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傷痛是不可能消失的,就像是一張被揉皺的紙團,即便被時間撫平,褶皺卻永遠存在。
事實上,除了那一晚的失態,周弋儉也沒再顯出過頹靡情緒。可季聲卻很清楚,這並不意味著他心裡不痛。
早上,他為男生煮了甜粥,叫人起床時,又偷到了一個親暱的吻。吃完早餐,周弋儉窩進沙發裡,懷裡摟著他,兩人一起看很老的電影。到了晌午,季聲在一旁擇菜,周弋儉則負責清洗,他們配合得很好,一切都有條不紊。日落黃昏後,他們倚著陽台,見晚霞一點一點落下。
靠著男生的肩,季聲昏昏欲睡。男生親上他的額角,輕聲說著:「睡吧。」
他很想說,我不睏,我......他睡過去了。兩天裡,神經緊張的,不止周弋儉一人。
醒來時,天已經完全黑了。季聲睡眼惺忪,小聲地喊:「周弋儉?」
沒人回應他。
季聲心裡陡然一空,他不知所措,提高了聲音:「周弋儉?你在哪兒?」
依舊是一片沉默。
沒來由的慌張。季聲焦急起身,赤腳踩上地板,冰得他渾身戰慄。他去找手機,沙發被翻得凌亂,卻還是一無所獲。
「手機,」他咬著拇指,使勁忍著眼淚,「手機......手機在哪兒......」
季聲臉色蒼白,伸手去摸沙發底,指尖除了冰涼的觸感,一無所有。他忍不住哭出聲:「去哪兒了......你去哪兒了......」
「滴——」
門口傳來聲響,季聲一呆,手腳發軟地跑了過去。男孩穿著簡單的白T牛仔褲,兩手拎滿了大包小包的購物袋。看清男人的淚臉,周弋儉立馬扔下手裡的東西,他伸手想碰季聲,又嫌自己手不乾淨,放下了。抽過櫃檯上的紙巾,幫男人擦著眼淚,他面目陰沉,問道:「是她來找你了?」
季聲猛地搖頭,打著哭嗝:「你出去怎麼不說一聲!我以為你走了!我以為你不要我了!」
再也顧不得髒與不髒了,周弋儉一把將人摟住,輕吻男人的淚眼,微微退開後,說:「別瞎想。」
他什麼都可以不要,唯獨他的季聲,他的聲聲,不可能不要的。
「我留了紙條給你。」
帶人來到沙發前,周弋儉拈起桌上的小紙條,伸到他面前。季聲定睛一看,上面寫著:「我出去買菜,你在家裡乖乖等我回來。」
落款是「你的寶貝周」。
季聲哭著哭著,被逗笑了。
讓他坐下,周弋儉彎腰撿起掉落在地上的靠枕,放回了原處。又拿過棉拖鞋,單膝跪地為季聲穿上,嘴裡念著:「你總說我是小孩子,可現在小孩子都知道走路要穿鞋,你怎麼就不知道?」
這話說得季聲面紅耳赤,他俯身去牽男生的手,卻被躲開了,周弋儉笑得寵溺:「我手髒。」
執意抓住對方,季聲淚裡含笑:「我又不嫌你。」
周弋儉坐到他身旁,目不轉睛地盯著他。
「明天,你好好去上學,我也好好去上班。」不得不提起這個話題了,季聲卻出乎意料地冷靜,他繼續講道:「無論發生什麼事,你要記住你還有我。即便再苦再難,我們一起度過。」
「我請假,」男生顯然並不放心,「我要守著你。」
周弋儉從沒動搖過他做的決定。
與此同時,他也知道那些消息爆出後,一定會傷害到季聲,而他能做的,是第一時間擋在季聲面前,他能做的或許不多,或許非常無力,但他卻一定要做。
「傻瓜,」季聲望著他,眉眼溫柔,開解道:「你總不可能一直守著我。再說了,這點事我能處理好。」
「不行,我......」
季聲摀住他的嘴,笑道:「你才是不要拿我當小孩子啊。我是男人,我也可以獨當一面。」
「有你在,我不怕這些流言蜚語。」
周弋儉眼裡的光更亮了。
「我不需要你替我面對這些,」男人聲音沉穩,字句全進了他心裡,「你只要記得,我會一直陪著你,陪你長大,陪你變得更加優秀。」
「這就是對我而言,最好的保護。」
「嗯,」男生眼裡淚光閃爍,「我的聲聲這麼強大,是我小看你了。」
「不許小看我,也不要高看我,」季聲摟住他的脖子,與他對視,眼底蘊著濃濃笑意:「像現在這樣,我們平等,相愛,尊重彼此,剛剛好。」
周弋儉湊近一些,兩人鼻尖相對,眼裡都盛著盈盈情意,他說:「好。」
週一,舞蹈室。
季聲正在教一個五歲女孩下腰。後方,小金走了過來,說:「季老師,外面有位女士找您。」
季聲動也沒動,等女孩做好了正確動作後,才笑著說:「老師先出去一下,你跟著金老師好好練,不許偷懶,我回來可是要檢查的。」女孩的額間冒著汗,重重地「嗯」了一聲。季聲欣慰的笑著,為她擦掉汗水,轉身出去了。
接待室裡,女人坐得端正,正在翻看他們舞蹈工作室的宣傳手冊。
原以為自己會很緊張,誰知道見了人,心卻平靜得很。
或許是感受到了他的視線,女人抬頭看他,老朋友見面似的打招呼:「我都不知道要先說『不好意思打擾你了』,還是說——『季聲,好久不見』。」
季聲也笑得大方,走近回道:「你這不是全說了麼?」
放下手裡的冊子,女人臉上掛著清淺的笑意:「你好像都不好奇我的出現。」
「你這些年,」頓了頓,季聲沒打算隱瞞:「我都知道了。」
「所有?」
「嗯,」季聲倒了一杯熱咖啡遞過去,笑答:「大概是吧。」
「也好,省得我再跟你兜圈子,」瞥了一眼桌上的咖啡,女人拿過包,從中掏出一張銀行卡,推給季聲:「卡裡有兩千萬,密碼是卡號後六位。你收著,算是......一點酬謝吧。」
看都看沒看一眼,季聲不在乎地笑:「我不缺這點錢。」
「嫌少了?」女人瞭然地點頭,又遞過一張空白支票,「隨你填。」
「甄歆,」季聲深感無奈,歎道:「沒必要弄得這麼難看。」
「周弋儉不是一個物品,你想給我的時候就給我,想拿回去的時候就甩錢,他是一個獨立的人,他有自己的主見。」
「主見?」甄歆嗤笑一聲,「還沒成年就和一個男人在一起,這就是他的主見?」
她死死地盯著季聲,質問道:「你不覺得這話很可笑麼?我把一個好端端的孩子交到你手裡,結果你養成了個什麼樣子?」
「不覺得,」季聲並不動怒,反而愈發淡定,「他既沒偷摸拐騙,也沒作奸犯科,每天按時上學,成績不錯,運動也在行,在學校還交了不少朋友,你倒是說說,他究竟哪裡不好?」
「難道就因為他喜歡我這個男人?」
一連串的話,卻讓甄歆記起了當年的往事。彷彿感慨一般,她開口道:「這麼多年過去了,你的性格倒是一點沒變。平時安靜得過分,一旦刺到你了,卻牙尖嘴利得不行。」
季聲一笑置之。
「當年班上的同學擠兌你,成天逼著你做這做那,你也不敢拒絕。我見你可憐,好心幫你一把,反而被針對了。」
這番話倒有些傷到季聲了,不管怎麼說,在那段日子裡,他一直都拿甄歆當朋友的。沒想到若干年後,當事人卻說,是可憐他,實在讓人有些惆悵。
「沒想到的是,」女人看向他,眸裡閃著不分明的光,「你居然也會站出來護著我。」
初中生總是介於幼稚與成熟之間,做起事來,總顧頭不顧尾。甄歆一再插手季聲的事,引起了班上那些女生的不滿。原本,她們只是想威嚇甄歆幾句,卻沒想到季聲會替她出頭。憤怒之下,拳打腳踢少不了,季聲卻愣是沒吭一聲。後來東窗事發,班主任在辦公室裡詢問情況,原以為季聲會像平常一樣守口如瓶,可他居然將班上誰欺負他的那點事倒得乾乾淨淨,那時大家才發現,季聲並不是個任人揉捏的軟柿子。
「打從那一次,我才開始把你當男看的。」
如今,季聲早已心無芥蒂,他無所謂的笑著,說:「我只是不想主動惹麻煩。」
「照這麼說,」女人又將話繞回來,「那孩子現在對你來說就是個大麻煩,我不懂你為什麼不扔。」
季聲收起笑,眼神變得冷淡。
「我從不主動惹麻煩,但麻煩找上門來,我也不見得會怕,」季聲面帶慍怒,「更何況,周弋儉他不是。」
他當作寶貝護了十年的男孩,永遠不可能是麻煩。
「我就是討厭你這一點,」女人言辭尖刻,「太自命清高。」
季聲微怔,而後灑脫的笑了:「你從來沒跟我說過。」
「為什麼要說?」甄歆握著長匙攪拌逐漸冷卻的咖啡,「要不是為了那孩子,我也用不著這麼跟你撕破臉皮。」
季聲注視著她,不禁問:「憋在心裡,不覺得很難受麼?」
女人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回答:「時間久了,也沒什麼。」
「嗯,」季聲理解地點頭,笑著講:「其實我也懂,有些話,的確很難說出口。」
如果周弋儉沒逼他,他也不可能跨出那一步。那些情意綿綿的話語,大抵也只會讓他三緘其口。
「好在我已經不會做這種傻事了,」季聲飲下一口咖啡,嚴肅道:「今天,我就把話挑明,讓我離開周弋儉這件事,你趁早死心,我不可能答應的。」
「季聲……你何必呢?」女人歎了聲氣,勸解他:「你們沒結果的。兩個男人能走多遠?他現在之所以會選擇跟你在一起,不過是因為他年紀還小,眼界太淺。等他看到了更廣闊的天地,認識了更好的人,你只會被......」
棄之如敝屣。
「他不會的,」季聲篤定道,又說:「退一萬步,即便真有那麼一天,我恭喜你,甄歆,那不就是你期盼的結局嗎?你不妨好好等著,看那一天會什麼時候到。」
四目相對,倒像是兩軍在對峙,誰也不願認輸。
許久。
「我真是服了你,」甄歆苦笑著,「冥頑不靈。」
末了,她又低下頭,喃喃自語:「我......也沒什麼資格說你。」
「甄歆,」季聲叫她,面上仍是溫和的笑,「我做好了你將那些照片傳出去的準備。但我總覺得,你不是會做這種事的人。」
「那你就看錯我了。我……比你想得壞,往你父母家寄照片的是我,威脅那孩子的話也不是假的。」
和那張銀行卡放在一起的,是一包已經洗好了的照片。
她想過要毀了他們的。
「你不必顧念著過去的那點情分,」女人自嘲道:「我原本就是這樣沒底線的人。」
「你不是,」季聲接了話,又肯定地講了一遍:「我知道你不是。」
那些年,她站出來維護他的時候,一定是有真心的,可能不多,但一定是有的。一個班,那麼多的人,卻只有她站出來替他說過話,只有她,他仍舊感念她那帶有幾分偽裝的善意。
甄歆的眼裡含著淚,她久久沒說話。忽然長舒一口氣,如同落定一個決定。她從包裡拿出一個油皮紙袋,季聲以為是錢,正要推脫,甄歆卻說——
「這是我的底線,但我已經不想要了。」
季聲一愣。
「作為交換,請你聽我講一個無趣的故事。」
女人淚盈於睫,季聲無法拒絕。
-
甄歆有一個同母異父的哥哥。
她出生那年,哥哥二十歲,正讀大學,明明正是愛玩的年紀,卻總是回家照顧她。後來,她到了明白事理的年紀,才知道這是因為她有一個隨心所欲的母親。
她十歲那年,母親再度離婚,那時哥哥已經事業有成,她如願以償地住進了哥哥家裡。每次哥哥開車來接她,四周總投來羨慕的目光。
有人對她說:「你哥哥好帥啊,真羨慕你,更羨慕你嫂子~」
當時她想,羨慕她就可以了,嫂子什麼的,才不會有。
日復一日,她升上了市裡的重點初中。身邊女同學都在討論哪個班的男生好看,她心裡不屑一顧,那些乳臭未乾的小男生,哪裡比得上她的哥哥。
那一年,她十二歲,她終於知道了,原來她喜歡哥哥,而她收不回那些不該有的心思。
可是,哥哥卻帶回了一個白皮膚綠眼睛的漂亮女人,他說他要結婚了,他有孩子了。
她要做姑姑了。
為什麼哥哥要娶那個女人呢?就因為她會生孩子嗎?
那麼,她也可以啊。
她太愚蠢了,她做了這輩子最不明智的選擇。當她脫光了衣服躺上哥哥的床,當慘白燈光亮起,那一天,她只記得哥哥萬分錯愕的面容,和落荒而逃的背影。
哥哥將她交給了母親。
他出國了,很少再回來。第二年,孩子出生了。
那一年,她十三歲。
她並沒消極,努力地過好了往後的每一天。
可是她卻始終無法釋懷,從小陪著她長大的哥哥,怎麼就成了別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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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女人遮住雙眼,聲音低顫:「我才是徹徹底底的變態啊。」
季聲全程沒說話,盡職地做著一個好的傾聽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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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女人出去時,兩人都默契地不再說話。
話在屋裡已經被說盡了。
剛出了門,前方突然衝出一道人影。季聲還未晃過神,已經被拉了過去。
男孩擋在他身前,像一隻護食的家犬。他看著女人,責問道:「你來幹什麼?」
季聲拉住他的手腕,輕聲說:「她是來跟我告別的。」
「......」周弋儉皺起眉,神情疑惑,問他:「真的?」
「真的,」甄歆替他回答,又望向周弋儉,臉上帶著似是懷念的神情,沉默幾秒,她才說:「還是那句話,我不希望你作繭自縛。如果你真的爭氣,就破繭成蝶吧。證明給......你天上的父母看,你沒有錯,你會過得很好。」
「我當然會,」周弋儉收斂了戾氣,握住身旁男人的手,信誓旦旦:「我一定會的。」
垂眼笑了笑,女人彎腰進了已經等在街邊的專車。車裡,甄歆看著季聲,面帶笑意:「祝你們幸福,真心的,十分。」
季聲也回之以笑,回道:「我也要謝謝你,十年前,將他送來我身邊。」
女人欣慰地笑,又望向周弋儉,如長輩似的告誡他:「好好珍惜眼前人,他值得。」
手被握得更緊,身旁,男孩認真地點了頭。
「那麼,」甄歆坐正身體,按上車窗,「再見啦。」
再見,過去的一切,我也要去開始新的生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