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黎臻在敬國公府前下了馬,將馬鞭交給伺候的小廝,進了門,在二門前的影壁處,發現他祖父和管家正在說著什麼,他喚了一聲:“祖父大人。”
老國公聞聲回頭,開門見山就是一句:“怎麼你一個人?”他頭髮和鬍子花白,但是紅光滿面,一看就是早年習武打下了好底子,歲數大了,身體也沒垮。
“我不該一個人麼,還能有誰?”黎臻瞟了眼管家,就猜到是這傢伙把消息走漏的。
管家縮了縮脖子,賠笑
老國公道:“你叫管家收拾屋子,說有客人來住,怎麼不見這個客人?別藏著掖著了,快領來叫祖父看看。從沒見你往家領過朋友,害得我還一直以為你沒朋友呢哈哈。”
黎臻道:“他不來了。我累了,要休息了,您也早些回屋吧,晚上風涼。”說完,大步往前走。
也怪他聽力太好,就聽他祖父跟管家歎氣,“看來是跟人家鬧崩了,人家不來了,也是,看他就不像人緣很好的樣子。”
你就這麼說你孫子?黎臻憋了一口悶氣,剛想轉身說一句:“你們說什麼我可都聽到了。”
就聽他祖父繼續歎道:“這點跟他爹倒是不像,他爹當年朋友可多了,雖然都是狐朋狗友。”
黎臻心頭一顫,加快步伐往前走去。
他從沒見過他的父親,據說他是個任意妄為的浪蕩公子,幾日不著家都是常事,後來一次,他像平常一樣出門玩樂,也沒人當回事,但自此之後,足足有一年,他生不見人,死不見屍,等再回來的時候,抱了一個嬰兒,說是自己的兒子,也不說母親是誰。
他把這個男嬰丟到家裏,第二天又出了門,這一次則徹底失蹤,直到現在。
能找的地方都找了,黎臻進入錦衣衛,尋找父親的下落也是原因之一。
可就算他做到了僉事,動用錦衣衛的力量,還是沒有父親的任何消息。
直到他知道了地獄井的存在……可窺知天下事,那麼只要他想,一定能夠看到父親的下落。
等再過一段日子,他會帶上宋映白和其他親信,去那口神秘的所在。
不光是窺視未來的國運,他還想看父親的下落。
想到宋映白,黎臻心裏不由得“煩得慌”。
也不知道他今晚上住哪里……
哼,他一個大男人還能流落街頭不成!
——
宋映白此時正在街頭奔跑,手裏牽著狗鏈子,一口氣跑到了錦衣衛衙門。
現在他是紅人,門前站崗的校尉都認得他,給他行完禮,見他牽著一條狗,“宋大人,這狗是……”
宋映白微笑:“夜宵。”
白狗不由得一驚,四肢登時僵硬了起來。
站崗的校尉一愣,接著互相笑道:“大人真愛說笑,哈哈哈。”
“當然是說笑了,我出來遛狗,突然想到有東西落了,順路來取,那我先進去了。”宋映白打著哈哈,牽著白狗走了進去。
往辦公處走的時候,宋映白對一臉警惕的白狗道:“你放心,我不吃狗肉。”
白狗聽了,翻了他一眼。
他取鑰匙開了門,借著月光看清了桌上擺著的石匣子,相信狗的視力應該更好,便指著那是石匣子道:“就是那個,你去聞聞,找到它主人,我就給你解藥。”
白狗走到桌前,抬起兩條前腿擱到桌上,伸脖子嗅那石匣子,黝黑濕潤的鼻頭動了動,然後放下前腿,一路嗅著往外走,宋映白趕緊跟上。
“大人,您取完東西了?”
“嗯,辛苦兩位了,回見。”宋映白笑著打招呼,隨著白狗走了。
看著他的背影,其中一個守門的校尉小聲道:“好像脾氣還挺好的,倒不像有些有背景的人,那麼趾高氣揚。”
——
在主街一個大的十字口處,白狗停下了腳步,往東嗅嗅,又往西聞聞。
宋映白馬上道:“去氣味最新鮮最濃的方向。”
狗朝東邊走了,宋映白表情凝重,這說明馬永言出城到了義莊後,又折返回了城內,不過不算驚訝,他考慮到了這種可能。
狗的發揮很穩定,沒有失去線索,一路帶著宋映白到了一個胡同,一眼望去全是正常的民居。
馬永言藏在這裏?他握緊了所配的繡春刀,已經做好應付突發狀況的準備。
到了一間門口栽種了柳樹的小院門口,白狗往地上一坐,嘴巴往院裏努了怒,似乎在說人就在裏面。
宋映白把聲音壓到最低,“在正屋,東屋還是西屋?你到底說清楚啊你,對了,你好像不會說話,只會發出類似人的哼哼聲。”
明顯感到白狗很不忿,呲了呲牙,但可能考慮到宋映白手裏的解藥,長出一口氣,接著露出一種“我不跟混賬計較”的豁達模樣,抬起右前爪指了指東廂的位置,然後原地一趴。
“你敢騙我,你就等死吧。”宋映白撂下一句話,輕手輕腳的趴到牆頭上,往裏面看了眼,沒養狗,正屋和東西廂的燈全熄了,看樣子全家人都進入了夢鄉。
他以最輕的動作翻過院牆落到地上,躡手躡腳的來到東廂房的窗根兒下,屏住呼吸,側耳細聽。
果然聽到裏面有說話聲,雖然很低,但因為今夜悶熱無風,周圍沒有雜音,所以他勉強聽到裏面的談話。
“這樣說話太彆扭了,還是點根蠟燭吧。”說話的是個男子,並不是馬永言,但聲音宋映白似乎在哪里聽過。
“不要點,我跟你說幾句話就走。”這一次說話的是馬永言,宋映白一下子緊張起來,他果然沒死,難道真是自己判斷錯誤?
還是他會妖術能夠死而復生?
“那你說吧……我這幾日臥床養傷沒去上學……但是昨天聽柳遇春說你家好像……你也……”
提到柳遇春,宋映白一下子想起來了,這聲音是李甲,朝柳遇春借錢去教坊司花銷那位。
“我家的確生了一些變故,所以我悄悄來找你,至於我本人的傳言,不是真的,我沒死,只是跟人學了一套詐死的方法,蒙混過了錦衣衛的人,暫時逃掉罷了,但是他們會一直追著我不放……我不知道能不能逃出生天……”
“那、那你來找我,我也幫不上你的忙啊,跟柳遇春住在一起的錦衣衛,我見過一次,凶得很。”聽得出來,李甲有點慫。
“我不會連累你的,我只是想讓你幫個忙,我知道你傾心教坊司的杜姑娘,缺銀子給她贖身,我這裏有一些現銀和銀票,一直藏在別處,沒有被錦衣衛抄沒。你放心,銀票絕不會查到我們馬家身上,你放心用。”
“……我……我……倒是想收……但是我覺得你不會是專程給我送銀子的……”
“我想請你幫個忙,給杜姑娘贖身的銀子就算做報酬。我們家此次遭難,女眷最為無辜,我娘雖然跋扈愚鈍,但她並沒做過什麼壞事……”馬永言有些哽咽:“……她們可能不會罰入教坊司,但是被官府變賣為奴是逃不掉的,希望她們發賣的時候,你能出面或者托人買下她們,讓她們不至於淪落給人做奴婢。我們家雖然還有別的親戚,但我害怕他們擔心被牽連,不肯出面買人,或者就算來了,但是晚了一步,她們已經被變賣,再去主家贖人就太難了。”
“我……你這麼信任我?”
“嗯,我覺得你肯為了贖出心上人如此費心,肯定是個情誼深厚之人。同在國子監讀書這麼久,你的為人,我相信。”馬永言道:“這些銀子你隨意用,只要記得將我們馬家的女眷買下來,官府發賣,價格不會太高,你放心。我交代的都交代完了,我該走了。”
宋映白聽了,趕緊三步並作兩步,翻出院牆,拽著白狗藏到對面的胡同暗處。
很快就見馬永言出了門,借著月光,宋映白看清他的脖子上纏著一塊圍巾,在這個季節相當不合時宜。
他悄悄跟在他身後,不遠不近,馬永言拐進了一個胡同,宋映白跟上去,卻發現是死胡同,而馬永言就站在胡同盡頭的牆前,煞白著一張臉問:“你要抓我回去嗎?”
這位馬公子應該也是習武之人,所以察覺到了他在跟蹤,所以故意走進了死胡同和他對峙。
那天假裝唯唯諾諾,進而自盡,都是做給別人看的,真正的目的是叫人掉以輕心,好潛逃。
“你是怎麼活過來的?”宋映白道:“你的脖子幾乎完全被劃開了,還能活下來?”
“不過是戲法罷了,你們沒見識過,識不破罷了。”
“這戲法跟那個匣子有關嗎?”宋映白話中有話。
“什麼匣子?”馬永言一臉疑惑的反問。
宋映白不置可否,“不管你是什麼,隨我回去交差,束手就擒罷!”說著,將繡春刀抽出,在月光下閃著寒光。
“我既然逃出來了,就不會回去,我爹他根本就不喜歡我,傅家失勢,我勸他取消婚約,另給我選一個婚事,可他不聽,他就沒為我考慮過,我的兩個哥哥都取了門當戶對的女子,可我爹卻要我娶一個沒有家世的女人,完全沒為我的未來著想過。”馬永言越說越激動:“結果,怎麼樣?因為她們愚蠢的劫囚,導致我家受了牽連,都怪我爹,現在還想讓我跟他一樣蹲大牢,休想!”
“就算你不想,你現在是欽犯,這不是你能改變的,跟我回去,你若是抵抗,別怪我不客氣。”宋映白冷聲道。
馬永言亦冷笑,“我爹在兵部任職,我們兄弟自小也受過正統武師的訓練,就一個人來抓我,未必太大膽了吧?”
宋映白就見他從腰間緩緩抽出一把軟刀來,想必這武器跟那些銀子一樣,被提前放在了某個秘密地方。
白狗見狀,立刻往後縮了縮身子,一副看好戲的模樣。
忽然想起如果宋映白死了,自己就沒解藥了,於是表情又糾結了起來。
宋映白往後退了一步,馬永言眉梢一動,以為他要撤退,卻不想宋映白只是借後退進一步發力而已,眨眼間,人已經沖到了他跟前,他閃身躲過攻擊,發招去攻擊宋映白。
軟刀似刀非刀,柔軟的像鞭子一樣,卻比鞭子殺傷力更大,加之招式又偏又怪,這軟刀如同一條毒蛇纏住宋映白的繡春刀不放。
但是宋映白這一路走來,也經歷過不少實戰,遠比馬永言這個紙上談兵,沒有真正對陣過的人有經驗。
他更冷靜,更敏銳,馬永言漸漸落了下風,最後被宋映白用刀刃逼住了喉嚨,“認輸吧。”
馬永言恨道:“除非我死!做囚犯和死有什麼區別?!”完全不顧喉嚨上的威脅,揮刀抵抗。
宋映白雖然以任務為重,但性命擺在任務上面,見馬永言完全無法制服,加上他一直疑惑馬永言的真實情況,一咬牙,揮刀朝他的脖頸斬去。
白狗見狀,嚇得一閉眼,再睜眼的時候,就看到馬永言的腦袋滾到了自己腳邊,不由得趕緊往後挪了挪,不敢直視這顆頭。
宋映白拎起馬永言的腦袋,見他眼睛半眯著,嘴唇微微睜開,表情已經凝固了,傷口處鮮血淋漓。
不過,出血量似乎有點少……
他想看是不是有縫合的痕跡,但是血葫蘆似的,根本看不清有沒有線頭。
他若有所思,將頭顱放回了馬永言身旁,站在屍首前一動不動。
突然,他舉刀狠狠刺進馬永言的心臟,而屍體毫無反應。
白狗朝他汪汪了幾次,似乎在說,你破壞屍體幹什麼,趕緊回去叫人啊?
宋映白拔出刀,一言不發的觀察著屍體,沒錯,腦袋被斬掉了,心臟被刺穿了,一般情況下,他應該死透了,但是,真的嗎?
他當初喉嚨被劃開,他也是親眼所見,正常人,那種情況下也沒法活,可他卻實實在在活了下來。
……會不會,這次巷戰,根本就是一次計畫內的假死?
馬永言發現他在跟蹤他,而且只有一個人,故意引他到這個死胡同,接著引發廝殺,他故意被殺死,見人已經死掉了,自己這個追殺者,應該會立即回衙門叫人,而他則再次復活,趁機跑掉。
宋映白無法推翻這個假設,雖然很嚇人,但是他決定把他的腦袋帶回衙門,就算你能復活,沒有腦袋,看你能幹什麼。
他拎起馬永言的頭顱,轉身離去,白狗見狀,擺了擺尾巴,跟上了他的步子。
就在這時,在宋映白視線的背後,馬永言的無頭屍體緩緩坐了起來,握住軟刀,朝宋映白揮去。
就在軟刀接觸到宋映白後脖頸的瞬間,他立即回身,用繡春刀擋住了軟刀。
你果然沒死!看到自己的人頭被帶離,選擇奪回頭顱。
而這時還在宋映白手中拎著的人頭,突然間睜開了眼睛,猛地吐射出一個指甲大的鐵丸,直中宋映白膝蓋外側,痛得他腿一屈,差點跪地。
他立刻將手裏的人頭甩了出去,沒想到這傢伙這麼厲害,頭顱離開身體居然還能動彈!
果然他是死是活,跟他自己的身體沒有什麼關係,就算身體遭受重大破壞,他也不會死。
宋映白有一個推測,他的魂魄弄不好在那個匣子裏。
他剛才那一句,“這戲法跟你的匣子有關嗎。”是故意問的。
而馬永言特別可疑的反問“什麼匣子”則完全暴露了他在故作掩飾。
那個匣子捶不攔,砸不壞,又放在他房間裏,至少也是個寶貝,他怎麼會毫無印象,欲蓋彌彰太明顯了。
馬永言自殺當天,在大庭廣眾下沒法帶走那個匣子,而之後匣子又被運到宮中,現在又送到錦衣衛衙門,他一直沒機會拿回來。
他今日為馬家女眷想了辦法,不出意外,他下一步,就是想辦法偷走那石匣子了。
宋映白心道,幸虧自己察覺得早。
眼前的馬永言已經不值得戀戰了,他故意上下牙關打顫的道:“天啊,你真是個怪物。”說完,也顧不得腿疼了,撒腿就跑。
而白狗愣了一下,也四腿狂奔,跟上了宋映白。
馬永言將頭放回脖子上,看著宋映白的背影,心中湧起了一股不祥的預感。
這個宋映白絕不是那麼好對付的,他這麼輕易的跑了,會不會是發現了匣子的秘密?
宋映白一口氣不帶歇的跑出了幾條街,直到能看到錦衣衛衙門的燈籠,他才扶著一處院牆喘氣。
白狗也累得吐舌頭。
宋映白瞅著它道:“你、你要是個穿山甲精就好了……”
白狗一副‘聽不懂你說什麼’的表情。
宋映白解釋道:“你要是個……穿山甲精……就能……幫我鑽穿那個石匣子了。”
白狗翻了個白眼送他。
然後宋映白作為回禮,也踩了它尾巴一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