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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有蔓草》第一四五章:毆打貴人
數日來,衣蘭兒茶飯不思,隻想著韓一。

那回金鏢村村民造反,韓一護送她脫險,丫鬟曾報上她與秦國府的親戚乾系,他該當由她姑父身分猜到她是西林欽家的女兒。

事後她打著致謝名頭,屢次設宴邀約韓一,要假作無意間故人重逢,偏生韓一那廂堅定回絕。她納悶韓一是否以為他救下的只是任何一個西林欽家的女兒,而不是西林欽衣蘭兒。然而人家擺明無意搭理,她便不肯自輕,低下身段前往相尋。

這回她刁難他媳婦,他總該上門了,雖則諒必沒好氣。她不住揣度,等韓一發現她是衣蘭兒,將氣上加氣,或者……或者念在從前情分,稍緩怒火?

她百方設想,末了打定主意,除非韓一示好,否則自己必要端穩公主架子,決不落居下風,墮了西林欽家女兒的威儀。

好容易等到韓一真個求見,婆子們將她抬在春凳上,由後房繞過分隔屋室的絕大雕鏤屏風,送至相鄰廳堂。因為生怕牽動她傷處,抬椅眾人走得甚慢,她耐著性子不催促,殊不知一心忙似箭,隻恨雙腳不能走如飛。

她在屏風前的羅漢床榻坐穩,急急理了理衣衫頭髮,便教下人領進韓一。

她面上極力鎮定,堂下一來了那高頭大的身影,終究由不得紅了眼圈兒。

彈指間,秦國府別莊憑空消失了,她回到桑金一望無際的草原裡。

那天朗日高照,晴空澄碧,微風中依稀飄散青草混和泥土的清新氣息。荳蔻年華的她坐在山丘帳幕三合的錦氈上,教一乾貴女與丫鬟簇擁,所有女子不分貴賤尊卑,一致望向山丘下賽場,追循相同身影。

格爾斡家的伊稚奴身騎黑馬,遠遠甩開同場對手,在綠草如茵的賽場迎風馳騁。

陽光燦亮,少年黑袍上銀繡花紋閃爍,本人更加耀眼。他和身下銀鞍墨駒彷佛合而為一,行雲流水遊走場上,輕而易舉躍過重重障礙,闖過道道標靶關卡。

他駕馬飛越草垛時,人馬身姿宛如流風回雪,在空中劃過飄逸輕盈弧線;他射箭揮刀時,迅猛如蒼鷹搏兔,每一箭皆正中靶心,每一刀皆砍落木椿。

這個正往男人身分蛻變的少年,全神貫注的眉眼英氣逼人,其身板雖不到十二分成熟壯實,行動已然迸露雄健。在過關斬將的路上,他不曾使出任何多余動作,身法靈動,出手颯爽,充分展現他掌控自身和座騎的力量如何精準老練。

當他堪堪行至最後一個箭靶,箭矢略偏,射在靶心外緣,不過這等箭術亦屬難得,因此絲毫不減他抵達終點時,八方歡聲雷動。

少年人出了風頭,自然歡喜,卻不曾教喝采衝昏頭,眼神清明如昔。他仿照奪冠慣例,向場邊眾人揮手致意,不拘對誰,笑靨溫和。這人原就儀表堂堂,氣宇軒昂,再這般親切周到,場邊誇讚聲浪立時翻倍。

衣蘭兒臉頰發燙,趕到他身畔,離得尚遠,便等不及喚他:“伊稚奴!”

格爾斡家的長子回過頭來,高鼻梁,濃眉大眼,俊朗非常。那墨黑的眼眸顧盼神飛,恆常平和。

“格爾斡伊智奴見過十一公主。”伊稚奴低下烏黑雙眸,左手握拳按在右胸,躬身行禮……

“京師京營總旗韓一,見過羅摩世子妃殿下。”韓一按禮節,立在廳堂下方躬身道,口吻平板,敷上一層稀薄客套。

衣蘭兒聞聲,心神由桑金草原一跳,飛回大夏京師外別莊。

她見韓一低首躬身,看不清對方面目,因說道:“抬頭說話。”又吩咐堂上下人退至屋外階下,不得呼喚不準入內。

韓一昂首,他已不複當年在桑金時少年形影,成年的他似一柄開鋒的刀,陽剛壯美。然而眼睛仍是那模樣,清亮朗照,沉穩平靜。

衣蘭兒笑靨欣然,“伊稚奴,不管多久不見,我總能一眼認出你來。你同你大阿父一個模子刻出……”

韓一原本淡然聽著,聽到“大阿父”三字,不動聲色道:“殿下,在下有正事議論。”

衣蘭兒聽出他話底疏冷,警醒彼此對立,便板起臉道:“嗯,你是來討說法的。”

韓一道:“事情是非曲直,我已知悉。”

衣蘭兒一扭嘴角,冷笑道:“那女人家去自然向你訴苦,說我惡形。”

“她隻字未提公主。”

“她既不說,你怎會知情?”

“她是我妻子,出任何事,不等她說,我便該察覺。”

最先發現原婉然不對勁的是趙野,他由彭百戶家接妻子回去,便察知她有些魂不守舍,強顏歡笑。他出言詢問,原婉然道是在秦國府別莊騎馬,馬兒無故發狂,嚇著了她,通篇不提羅摩世子妃揮鞭一事。

自那日起,原婉然借口膩了,黃昏不再練習馬術,並且夜間發惡夢。

“為什麽……”她在夢中喃喃:“別打……籲……停……”

她害怕給家裡添麻煩,且礙於西林欽氏情面,這才接受道歉,深心仍舊不解不平:自己究竟哪裡行差踏錯,令羅摩世子妃厭憎相害?

趙野和韓一警覺有異,向她試探套話,她總是同一套說詞,韓一遂找上與她同遊別莊的一位牛娘子,探問究竟。

原婉然先前拜托那班同行娘子,切勿將此事外傳,教她兩位丈夫知曉,因此牛娘子面對韓一一度支吾其詞。

韓一鑒貌辨色,由原婉然夢囈猜度別莊曾經發生糾紛,嚴重至動手,且與馬兒受驚相乾。因說道:“我娘子經我再三追問,已將別莊驚馬紛爭說予我知。當時事發倉促,她又受了驚嚇,記不清有無得罪人處,為是旁觀者清,故來請教牛娘子。”

他言語和別莊風波對得上榫,那小旗娘子誤會原婉然已向韓一和盤托出,便安心道出她當日所見。

韓一家去和趙野說起實情,兩人對著彼此,臉色皆是鐵青。原婉然見暪不過,求他倆別意氣用事,民不與官鬥……

韓一在堂下向衣蘭兒道:“我根據別莊紛爭,方才猜到羅摩世子妃不是任何一個西林欽家的女兒,而是殿下你。”

衣蘭兒眼睛微亮,“原來你帶兵救人,並不知道救的是我?縱使你隻曉得救的是西林欽家的女兒,依然出手相助。”

“軍人服從軍令。”韓一道:“再者罪不及妻孥,不論哪位西林欽家女子來,都一樣。”

他醇厚話聲不帶感情,將衣蘭兒與其他西林欽女子一概而論,衣蘭兒失望得話聲變調。

“就這樣?你不肯赴宴,是不願見西林欽家的人,哪怕是我也一樣?”

韓一道:“殿下,在下此來……”

“伊稚奴,你再沒有一點舊日情分了嗎?”

韓一一頓不頓,道:“桑金國已亡,在下再不是西林欽家臣民。”

“誰同你說那個?”衣蘭兒捶了捶羅漢床面,“我們打小相識,你全家也不是我殺的。我沒料到你父母、圖光會……”

“別提我家人。”韓一神色仍舊平靜,聲線卻略現冷硬。

衣蘭兒點頭,冷笑道:“好,好,你嘴巴說的好聽:‘罪不及妻孥’,心底終究記恨西林欽家的人,連我提起你家裡都聽不得。可你已經殺了我伯伯報仇了啊?”

“我沒殺他。”韓一聲音微沉,“為此我終生遺憾。”

“明明是你,大家都說是你!”

“謠言止於智者。”韓一道:“殿下,冤有頭,債有主,你未曾動過格爾斡家,我不動你。如今你動我妻子,念在她無恙分上,你已摔斷雙腿,西林欽夫人也賠禮,此事暫且揭過。從今後,我們兩家井水不犯河水,各走各道。”

衣蘭兒聽得韓一與她劃分楚河漢界,視同陌路,厲聲道:“若是井水犯河水呢,難道你打算殺了我不成?”

韓一道:“任何丈夫為保護妻子該做的,韓一一樁不落。”

衣蘭兒冷笑:“格爾斡家氣數真真盡了,你娶媳婦全不挑剔,搭在籃裡便是菜,囫圇揀了個女人都當成寶。”

韓一道:“我妻子很好。”他的小阿婉之可愛珍貴,任何人說破嘴都無法貶低一絲一毫。盡管如此,人前總要替她辯白一聲。

他不曾察覺自己那短短五字裡,淌流的溫柔是這次會面中首見的溫和,衣蘭兒卻聽出了。

她驚問:“你給那狐媚子仙納姆簪子,是真心的?”

韓一隻道:“殿下,倘若你再動我妻子,韓一拚著一身剮,皇帝拉下馬。”他躬身行禮,轉身便走。

衣蘭兒重捶榻面,“站住,我話沒說完!”

韓一繼續往堂外退去。

衣蘭兒高聲道:“伊稚奴,你可知你家人遺言?”

韓一腳下一滯。

“我溜進大牢見過他們,受他們拜托,有話交代你。”

韓一略沉吟,明知並無可能,在衣蘭兒招手示意下,回身步至羅漢床榻前。

兩人相離數步,衣蘭兒便啐他一口,“誰要去大牢那等肮髒地界?”她高聲道:“你家人死前我倒是見著了,他們萬箭穿身,叫聲淒厲,尤其圖光,流屎流尿,求人饒命……”

韓一聞言,額起青筋,垂在身側的雙手攥成拳頭。只是他心中底限永在,不曾略抬手,眨眼大步流星走向屋外。

衣蘭兒見狀,趕忙行動。

她使勁往地下一撲,哀叫著滾落氈毯。

“別打我!”她放聲哭嚎,以額臉頻頻觸地,“伊稚奴,別打我!來人啊,救命!”

屋外下人一湧而入,他們在外頭聽見主子求救,入內瞧見主子倒地不起,頭髮毛亂,額頭嘴唇紅腫,鼻管流血。廳堂下方韓一身朝堂外,離了主子頗遠,但一直唯有他與主子同處一室,並且發生口角,行凶者自然是他。

衣蘭兒貼身丫鬟指著韓一喝道:“快來人,拿下這丘八,捆了送交衙門!——韓一,你竟敢太歲爺上動土,毆打貴人,死在頭上不知曉!”

她一聲令下,十來名家丁執起棍棒衝進廳堂,團團圍住韓一。韓一視若無睹,回身冷眼覷向家丁後頭的衣蘭兒。

衣蘭兒摔倒在地,見詭計得逞,心神松弛,便嘗到每一分骨傷碰撞迸發的劇痛。

她嘶氣忍痛,面向韓一,“伊稚奴,不,韓一,你對我動粗,姑母絕不會輕饒。更不要說當她知道你還活著,定要追究家仇。還有大夏朝廷,也不會饒過你以下犯上,欺侮友邦命婦!等著吧,韓一,要整治你家,跟捏爛柿一般!”

韓一無動於衷,不疾不徐道:“殿下還是老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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