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
父子倆的目光在空中交鋒,很明顯的,許嶽良的要更為沉靜。
“你那個工作,是只在北京有崗位嗎?”
許唐成終於明白了所謂的“談一談”是要談什麼,他心跳得厲害,隔了半天,才勉強定下神,回答:“嗯,公司又不大,都在北京。”
“沒有那種到三亞出差的項目嗎?”
許唐成搖頭:“沒有。”
飯桌上的氣氛忽然變得沉悶,連許唐蹊都不再夾菜,放著碗裡的一隻雞翅沒吃,呆呆地看著父母。
“可是……”許唐蹊知道父母這是什麼意思,她忍不住開口想要幫許唐成,便說,“可是之前你們不是說,家裡的親戚都在這,不去別的地方嗎。”
事實上,許唐成在高中畢業後就同許嶽良他們商量過,要不要考慮以後去南方。找個空氣好、氣候好的小城市,或許比這裡更適合許唐蹊生活。但那時候大家都覺得家裡的環境也還不錯,再加上周慧說,一大幫親戚都在這邊,不想跑那麼遠,人生地不熟的,沒意思。
“也不是永遠不回來啊,這不是你這兩年總不舒服,想讓你先養一養麼。”許嶽良說完,將目光轉向了許唐成,“唐成,要不你換個工作吧,剛入職沒多久,對你的影響也不會很大。工作的事,橙橙媽媽說可以幫忙,也是一家你專業對口的北京公司,正好還有海南的專案。”
許唐成沒想到父母在這段時間已經將事情安排得這麼詳細,他腦袋裡有些亂,沒找出像樣的藉口,一時間無話可說,咬著兩根筷子沉默在那裡。
周慧一直沒有說話,桌上的那條紅燒魚已經被吃去了半面,她動了動筷子,把魚翻了過來。
這動作許唐成很熟悉。
“這也元旦了,離過年也不遠了,橙橙媽媽今天還在催著說要趕緊訂票。”周慧的話裡不帶語氣,卻輕輕巧巧,把許唐成真的逼到了末路,“我們要定幾張,唐成,你給個數吧。”
手裡的筷子是什麼時候開始被握緊的,許唐成沒有任何的印象,等他感覺到疼,反應過來,才發現是拇指的指甲一直在死死掐著中指的指節。
“爸……你們怎麼提前也不跟我商量啊。哥這個工作很好的,他可喜歡了……”
“工作可以再找,”周慧打斷了許唐蹊,意有所指,“但是人就一輩子。”
沒人接話,也沒人敢接。一家人誰也沒看誰,都盯著自己面前的一隻飯碗。
再開口,周慧的聲音便有些變了。
“人就一輩子……沒有回頭路的。”
“這個工作,我挺喜歡的,而且當時對方開的條件你們也知道,合同……”許唐成停了停,他自己都沒注意到,食指的指尖在桌上劃了一下,然後整只手漸漸收緊,攥成了拳,“合同是五年的,要毀約的話,會很麻煩。”
“啪。”一雙筷子被摁到桌上,以不小的力氣。
“你什麼時候……”周慧不可思議地看向許唐成,她嘴巴咬得緊,問,“你什麼時候也學會撒謊了?覺得我們什麼都不懂,好糊弄?”
許嶽良歎了一聲氣,繼而微攏眼眉,看著許唐成道:“你現在應該在實習期,還沒有簽三方吧。”
找藉口推辭,本就是在逃避。剛剛說出口的時候,許唐成就已經知道自己說錯了話。局面似乎被他的一個謊言弄得更加糟糕,他再找不到什麼兩全之策,索性直接坦白。
“我不能去。”
“你可以不去,你不已經一走走幾個月了嗎,”周慧說,“我就當我沒生你,你願意怎麼過怎麼過,也免得我以後吃不好睡不好。”
“媽,”許唐成的頭開始突然疼得厲害,他用懇求的目光看著周慧,“不管你們之前是怎麼安排的,既然今天叫我回來了,我們真的談一談,好不好?”
“不用談,”周慧卻不給他機會,立刻拒絕,“你不用想著說服我,我就是老頑固,我就是接受不了。你不用給我講道理,我不管你們說這個同性戀是多沒錯的事情,我也不管有多少有名的人是……是同性戀,別人我管不著,我也沒那個閒心管,但我兒子不行。”
“好,我們不談同性戀,那就談易轍。”
許唐成看看周慧,又看向許嶽良,忍了那麼久的話再也忍不住。
“爸,媽,我從沒有跟你們講過什麼情感的事,我也不是那種愛把這些事拿出來的說的人,但是今天我得說。我長這麼大,沒有喜歡過誰,有過追我的女孩,也有過大家都覺得很好的女孩,可是我都沒什麼感覺。我是不是天生的同性戀,這件事我覺得沒有必要去追究,我能確定的是,我喜歡易轍,以後不會再出現任何一個人,能讓我這麼喜歡。”
“你喜歡他?”這話在周慧聽來,簡直有點不堪入耳,她厲聲問,“你喜歡一個男人?”
許唐成沒說話。
“你說話!”
許唐成一直以為自己不算不善言辭的人,可和父母談判,卻總是在幾句話之後,就成了缺了棋子的殘局。
一聲巨響,周慧突然站起身,帶到了座椅。
“媽……”許唐蹊被嚇到,叫了周慧一聲。
周慧沒有理他,也不顧許嶽良的阻攔,繞過半張桌子,扯著許唐成的一隻胳膊,把他帶到了臥室。
“媽!”
許唐蹊以為周慧要動手,有些驚慌地追過去,卻看到周慧從衣櫃裡翻了一個塑膠袋裡出來。她沒見過那袋子,不知道周慧用意為何,便在門口停住,扶著門框看著。
周慧將那個袋子解開,猛然擲到床上。袋子裡的東西瞬間散了出來,一條條棉褲子,一雙雙小布鞋,都繡著精緻的虎頭紋樣。
“你自己看看,你奶奶給你以後的孩子做的鞋、做的褲子,你要去跟她說你喜歡易轍?你喜歡一個男人?”周慧的眼淚掉了出來,“你覺得她能接受嗎?”
輕而易舉地,周慧就戳到了許唐成的另一個痛處。
“你知道你奶奶多大了嗎?”周慧伸出一隻手,不知在指著哪裡,但抖得厲害,“八十八了……她年輕的時候,躲過日本人,摟著你爸去聽過批鬥……你看過她的腳麼?她那會兒都還裹腳呢你知道嗎?每次我給她剪指甲,我都不敢下剪子,那腳都是變了形的,指甲全長到了肉裡。她們那個時候,村裡邊,都不讓女的上桌吃飯。你奶奶伺候那一大家子,自己什麼都捨不得吃捨不得用,吃了一輩子的苦……怎麼著,這老了老了,就想看你們這些小輩的都成個家,她好安心,你還非得讓她知道知道這點新鮮事,讓她知道她孫子不打算娶媳婦,要跟一個男人過一輩子?”
許唐成盯著床上的那一堆五彩的東西,還能記起奶奶給他念過的那個童謠。
他是看過奶奶一針一線繡虎頭鞋的。
“你有沒有良心啊,許唐成?”
“媽,這些,我都想過。”許唐成的眼底也有清亮的東西在打轉,映著五彩線的顏色,“我知道好多事情我沒法交代,所以最開始,還沒和易轍在一起的時候,我猶豫過好久。”
周慧坐到了床上,掩著面哭泣,沒有理許唐成的話。
過了很久,許唐成才接著說:“可是我沒有辦法,對不起。”
他的聲音很輕,幾乎是氣聲。
他是真的沒有辦法,他明明知道和易轍在一起是多麼不現實的事情,卻管不了自己。
“我和你爸是在害你嗎?啊?你跟我們說什麼喜歡不喜歡的,”周慧抖著聲音,用手捂住眼眶,“我們不想你找個喜歡的人,開開心心過一輩子嗎?可你這不叫個事啊……我們不是只是怕別人說三道四,你們光知道什麼喜歡不喜歡,你們真的考慮過以後嗎?你喜歡他,你們兩個能成家麼?你們結不了婚,有不了孩子。是,現在你們都身強體壯,誰也不需要依,誰也不需要靠,你覺得你們兩個在一起能過得好好的。那你們能一輩子身強體壯,一輩子不需要靠別人嗎?你爸腿不好,你帶著他去醫院,跑前跑後,你想沒想過跟他在一起,等你們倆都老了,萬一有個災有個病的,你們怎麼過啊,到時候你們是誰長生不老,誰能照顧誰啊?去養老院嗎?那跟家裡能一樣嗎?”
一連串的問題,問得許唐成毫無招架之力。他蹲到周慧身前,張了幾下嘴,都沒能說出話來。周慧哭得越來越厲害,許唐成握住她的一隻手,無言地垂下了頭。
“到時候我跟你爸,走都都不安心……”
“媽,”許唐成打斷了周慧的話,胸腔、腦袋,都在翻江倒海地疼,“對不起。”
周慧有些愣,看著他。
“我知道以後很難,”許唐成喃喃地說,“可是我真的沒辦法,我已經離不開他了。”
“你怎麼就沒辦法啊?怎麼就離不開啊?”周慧哭著,把話說得斷斷續續,“你們小年輕,談戀愛的時候,都覺得沒了對方不行……你跟他分了,我就不信有兩年三年的,你還忘不了他。”
許唐成不說話,見他沉默,周慧突然有些激動地抓住他的手臂,用另一隻手強行抬起他的頭,說:“那你就答應媽,你先跟著我們走,行不行?你試試,你跟他徹底斷了聯繫,你試試行不行?”
“媽……”
“你就試試不行嗎!要是你真的過幾年都忘不了他,他也還那麼喜歡你……我們就認命還不行麼?”
周慧說到最後也沒了聲音,就如同剛剛許唐成說著“我沒辦法”的樣子。
許唐成知道,這已經是周慧和許嶽良所能做出的最大的讓步。
可他卻在長久的沉默後,依然搖了搖頭。
“不行。”
“你……”周慧一巴掌拍在他的肩上,“你是不是不想讓我活了啊?”
“媽,”許唐成吸了吸鼻子,努力壓住眼睛裡一直在往外湧的東西,“你也知道,易轍……易轍家不像咱們家。我有你們,有奶奶,有大伯他們,可他不是,他……”
毫無徵兆的,剛剛憋回去的淚又滾了下來。許唐成沒對誰說過“愛”,連易轍都沒有,遑論此時,他要給周慧他們講明白這東西,講明白他為什麼就是不能離開易轍。他匆促地組織語言,卻許久都沒得到一句完整的話。
直到易轍的樣子在他的腦海裡出現了太多遍,而疾速掠過的畫面中,有一幅飄然,停駐。
許唐成眨了眨眼,像是又看到了那個夕陽天,被遞到嘴邊的月餅。
“我要是有三塊月餅,我給你們兩塊,給他一塊,他要是不要,我就全都給你們。可是他……他有三塊,會全都給我。”
明明在說著愛,許唐成卻眼裡都是淚,也盛滿了痛苦。不止周慧,連站在門口的許唐蹊都怔住。她不自覺地張開嘴,輕聲叫:“哥……”
“我沒法離開他,兩三年也不行。”許唐成顫抖著,說,“我只要一想到他拿著好吃的東西,卻沒人能給,我心裡就揪著疼,疼到我受不了。”
周慧的眼睛睜得大大的,她早就沒了哭聲,安安靜靜地坐在那裡,只是眼淚卻在徑直地往下掉。
“那我們呢?”她啞著嗓子,問,“你是仗著我們有人關心,仗著我們有唐蹊嗎?”
易轍也算了解易遠志了,他知道,這個“等會兒”,估計這一天也就過去了。果然,易轍回了酒店,睡了一覺,易遠志還沒有回來。
一整天,易轍都在擔心著許唐成那邊,他一個躺在床上,翻來覆去了很久,終於忍不住給許唐成發了一條短信過去。沒敢問什麼敏感的問題,只單問他在幹什麼。
短信發送後易轍就把手機放到了枕邊,等待回音,他生怕錯過消息,連去上個廁所都要攥著。
易遠志過來的時候已經是十點鐘,他進屋後脫了大衣,搭在衣架上,問易轍:“什麼事?”
“就是想跟你說……”
易轍暫時把手機放到茶几上,在易遠志的示意下坐到了沙發上。
“想跟你說,我現在不是單身。”
聞言,易遠志微一挑眉,但沒有插話。
開了頭,後面的話就說得順暢了許多。易轍忽然想到,或許許唐成也在家裡做著同樣的事情——在向自己的家人,描述他們的感情。
“您記得以前我們家的鄰居嗎,姓許,家裡有一個哥哥,一個妹妹,哥哥叫許唐成,我和他在一起了。”像是覺得這樣說還不夠詳盡,易轍接著說,“我們在一起很久了,我很愛他。所以,您不要老讓我陪杜禕了,以後換了別人也一樣,我都不會陪。”
易轍本以為易遠志多少會有些不高興,但預料之外的,他沒有在易遠志的臉上發現任何的表情變化。易遠志依然端坐在哪裡,連交叉在膝上的手都沒有動過。
他摸不清易遠志是什麼意思,雖然心裡有些打鼓,但還是緊了緊交握的手,保持著沉靜坐在那裡。
易遠志真的沉默了很長的時間。茶几上的手機終於來了消息,易轍愣了愣,連一秒都沒有猶豫,就已經伸出手,夠到了有些涼的機身。
而與此同時,易遠志忽然起身。
易轍以為他是生氣,也忙攥住手機,跟著站起來。
“爸……”
“我是不是該慶倖……”易遠志打斷他,“當初你選的是向西荑。”
這一句話說得易轍發懵,他隱隱明白了話裡的意思,卻不敢相信。到這時,他對於易遠志的定位還是相處了多年的父親。
相處了多年的父親,哪怕二人之間的感情並不均衡,易遠志也是愛他的。
他的耳畔隆隆作響。
“什麼?”
胸口發悶,呼吸不暢,忽然連帶著視野中所及的人都再看不生動。
“也是,當初就該看出來了。以前覺得你老實,好帶,離婚的時候,我也一直以為你會選我。”易遠志牽動嘴角,笑了一下。很奇怪,他的笑容竟讓易轍覺得陌生。他很長一段時間內的記憶力,父親都永遠是同樣一種表情,哪怕小時候給他蓋被子、說晚安,臉上也是冷冷清清的。
“現在看來,我當初是對的,淨身出戶,所以還好,也沒帶走你。我正在準備帶著易旬移民,你也早就成年了,以後我不會再給你錢,你也不用我們再聯繫我們。”
回易脫離了他的控制,易轍不想回想,那些回憶卻不請自來,紛紛湧到他的腦袋裡。他想起六年級那年,易遠志忽然跑到他學校裡來,當時他在上音樂課,班主任走到門口,把他叫了出去。他跟在易遠志的身後,走到學校兩棟教學樓之間的空地。易遠志微微彎腰,看著他的眼睛說:“易轍,明天選爸爸,爸爸會給你最好的生活。”
那片空地上有一個水池,供學生涮拖布。水龍頭老舊,生了鏽,一滴滴地嗒著水。
易遠志走向衣架,拿起了掛在上面、價值不菲的大衣。易轍又想起易遠志總會說他,讓他不要穿得這麼寒酸,一到冬天就是黑色羽絨服。
靜靜立了一會兒,易轍一句話也沒有說。他彎下腰,拿起沙發上的羽絨服,抬頭掠過易遠志,大步走出了房間。
房門在他身後闔上,沒什麼聲響,像是那個夏天,滴在水池裡的最後一滴水。
水裡有謊言,有海市蜃樓。
而那些東西曾淹沒一個易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