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五
那一夜情到濃處,她穿著睡袍赤足坐在他膝蓋上。用手指繞著他烏髮,另一隻手指繞了一束自己純金的捲髮,合在一處,打了一個同心結,微微紅了臉抬頭看他——他的臉籠罩在一片朦朧的白霧裡,望著她笑,彷彿也明白她的意思。
並指剪去,髮絲如刀割而落,落在手心。公子楚在月光裡凝視著著金發和黑髮交織而成的同心結,忽然輕聲嘆息,低吟:“結髮為夫妻,恩愛兩不疑。生當復來歸,死當長相思。”
“什麼?”她一時無法理解,只詫異於他語氣裡出現的哀傷。
“這是古時候一個東陸男子在出征前留給妻子的詩,”公子楚淡淡解釋,眼神莫測,“他知道這一去非常危險,所以和她約定:如果戰爭結束後自己還活著,就無論如何都會回來看她;如果死了,也會永遠的想唸著她。”
阿黛爾身子一顫,默默在心裡將這首詩念了一遍。
“我的結髮之妻,在今天死了。”他忽然道,眼眸黑得深沉。
“啊?”她輕輕低呼,
“是,蕙風她死了。”他低聲冷笑起來,帶著複雜的情緒,“我下旨追查貴妃餘黨,刑部張攀龍自然難逃其咎,被滿門抄斬——我特赦她可以出家去——雖然她夫家和父家都是十惡不赦的罪人。”
阿黛爾不解:“那她為什麼死了?”
“自己上吊死了。”他在黑暗裡凝望著屋頂,冷冷,“真蠢啊。”
“……”她一顫,沉默下去,只覺圍著她的那隻手忽然冷如鋼鐵。
“你難過麼?”許久,她才小心翼翼的問。
“不,”他短促地回答,聲音沒有起伏,“在我心裡,她已經死去很久了。”
阿黛爾無聲地用手攬住他的脖子。他的胸口地衣襟敞開著,在夜風裡冰冷如大理石。她將溫暖的臉貼在他胸口上,他的心臟跳動得沉穩而冷靜,彷彿沒有任何事能讓它改變節奏。
“想西澤爾麼?”他忽然問。將手放在她胸口的項墜上,“想回去麼?阿黛爾?”
阿黛爾靠在他的肩上,因為這個猝及而來的問題震了一下。沉默許久,才將他的手輕輕推開,把項墜握在手裡,側首向著西方,低聲清晰的回答:“想的。”
他的唇角在黑暗裡彎起一個弧度,無聲的微笑。
“是麼?那麼,等明年季候風吹向翡冷翠的時候,我就送你回故鄉去。好不好?”他在黑暗裡凝視著帳頂,開口,“今天我接到了翡冷翠教皇的親筆信,裡面詢問我萬一皇帝駕崩,我將對你將會做何安排,並且表示願意將你接回娘家——我準備答應教皇的請求。”
“……”她沒有回答,彷彿被這個意外的消息震住了。
“西澤爾幾次寫信詢問你的情況,也是迫切地想要你回去。”他忽然在黑夜裡輕輕笑起來,將手墊在腦後,凝望黑暗,“呵……聽說他和他那個晉國妻子相處得很糟糕,至今都不曾同房——是,怎麼能不糟糕呢?他心裡不會容得下別的人。”
彷彿這番話激起了心中極大的不安,阿黛爾忽然在黑夜裡坐起身,離開了他身旁。
“怎麼,心中有愧麼?阿黛爾?”他卻輕聲開口,從背後抱住了她——她的身體柔軟溫良,有如最好的美玉,他喃喃嘆息。“多麼奇怪……你的丈夫如今奄奄一息地躺在深宮裡等死,你不會為他覺得絲毫愧疚,然而,卻為了背叛自己的哥哥而感到內疚麼?”
“不要說了!”她忽然推開了他,煩躁地,“不要說了!”
她黑暗裡坐起,沉默了半晌,忽然抱著膝蓋嚶嚶哭了起來。
“不要哭了。我送你回去吧,阿黛爾,”他輕聲嘆息,漆黑的眼裡閃著某種光澤。抬手輕撫她金子一樣的長發。“我知道你非常思念哥哥,日夜盼望著回到故鄉——我也答應過西澤爾。等大胤局勢一安定就送你回翡冷翠去。”
“……”她沒有說話,抱著膝蓋默默流淚。
“替我把這個指環還給他。告訴他,我守住了承諾。”他輕聲道,在黑夜裡褪下左手無名指上的金色指環交給她,“不過請把這個同心結留給我——我會想念你的,阿黛爾。”
“不,”她卻忽然開口了,聲音細細的,“你在說謊,楚。”
這樣細小的聲音卻彷彿是一根針,刺中了那顆冷定如鐵的心。
“你從一開始,就沒有想過把我長久的留在這裡,是不是?”阿黛爾抬頭望著黑暗的屋頂,“是的,你當然要送我走!反正皇帝死後,留著一個守寡的皇后也沒有什麼意義——你樂得做一個順水人情把我還給我哥哥。”
他吃了一驚,在黑夜裡坐起身看著她:“你在說什麼?阿黛爾?”
“而且,不送走我,你怎麼能無牽無掛的娶那位婉羅公主呢?”阿黛爾輕輕笑了起來,譏誚地開口,“啊,是的,是的!即使你為難,也不是因為愛我——而是因為我身份特殊,不能隨便處置。誰叫我是教皇的女兒,高黎的攝政女王,還是大胤‘先帝’的皇后呢?”
她用希伯萊語說著,語氣激烈,帶著東陸人不曾有的直率和譏諷。
他在黑夜裡看著她,彷彿是第一次才認識她一樣——這樣譏誚的語氣,這樣地一針見血地敏銳,他從沒想過會出現在純真溫柔的她身上。他原本以為她只是一個站在黑暗裡,等待人去寵愛的寂寞孩子而已,溫順而沉默,猶如潔白無罪的羔羊。
原來,他畢竟不曾瞭解完整的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