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
姓麥的少年不得不問,他若不問,說的人就沒有精神與興致,聽的人就會感到談然無味了。
“你說呢?”
“金銀財寶……”
“也差不多啦!”陳老丈笑笑說:“—不是金,二不是銀,卻是—柄翡翠玉如意。”
“對!是翡翠玉如意,我怎麼忘了?剛剛你還說過呢!那翡翠玉如意怎麼啦?”
麥姓少年的臉上裝得很*真,他非但不拆穿,反而追問著,因為他想聽聽由旁人口中描述當年的情形。
“打漁的人所需要的是能吃的米糧,能穿的衣衫,對這種東西卻是沒有多大的興趣、是以李四狗就賣給麥先生了。”陳老丈又頓了一頓,他的精神很好,他的興致也很高,隨即繼續說:“經過了二天之後,桑頭渚來了幾個陌生人,原來他們是押著李四狗來向麥先生贖回那柄玉如意的,不知聽誰所說,說那支玉如意的座架中還藏有一份武功秘籍,麥先生不肯,結果,那天夜裡就出了事。”
真是“匹夫無罪,懷璧其罪”。
陳老丈低頭一陣沉思,然後遲疑地說:“那天夜裡……大慨二更將盡、三更欲起了,打魚的人白天勞累,一靠到床上就像—只死豬,什麼都不知道了。”他抬頭澀然地笑一笑:“我也是一樣,正在好夢方甜的時候,我那討厭的老婆子就三呼四叫的把我給叫起來,好不容易呵!等我起來了,等我問清楚了情由,聲音已經沉寂下去了,因為我家離麥先生的居處比較近,老婆子說她聽見麥先生那邊有吆喝聲、有打鬥聲,但是,我聽不到什麼,也看不到什麼,就繼續找尋我的好夢去了。第二天一早,孩子們趕著上學,
說是麥先生走了,麥夫人也不在了,我這才知道當天夜裡麥先生家裡出了事。”他又頓住了,臉上含有自譴的味道。
有親切、有感慨,也有一份淡淡的落寞泛上了姓麥少年的心頭,陳老丈雖然叨叨地說了不少,但對方所說的與自己已經知道的是完全相同,別無特出!
他們談著、談著,不知日頭已經偏西了,不知倦鳥紛紛歸了林,炊煙四起,暮色蒼茫了。麥姓少年及時驚覺下,但他似假還真,訝然說:“哎呀!糟糕,時間怎會過得這麼快,看樣子今晚我是回不去了!”
其實,他是專程而來,原來就不想回去,欲趁夜間到他昔日的“家”去好好看看,也許會老天爺見憐,被他看出什麼蛛絲馬跡呢!
“小哥兒住在哪裡……”
“暫時住在吳興街的一家客棧裡,我是出來遊學的。”姓麥的少年人隨口的說著,胡亂的編著,這無傷大雅。
陳老丈又抬起頭看看搖搖欲墜的烏金:“這麼說今晚果真是趕不回去了。”他感到滿心不安地說:“是我多嘴,一高興就打翻了話匣子,說個沒完……”
“哪裡的話,這是我不好,聽故事聽得入了神,竟然忘記了辰光已晚。”
“那……”
陳老丈遲疑了,他不知道該怎麼說才好、該怎麼辦才好,心中慌亂,了無主見!
“老人家,不知道你們村子裡可有客棧?”
“我們這裡從來沒有外客,哪裡會有客棧呢?”
“那可否有借住—宵的地方呢?”
“打漁人家胼手抵足,既髒又亂,哪一家都是一樣。”陳老丈想了—想說:“我家旁邊倒是有一個棧房,是棧漁貨用的,雖然也不乾淨,但裡面卻擺有—張床鋪,有時候,漁販們買賣做得過了時,就會在那裡耽上一宵。”
“那我……”
陳老丈知道那個年輕人要說什麼,他就按上了。
“當然可以。只是地方太過簡陋,委屈了小哥兒。”
麥姓少年玉臉展開了,他歡然說:“怎麼會呢?倒是麻煩陳老丈了。”
“那也沒什麼,我這就回去囑咐老婆子過去拾掇。”陳老丈站了起來,邁出腳步走了,他熱忱,他好客,鄉下的人多半是這樣子的。
“這怎麼好意思?我們一起過去……”
“咳!不在乎的,你就留下來看看湖邊的風景好了,等會我再過來邀你回家用晚飯,我們喝它二杯!”
“多謝老人家。”
麥姓少年背起了雙手,踱向太湖之濱,他並不是欣賞風景來的,如今是假戲真做了。
抬望眼,太陽已經被西山吞掉了—半,還有—半,染得晚霞狼籍凌亂,血出腐爛,慘不忍睹。
猛低頭,沿岸蘆葦迎風搖曳、連綿迤邐,生意盎然,碧波浩淼萬傾,金光粼粼,漁唱應和,又是一個豐收的日子!
夜,毫不遲疑、毫不畏縮的來到了人間,二更天,在漁村中早已經是更深人靜、萬賴俱寂的了。
這個時候,陳老丈旁邊的一間屋子裡卻步出了一條人影來,這條人影略一觀望,就走向矗立在湖旁的一幢屋子前停了下來,那就是以前麥先生所居住的家屋。
他徘徊一會,踱蝶一會,然後振身縱過了圍牆,施施然的落在院子裡面。
裡面的院子並不太大,已經是野草從生、磚瓦散落。
一陣吁嗟,一陣感嘆,有傾,緩緩地伸手推開了斑剝蒼白的客廳大門,廳門久未開啟,一經震動,積塵紛紛散落下來,凝目望去,首先映入眼簾的是正中央的一幅肖像:文武夫子。
下面,一條長長神櫃,再下面,八仙桌子危危在矣!
八仙桌子的二側,各有一張太師座琦,到處都是蛛絲,到處都是灰塵,又星—陣嘆息,然後是心酸。
那個人影期期艾艾地邁了進去,他巡視了每—個房間甚至櫥房,意料之中,當然一無所獲,但他並不存有奢望,故也不見洩氣,原本只是過來看看罷了。
默默地退了出來,突然,他的眼中神光連閃,彷彿已有所見,那是八仙桌子上有一隻翻倒的茶杯!
茶杯翻倒了並不能去示什麼,旁邊不是尚有一個茶盤嗎?茶盤中不是另有幾隻同樣的茶杯麼?不錯,但他所注日的並不是那隻茶杯,而是茶杯旁邊的八仙桌子上的灰塵!
嘿!灰塵就是灰塵,天底下的灰塵不全部一樣?
也不錯,天底下的灰塵全都一樣,但那隻翻倒的茶杯旁邊的灰塵就有些不一樣,它特別黑、特別濃。
那個人影略一思維,陡地一口吹了過去,霎時之間,滿屋子塵飛灰揚了……
他倒掠出廳,停立在屋簷之下的石階上面,仰窺藍天,下弦月正靜靜地掛在空中,像是銀河中蕩漾的船,那麼的悠閒、那麼的安祥。
屋角中忽然竄出下一隻碩大的老鼠,它一見到擺動中的人影,又迫不及侍地草中隱去,朝牆邊逸去。
那個人影感慨又起,人們富庶連老鼠也發福了,難道說它們也是靠天吃飯嗎?應該是,不過間接一些罷了。
塵埃落定,他又緩步走了進去,以池的功力,憑他的造詣,八仙桌上已然被他給吹得清潔溜溜,光亮一片,而奇怪的是,那隻倒翻的茶杯卻仍然故我,並未梢或移動分毫。
果然,果然桌子上面有字,這字乃是用手指蘸著水所寫上去的,年深月久,灰土掩蓋,就像膠漆烤在上頭,一如墨汁進入卓面,真是入木三分!
那個黑影藉著屋外照人的月光,清晰地看出了那三個大字,“地獄門”!
他怔住了,“地獄門”?心裡想著,口中唸著,這是什麼意思?是斯時來人所屬之門派?抑或足他父親去了地獄門?地獄門的門派卻從未聽說過,地獄門的地方也不知又在何處?不過,這總也是—條線索。
那個人影抬眼四里,這應該是他們的家園,這曾經是他們的家園,雖然他從未來過,他一無印象,但是,他還是感到親切,還是有著依戀。
月之船已經劃別西天了,不知道它載的是那一位神仙?三更將盡了,他竟然在這寥寂的廳房中、在這荒蕪的廢院裡耽擱了那麼久!
嘆息之後還是嘆息,惆悵之後卻是傷心,忽然又是一個鷂子翻身,他又隱入夜幕裡了……
第二天,麥姓少年尚在蒙頭大睡的時候,村子裡突然傳出了一陣銅鑼聲把他給吵醒了,他如今是客,客人當然不諳這裡的村俗規矩,是迎神?是廟會?還是在慶豐收?
麥姓少年悃慵地打了一個呵欠,張開跟,下了床,胡亂的洗了一把臉,探頭朝門外看看,太陽已經掛得老高老高了,今天又是一個豔陽天。
陳老丈—臉嚴肅一腳高一腳低地跑了進來。
“小哥兒,你怎麼不睡了?要耽在這裡呵!千萬不能出去。”
“怎麼?莫非出了什麼事?”
陳老丈一臉憂傷地說:“村子裡來了—幫水賊。”
麥姓少年聽了一怔:“是太湖中的?”
“除了他們還會有誰?”陳老丈怔怔地說:“太湖裡水賊有好幾幫,有的住在四洞庭山,也有的住在尚未命名的湖中小山上。”
“那這一幫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