑淮瑾仙君和瑤兮師姐以前的話，亦或是更加嚴重……

　　若是當初他沒有回來……

　　明佑愈想愈是內疚，其實這件事完全是可以避免的，只要他當時再慎重一點，只要他當時跟瓔瓔說一句不要來尋他，只要他不告訴瓔瓔他在後山……無論做到了哪一點，這件事就不會發生，可是現在已經無可挽回，明佑羞愧得恨不得當場將自己埋到地下。

　　明佑低頭對淮瑾仙君行了一禮，微微咬牙，下定决心一般主動說道：「讓瓔瓔看到我的原形，是我的過錯。仙君對我有教導之恩，且我本應好好看顧、照顧她，却反而因爲個人的疏忽讓瓔瓔察覺到了問題，還嚇到了她，明佑難辭其咎，願讓仙君責罰！無論是仙君想要責駡我、罰我，還是將我趕出仙居，明佑都不會有一句怨言——」

　　明佑說得誠懇。

　　當初本來就是他厚著臉皮想請淮瑾仙君收他爲弟子，淮瑾仙君明明不欲收徒，却還是留了他下來，給了他教導。反而是他因爲母親的病來來去去，讓瑤兮仙子不得不多撒了一個謊，錯過了瓔瓔的出生，現在可能還給仙君和師姐造成了極大的困擾——

　　明佑是真心想要求學的，亦極爲珍惜這來之不易的機會。當初被淮瑾仙君應允留在仙宅中時，他是何等的開心！而現在明佑每說出一個字，都覺得心痛如絞，可却沒有退路。

　　明佑惴惴地抬起頭，去看淮瑾仙君的表情。仙君本來就不想收他爲徒，這種情况下，仙君要趕他離開，是再順理成章不過的事，明佑知錯，亦不會說一個「怨」字。

　　然而他本以爲會看到淮瑾仙君暴怒的表情，馬上就會趕出去，可是連瑾冷漠的眸子只是在他面上微微轉了一圈，便說：「罷了。」

　　「誒？」

　　明佑驚訝地望向他。

　　淮瑾仙君聲音淡漠：「你也只不過是個孩童，如何能怪你？瓔瓔和山海仙境這裡的情况，本是我與兮兒的私事，你幷無義務幫我們圓謊，露餡之事，自然也不能全怪到你身上。你年紀尚小，又正在難受的生長時期，能忍到今日已是不易，是我和兮兒考慮不周，讓你做了爲難的事。」

　　連瑾這樣的說法和一如既往平靜的語調，讓明佑一楞，心中當即好受了不少，但過了一會兒，他又覺得分外自責，且反而愈發難受。

　　因爲淮瑾仙君將他當作孩子而表現得寬容，而明佑却覺得他本是有能力做好的。

　　這時，淮瑾仙君輕碰了他的頭，說：「你不必在這裡謝罪耽擱，剩下的事你不用太在意，今日便到此爲止，你自行回去和平時一般修煉便是。」

　　明佑一怔，忙問道：「那瓔瓔那邊呢？需不需要我過去道歉解釋？」

　　「不用。」

　　連瑾淡淡地說，語氣却意外的篤定。

　　「此事我會處理解决，你先回去。」

　　明佑本還想要再問，可他見淮瑾仙君的臉色平靜沉穩如尋常，似乎根本不覺得棘手的樣子，又是一頓。

　　連瑾一向考慮周全，比他要來得穩重多了，淮瑾仙君說不用他打擾，說不定多言反而幫了倒忙，於是明佑默默將原來想說的話咽了回去。

　　他道：「是，對不起仙君。」

　　「嗯。」

　　淮瑾仙君應了一聲，見明佑已經說通，便轉身想走。

　　「等等！」

　　明佑看到淮瑾仙君轉身，趕緊出言叫住了他。

　　明佑從袖中摸出在山上撿到的那個瓔瓔的小花球，交給連瑾道：「這是瓔瓔的玩具。她在山上見到我的時候嚇了一跳，不小心把這個落下了，我看她平時一直隨身帶著這個小球，這應當是瓔瓔的愛物，我現在沒法去見瓔瓔，能否請仙君一幷轉交給她？」

　　淮瑾仙君看到明佑拿在手上的那個小花球，一滯，然後伸手接了過來，說：「好。」

　　明佑鬆了口氣，鄭重地起身對淮瑾仙君行了一禮，這才匆匆離去。

　　淮瑾仙君看著他回自己的院落，然後拿著小花球，轉身回到了他和瑤兮、瓔瓔一家三口居住的房間。

　　連瑾回到屋子的時候，瑤兮正抱著瓔瓔坐在床上，瓔瓔委屈地窩在娘胸口，捉著瑤兮的袖子被娘哄著。

　　連瑾和明佑在外面交談的時間不短，小狐狸年紀小容易累，瓔瓔看上去已經含糊地睡過一覺了，但睡得不深，於是沒多久就哼哼唧唧地有點蘇醒。

　　瑤兮見師父回來，忙抬頭問他道：「見到明佑了嗎？他情况還好嗎？」

　　「見到了，他就在院外，精神還好，只是覺得很自責。」

　　連瑾回答道，然後目光安靜地看向瓔瓔，等看完了，又對上瑤兮的視綫。

　　瑤兮亦有點不知所措地望著師父，他們沒有當著瓔瓔的面說話，但彼此都能看明白瑤兮是在詢問他怎麽和瓔瓔解釋才好。

　　連瑾給了她一個沉靜的眼神，大意是不必擔心。

　　然後他在母女兩人身邊坐下，與她們靠近，望向瑤兮懷裡的瓔瓔。

　　瓔瓔這個時候正好醒過來了，她之前顯然是在很驚慌惶恐的情况下睡著的，睡著了小小的眉心也可憐巴巴地皺著，現在緩緩醒過來睜開了眼睛，耳朵還是耷拉的。

　　連瑾將手伸到瑤兮胸前，緩緩地去碰瓔瓔。

　　瓔瓔一看到爹回來了，馬上伸出一隻小爪子放到爹靠近摸她腦袋的手上。

　　「爹！」

　　瓔瓔喚他道。

　　連瑾應道：「嗯。」

　　她困惑又緊張地問：「爹，哥哥在瀑布那裡是怎麽回事呀？哥哥他怎麽不是狐狸呢？」

　　連瑾稍頓，沉靜地回答道：「明佑的原形，是因爲我的緣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