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普陀區中環商務區主要的優勢,主要集中在便捷的交通和相對低廉商業入駐成本,大家可以看一下這幅圖——論交通,有滬寧高速和上海中環線兩頭接軌,論入駐成本,普陀區本身的消費基礎決定了……」
大會議室裡,市場營銷部、地產部和行政部的相關人員齊聚一堂,手拿翻頁筆的地產部經理Jacky張,正滔滔不絕地介紹著普陀區開發計劃的細節。
陳昭睡眼朦朧,起先還端端正正記兩句「交通」、「入駐成本」,再到後來,純粹屬鬼畫葫蘆,只剩下一堆「小雞啄米」式打瞌睡時迷迷糊糊留下的波浪線。
一旁對著電腦速記會議內容的吳宇側頭看她一眼:「……」
眼刀子還沒甩出去,一旁的宋致寧在桌子底下先踹了他一腳。
得,吳宇回過頭來,盯著電腦屏幕咬牙切齒,忍了。
「目前,我們初步計劃在和區政府合作收購周邊土地的前提下,對兩岸三地的大型項目進行吸納,促成商務集群,基於原有的居民消費調查大數據,尤其注重構建『生活型現代服務業』商務圈,其中,」Jacky話音一頓,向坐在主座兩側的鐘邵奇和宋致寧微微頷首,「又包括鐘氏企業旗下的長江商務廣場、誠通物流、長聯購物中心等,具體的細節,大家可以看一下手中的計劃草案。」
「嘩啦啦」的翻頁聲霎時在會議室裡響起。
陳昭被那動靜吵醒,忙直起身,甩甩頭強打精神,低頭細看自己手裡那頁筆記。
天書。
實打實的天書。
她輕咳一聲,裝作若無其事地把那一頁翻過,聚精會神地看向對面唾沫橫飛的Jacky張。
畢竟宋致甯是真金白銀把自己請了回來,故意刁難的事前幾天也解釋清楚是秘書的鍋,自己第一次開會,一點收穫都沒有,未免太說不過去——
可還是好困。
連鐘邵奇就坐在旁邊的這種緊張感也沒能壓住的困意。
陳昭強忍著呵欠,目視前方,掛著兩隻大黑眼圈的臉上滿是疲倦。
事實上,她雖然接了宋致寧給的這份工,但有錢掙白不掙,昌裡路夜市的那份兼職也沒全辭了,只是改了時間,從晚上七點到十一點,正好坐最後一班公交車回家。
淩晨一點多才能收拾完入睡,早上六點半準時爬起來。
已經連續四五天睡眠不足的陳昭女士,竭盡自己所有的意志力,頑強地和睡意抗爭了十分鐘——
十分鐘過去,睡意毫無壓力地把她打敗,努力瞪大的眼睛又開始上下眼皮打架。
全程目睹了一切的宋致寧:「……」
睡就睡吧,本來也就是把這尊神請過來炫鐘邵奇的,好在會議室裡的工作氛圍絲毫不受影響……
個屁咧!
宋致寧一臉黑線地看向對面。
數秒之前,興致正高的Jacky張被人出聲打斷,話音一頓,此刻一臉愕然。
而鐘邵奇不緊不慢,揉了揉太陽穴。
刻意壓低放輕的聲音裡情緒淡淡,他撂下一句奇奇怪怪的要求:「Jacky,聲音可以稍微小一點。」
Jacky張:「……?」
或許是意識到自己突然的出聲略顯唐突,略略一頓,這位鐘少又補上一句:「你的方案很詳細,但主觀感情太濃厚的表述,不太利於參會者保持冷靜的頭腦來思考細節。」
——好一個裡子面子都做齊了的鐘少。
如果不是陳昭就在自己胳膊邊上「小雞啄米」,宋致寧都差點信了他的鬼話。
Jacky張一愣,疑惑的眼神看向宋致寧,得到後者無言點頭的默許之後,只得尷尬一笑,微微弓腰,「抱歉,鐘少,我好好調整,以後開會都會注意的。」
話音落定,Jacky高亢激情的聲音一下壓低了八度。
這樣一來,一貫喜歡自由發揮的Jacky張沒了「表達空間」,原定三小時會議議程反倒大大縮短。
除了會議全程靜得有點異乎尋常以外,效率倒是奇高。
下午四點,議程全部落實,鐘邵奇簡單致辭後,全體散會。
至於陳昭。
……她最後是被宋致寧一胳膊戳醒的。
宋少彎下腰,惡劣的臉湊到她面前,嚇得她險些往後一仰,四腳朝天,好在反應及時,狠狠扒拉住圓桌,這才穩住動作。
「睡夠了吧?」宋致寧笑眯眯,「我看你這工資掙得也太便宜了,你的頂頭上司開會開的比你還認真,辛勤為公司做奉獻,看看你,敢情,我這是請你來享福來了?」
陳昭:「……」
瞧這話說的,好像他不是請她來吃閒飯的似的。其他公司的事從來不帶她,只有鐘邵奇在的場合,非得把自己拉出來遛遛。
但老話說得好,吃人的嘴軟、拿人的手短。
她在心裡歎了口氣,也沒含糊,規規矩矩起身,把筆一蓋,低頭道歉:「對不……」
——「宋少,總經理找您。」
話沒說完,便被人打斷。
辦公室門口探進半邊身子,吳宇晃了晃自己的手機,衝宋致寧賠了個笑臉:「說是會議結果還要跟你再商量一下,打你的電話又沒人接,直接打到我這裡來了,要你馬上上樓跟她面談。」
下午五點,陳昭把會議室的圓桌擦得鋥亮光滑,確認會議室的擺設無誤、茶杯齊全以後,這才將自己的筆記本和筆一應揣回懷裡,扭頭出門。
電梯數字一路攀升,到了她所在的40層大會議室,她一邊翻著自己手裡那堆天書筆記長籲短歎,一邊低頭進去,靠邊站,順手摁了個「35」。
她剛撤開手,眼角餘光忽而瞥見身旁伸出的一根白淨纖細的手指。
久久摁在「35」上。直至按鍵燈光熄滅,又重新摁了個「-2」,直達最底層的地下停車場。
陳昭:「……」
從電梯門反光的縫隙裡,她看到自己身後,西裝革履的男人抱住手臂,輕而又輕地,推了推鼻樑上的金絲眼鏡。
甚至無暇感歎為什麼對方會在一個小時後出現在下樓的電梯裡。
她只是茫然不知所措地維持著低頭翻頁的動作,打算裝作因為沒有回頭,而認不出是誰。
無話半晌,電梯數字一路向下。
然後,她聽見男人話音淡淡,輕聲說:「陳昭,電梯的監控錄不到聲音,就那麼站著,不要回頭。」
他們有心照不宣,無需挑明的回避理由。
這理由讓她只能沉默,點頭,一下又一下。
可突如其來的酸澀淚意,卻也讓她不得不一直趕在落淚之前,滑稽的揚起臉,像個拒不服從的倔強小孩,咬緊牙關,唇齒顫抖。
不是十七歲那年的故作倨傲。
不是十九歲那年的笑容滿面。
二十七歲的陳昭,永遠無畏明豔笑談人生的陳昭,只不過是背過身,拒絕和她早已謝幕的青春淚眼相對。
如果無法逃避,至少要留下最後一點尊嚴。
深呼吸,她騰手抹了抹眼睛。
複又往上看,眨了眨眼。
卻不知是不是這眨眼的副作用。
一黑,一亮,一黑——
腳下猛地一頓震顫,電梯裡霎時漆黑一片。
應急燈霍然亮起,警報長鳴,驚得她趕忙緊握右側扶手,跌坐在地。
人生之巧合無處不在,但這份「巧合」或許只是人為。
「鐘邵奇!」
但她一無所知。
大駭之下,只會本能地失聲尖叫,一邊按下電梯所有樓層,一邊哭著向後方伸出手,「你過來,扶手在……」
任由一隻沁滿汗意的手,緊緊攥住她的。
——她的哭聲戛然而止。
他起先不過依舊淡淡說一句:「只是停電了,馬上會有人來維修。」
在這連監控都盡數失效的漆黑暗色裡,沉默彌漫的狹窄空間。
數秒後,卻深呼吸,嗓子低啞著,不復平常一貫的冷清平靜。
「陳昭同學。」
他說。
「……只是我很想你,死不了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