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我想將它圈在掌中
魏將軍在渡口為周景與莊揚踐行,蜀與漢界在此江畔劃分,只需渡船過江北便抵達漢國境內。
蘆葦搖曳的黃昏,景致特別美,木船幽幽盪開,漸行漸遠,魏將軍的心也隨之飄遠,
「阿父,你看,有隻大鳥!」
小女孩興奮扯動魏嘉的袖子,小手指著一艘漁船,船尾有頭鸕茲。
「哇,它會捕魚,翅膀好大。」
女孩朝小船奔去,她是城中的孩子,鮮少到野外,見什麼都好奇。魏嘉無奈搖頭,跟上女兒,擔心她在濕滑的江畔摔跤。
「阿父,大鳥飛走了。」
鸕茲飛翔在水面,越飛越遠。
「還會飛回來。」
魏嘉蹲下身,摸摸女兒的頭。
「阿父,景叔叔還會回來嗎?」
「會回來。」
魏嘉牽起女兒的小手,離開江畔,他的隨從和馬車在堤岸上已等候多時。
多年前,子慕過江而去時,魏嘉正在成親,一晃女兒都這麼大了。魏嘉不禁生出人生飄忽,唯江水依舊的感慨。
西城縣位於江北,載周景和莊揚的船一靠岸,就有漢國的士兵前來盤訊。莊揚摘下腰間的符節遞給士兵,告知士兵他們是受漢王子劉弘所邀。士兵將他們引見縣尉,縣尉那邊先前就已有文書告知,讓他接待,縣尉不敢怠慢,派出士兵,護送兩人前往長安。
莊揚和周景一路經過因戰火焚燬的屋舍,荒涼寂寥的村落。車行數日,沒有遭遇過盜匪,倒是遇到許多流民返回故土,在開墾荒地。周景詢問護送的士兵,為何流民肯回來種田?士兵說復耕者免田稅二年,還發放米糧農具種子。
「這用的是百餘年前,信武帝屯田的法子,多半是出自吳軍師之手。」
將因戰亂逃離的百姓喊回來種田,並給予幫助,避免盜寇滋生,日後又能增收稅賦,這是一舉兩得的法子。
這一路所見,都是戰後的頹敗,但百姓的生活在慢慢恢復,駐紮的士兵秋毫無犯,漢國一切井然有序。
師徒順順利利抵達長安,入住館舍,當日就有使者過來,說漢王召見周先生。
周景梳洗一番,入殿拜見漢王,被授予博士,並留在漢王宴上飲酒。
莊揚則和周景分開,他被領往一處宮舍,走過氣派的遊廊,莊揚發現此地侍從皆是女子,只怕這居所中的主人,也是位女子。莊揚心下疑惑,使者已入殿內稟報,隨即劉母與劉弘一併出來。
劉母和當年在竹里的樣貌有天壤之別,幾乎讓人認不出來,雖然身份已改變,劉母的親和未改,見到莊揚,她驚喜說:「真是二郎!」
莊揚的目光從莊母身上移到劉弘,劉弘正對著他微笑,溫和喚他:「二郎。」
莊揚慎重地在階下行拜禮:「拜見夫人、公子。」
「快扶二郎起來,不用行禮。」
劉母催促侍女,劉弘已先行一步,將莊揚攙起。
兩人有數日不見,自錦官城一別,相互思念,對視時,劉弘眼神裡都是柔情。
劉弘年幼時,劉母就常念叨他,要他長大後報答二郎。這次莊揚前來,劉母熱情招待他,那態度不比對自己的親兒子差。
這日莊揚被劉母留下用膳,在座的,不過是莊揚、劉母、劉弘三人而已。在竹里時,他們也曾三人一起用餐,只不過那時莊揚是主人,而今日莊揚是客。
宴席上,劉母詢問莊揚莊家搬去錦官城後的情況,甚至還不忘關心莊揚有妻兒了嗎?莊揚回答還未成家。
「二郎年紀也不小了,是得考慮婚姻大事,就沒有心儀的女子嗎?」
在劉母看來,二郎仁愛、溫柔,儒雅又漂亮,實在是人世難得一見的君子。劉母是沒有女兒,否則她很樂意將女兒嫁給莊揚。
「實在愧疚。」
面對劉母的詢問,莊揚心中確實愧疚。
「二郎,喝酒。」
劉弘打斷劉母的話題,為莊揚敬酒。
「我跟阿弘說了,朝中職務許多空置,正好讓二郎選一個。」
難得莊揚過來一趟,劉母很熱情,尋思要報恩。
劉母跟在劉爹身邊,也算見了大場面,許多官員,在她看來品格遠遠不及二郎。
「這實在不敢當。」
莊揚笑意不改,他知曉劉母想報答他,可他不需要官職,也不需要財寶,他不需要他們母子報答。
「就是跟在阿弘身邊也好啊,幫我看著他。我一個婦人,管不到他去打仗的事。」
劉母對官職瞭解不多,但知道劉弘有不少手下。
莊揚顯得為難,執著酒樽,欲言又止。劉母的想法是出於好意,如果他去當劉弘的幕僚,也沒有什麼不可以,只是莊揚覺得他和劉弘日夜相處,早晚要出事,被人看破私情。
「阿母,二郎只是護送周先生過來,並非要出仕漢國,過兩日便要回去。」
劉弘幫莊揚解圍,他不覺得這是個好想法,跟隨軍隊征伐相當危險,他可不願二郎受到一絲傷害,也不願他看到殘酷殺戮的場面。
「犬子,我和二郎說話,沒你事。」
劉母懊惱將兒子攆開,二郎在她看來不只是位恩人,還是劉弘命裡的貴人。在竹里那些年,如果不是因為二郎,劉弘遇不到老段和武亭長這些人,能學得一身武藝,更別說二郎還教了劉弘識字、禮儀。沒有這些,劉弘縱使為劉父找回,也只是一個莊稼漢。
現今他們母子榮華富貴了,正是回報的時候,好歹也將二郎多留些時日。
「多謝夫人好意,阿母年老,阿平和阿蘭還都年少,我需留下蜀地照顧他們。」
莊揚委婉拒絕,他說的只算大半實情,因為家中有莊秉,而且弟妹都很懂事。
「那就多住些時日,別急著回去。」
劉母見莊揚沒有這個意願,就也不逼迫他,把攆到堂下的劉弘喊來,叫劉弘:「這些日子,你可要好好照顧二郎。二郎不用客氣,就把這當自家。」
劉母執住莊揚和劉弘的手,將他們手拉在一起,感慨說:「都長大了,都是好兒郎。」
劉弘和莊揚相視,劉弘嘴角笑意不改,莊揚的神色則顯得憂傷。
劉弘和莊揚離開劉母居所,已是午後。兩人路過院子,遠遠見四五侍女圍簇一位少女過來,那女子一身朱衣,嬌媚多姿。
「二郎,我們走這邊。」
劉弘一見這女子,臉上笑意消失,他領著莊揚從另一扇門出去,顯然是避免和這位女子相遇。
「這女子是誰?」
莊揚知曉這女子必然是和劉母很親近,才能領著數位侍女進出劉母居所。
「是京兆尹時謙之女,她們母子常來陪伴我阿母。」
劉弘提起這女子,言語淡漠。劉弘對女子的態度不差,從他對待莊蘭這樣的野丫頭,都能寬容、善待她可知。只是這女子,卻不知因何被劉弘厭惡。
「時謙?」
莊揚對漢國瞭解,來自周景,而周景從未提過這麼一個人,時謙任職京兆尹,顯得不是尋常人。
「二郎,他本是我父親的老將,深得寵信,其他不值得一談。」
劉弘不怎麼喜歡這位老臣,雖然劉弘和劉父的許多部下都相處得很好。
兩人並肩走出院門,莊揚眺望殿中的情景,指著前方問:
「阿弘,我看宮殿不只是遭焚燬,許多樓台也因失修倒塌。」
劉弘笑語:「這宮殿破破爛爛,到處長草,好些房子已不能住人。」
因是信朝的宮殿,正殿入住的需是帝王,劉父還不敢稱帝,不住帝宮,而是住在偏殿裡處理朝中事務。
聽著劉弘的笑語,莊揚想他今日倒是嫌棄宮殿來了,不過也確實是破敗,到處支著架子,由土師們在修葺。
時燕君進入庭院時,看到了劉弘和一位陌生男子離去的身影,兩人親密交談。這裡是董夫人的居所,由此被允許進來的男子極少,這位陌生男子是誰?
在時燕君看來,弘公子素來威嚴,不苟言笑,為何和此人如此親暱?
時燕君頗有些心機,關於劉弘身邊的人,她都會留意,好在她很討劉母歡心,可以從劉母那邊打探這陌生男子是何來頭。
當初劉弘返回中原,時父跟時燕君說主君從鄉下找了個兒子回來,時燕君還很是不屑,她瞧不起種田漢。後來有次跟隨母親去拜見劉母,偶然看到劉弘,她又迷戀起劉弘來。畢竟劉弘皮相確實不錯,而且他還是位王嗣。
她的心思明顯,不只劉弘看出來了,劉母也早已心知肚明。劉母寬和,覺得誰沒點小心思,屬人之常情。至於犬子是要娶什麼樣的女子,劉母不會干涉。
離開劉母住所,劉弘帶莊揚前去石室。
石室存放典籍,因怕火燎,以石頭營建,可也不是真得不怕火,只要點燃石室內的帛書、木簡,火焰立即熊熊燃燒。
劉弘和莊揚步入藏書閣,書閣內博士儒生們身影忙碌,見劉弘進來,他們遠遠行下禮,又各忙各的。
莊揚已然為藏書閣中堆積如山的典籍而震撼。書閣內的圖書,因為燒燬和而後的救火水淹,許多書卷損毀散亂,需要人整理,編輯。
閣中兩側立著嶄新的木架,用於存放典籍,十分壯觀。
「公子,我可以碰它們嗎?」
「可以。」
這些圖書,已為漢國所有,毫不誇張的說,也會歸劉弘所有。
他的東西,二郎想看就看,想拿就拿,無需拘謹。
莊揚走至一處處雜亂的書堆旁,他蹲下身,撿起一份帛書,帛書已發黃,書上的文字模糊不清。莊揚好奇裡邊是什麼內容,執著帛書端詳,覺得是份西南夷的記述。
「這是信朝守將韓易當年出兵西南夷的奏請。」
劉弘湊過來,他只看了一眼,便知曉內容。
「公子,你如何得知?」
莊揚委實吃了一驚,文字模糊不清,需得很吃力辨認。
「軍師那兒有一份,我讀過。」
劉弘能讀書的時間其實不多,但是一些重要的文書,他還是會去看。
這份文書有關於蜀地、滇南地理的記述,價值不凡。
曾幾何時,劉弘已經很優秀,而他的一些優越的地方,莊揚這才發覺。
「阿揚,公子,你們來了。」
本來在角落整理文書的周景,聽得兩人聲音抬起頭來。
「先生。」
「先生。」
莊揚和劉弘過去行禮。
周景的樣貌改變許多,他衣冠博帶,神采奕奕。書閣中的官員,大多是些老頭,周景在此處,越發顯得年輕俊逸。
在蜀地的周景時常一副慵懶、隨性的樣子,在此處雙眼分明冒著精光,他管理著全天下最大的藏書閣,裡邊可都是珍寶。莊揚和周景聊過幾句,便就告辭,畢竟周景手頭有要事,不敢耽擱他。
兩人離去,書閣裡原本沉寂無聲的人們,竊竊私語,他們不知道莊揚是何來歷。這人一身庶民的裝束,儀貌出眾,和弘公子顯然有著特別的交情。
就是莊揚,他也沒意料到,他的出現,讓許多人在意。
這一日,劉弘陪伴在莊揚身邊,帶莊揚四處走走看看。甚至還去拜見了劉弘自己的師父——霍與期。
在未見到莊揚前,霍與期以為莊揚是位三十歲左右的男子,他見過莊揚寫給劉弘的木簡,知道這是位學識淵博且心思縝密之人,何況劉弘特別敬重他。
「這便是二郎?」
霍與期瞠目結舌。這人看著不到弱冠之齡,年輕貌美,溫雅清逸。
「先生,這便是。」
劉弘笑語,他大概知曉霍生因何如此驚訝。
莊揚不解,看著劉弘,劉弘說:「先生當初看過二郎寫的官職冊,想必誤以為二郎有子慕先生的年紀。」
「先生,二郎是子慕先生的門生。」
劉弘介紹,他之前倒是沒和霍生說過這麼件事。
「難怪難怪。」
霍與期這才解了迷惑,要說一位十七八歲生活在鄉下的少年,能將中原官制、官職寫得如此清楚,他打死也不信,可既然是子慕先生的門生,便另當別論,名師出高徒啊。
劉弘的居所,是一處深廣的庭院,有著巍峨樓閣,院門外守衛森嚴。
夜幕下,兩人登上閣樓,不遠處的宮殿,在光影之下,彷彿一頭巨大、起伏,不見首尾的怪物。
「二郎,我兩日後,要領軍前往隴西。」
劉弘眺望月景,他難得有一個清閒的夜晚,把所有的事情往後推,能和喜歡的人相伴。
「這便又要出征嗎?」
莊揚無法想像劉弘的生活,莊揚沒有在行伍中生活過,也不曾見過殘酷的戰爭場景。
「趁著攻克信朝,士氣高漲,若是今年能取下隴西,明年……」
劉弘意味深長地看著莊揚。
明年,兵發蜀地。
「阿弘,你我在竹里時,足跡不出臨邛。」
那時的生活很單純,也毫無變化,他是莊家二郎,他是住在河對岸的劉家犬子。
「不想這天下如此之大。」
莊揚頗為感慨。
「二郎,我想將它圈在掌中。」劉弘握住莊揚的手,他深情看著莊揚,用極低沉的聲音說:「這樣才能把你也圈在我懷裡。」
莊揚驚詫地瞪大了眼睛,而後他漂亮的眸子逐漸黯然。
這夜,莊揚被劉弘留下。
劉弘屏退侍從,包括寢室中兩位貼身侍女。這兩位女子十五六歲,樣貌姣好,溫婉可人。
帷帳低垂,燈火通明。
莊揚被劉弘摟入懷中,躺在寬大厚實的木榻上。劉弘想親吻莊揚,莊揚將頭別開,低語:「阿弘,我不能在此留宿。」
劉弘解開莊揚衣襟,撫摸莊揚光滑的肩膀,應聲:「會讓二郎回去。」
「你……」
莊揚想推開劉弘,無奈他被劉弘結結實實地壓制在身下。
「二郎……」
劉弘聲音低啞,貼著莊揚耳朵說:「我想你。」
離別太過於痛苦,他們相聚的時日總是太短暫,在外人面前,劉弘壓制對莊揚的情感,然而這是他深愛之人。一夜便好,這一夜溫存後,不知得幾時才得相見。
這夜,這間富麗堂皇的寢室,在莊揚眼中模糊不成型,無論是精美的床榻,還是色彩綺麗的屏風,抑或是重重疊疊的帷帳。
莊揚緊緊抱住劉弘的肩膀,感受著屬於劉弘的體溫與及他給予的歡愉。
這夜,莊揚在劉弘居所停留,因有劉弘命令,無論守衛或者侍女,都不得接近寢居。
夜深,莊揚出來,衣冠整齊,返回館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