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為了通風,窗戶沒有關嚴,留有一條縫隙,草叢中的摩挲聲停止後,一隻短肥的慘白小手從窗縫伸了進來,熟練的撐起整扇窗戶。
躲在暗處的黎臻借著月光,看到了手的主人,這是一個木桶高的侏儒,短手短腳,腦袋倒是不小,他兩條小短腿一拐一拐的邁著,躡手躡腳的來到衣架前,踮起腳,將衣裳扯了下,放在地上輕輕的拍著,好像在找什麼東西。
忽然,他發現床下地鋪的位置沒有人,他大驚失色,忙驚恐的轉頭,迎面而來一個鞋底。
面門這一腳,直接將他踹翻,腦袋磕到地上,昏死了過去。
宋映白迷蒙間聽到重物到底的聲音,翻了個身微微睜開眼睛,看到黎臻朝他擺了擺手,示意他繼續睡,他便沒管那麼多,再次翻身,背對著他進入了夢鄉。
黎臻找個跟繩子將侏儒捆住,倒吊在房梁上,確定他逃不了,自己才睡下。
翌日,宋映白醒來後,一翻身,就見黎臻坐在面前的桌子後面正看著他,他忙一骨碌坐起來,“你醒得這麼早?”
“習慣了。”黎臻說完,瞅了眼右側,“這東西你認識嗎?”
宋映白順著他的目光一瞧,就見房梁上倒吊著一個捆成了粽子的侏儒,整體也就他小腿那麼長,頭髮稀疏,仔細一看,彷彿能看到慘白皮膚下青色的血管,五官肥大,看不出具體年紀,但給人的感覺相當不舒服。
宋映白忙下了地,走近看這侏儒,“昨晚上捉的?”
“沒錯,我猜他想偷你的銀子。他昨晚上鬼鬼祟祟的進來,直接到衣架上摸你的衣服。”
宋映白這一路上沒露過財,勉強的說得話,就是昨晚住進這裏時顯露過一次。
他皺眉,“那肯定是這個驛站裏的人監守自盜。看他這模樣,顯然不是驛卒。”
“那就是驛卒的親戚。”黎臻順手抄起桌上一個茶杯蓋丟在了侏儒身上,“我知道你醒了,要麼說出幕後主謀,要麼我就燒死你。”
侏儒吃痛,緩緩睜開了鼓囊囊的大眼睛,他的眼睛跟青蛙一樣,向外凸。
宋映白道:“我們說到做到,一會將你打暈帶出驛站,找個野地,一把火燒得乾乾淨淨。”
侏儒癟了癟嘴巴,眼淚倒流到額頭,“……我、我說……是一個驛卒……”
黎臻起身將他解下來,“那好,帶著我們去指認。”提著侏儒背後的繩索,打開門。
宋映白忙道:“等我一下。”將衣架上的衣裳穿好,一邊系著腰帶一邊跟上了黎臻的腳步。
一樓有個吃飯的小廳,此時有幾個驛卒在清掃,看到黎臻他們,都停下了手裏的活兒,驚訝的看著他們。
“這是個竊賊,我相信指使他偷竊的人就在你們之中。”黎臻說完,將侏儒從他們每個人面前走過,挨個測試,“當然如果找不到主謀也沒關係,大不了將他交給官府,他這個樣子,在牢獄裏會遭到什麼對待,想必主使的人心裏有數。”
“你是懷疑我們身為驛卒,監守自盜?”一個最年輕的驛卒氣道:“沒憑沒據的,憑什麼這麼說?”
黎臻另外一隻手從腰帶中摸出錦衣衛的牙牌,亮出來給眾人看,言下之意,憑這個。
昨晚上只知道這兩人是公差,卻不知道真實身份是京城來的錦衣衛,這可萬萬惹不起,一時間所有人都噤若寒蟬,不敢再說話,全聽這兩位發落。
黎臻對侏儒道:“這裏有指使你的人嗎?”
宋映白挨個觀察他們的表情,在侏儒經過的時候,有別開頭的,也有新奇的多看侏儒幾眼的,表情各異。
而昨夜給他們抱被褥的李才,這時候剛從外面進來,手裏拿著一塊抹布,表情木訥的看著發生的一切,和昨天一樣穿著粗布的驛卒公服,只是腰帶規規整整的系在肚皮上。
這時候黎臻也看到了李才,回頭看了眼宋映白,兩人眼神接觸了下,心領神會。
“哥哥——哥哥——救我——”侏儒突然沖著剛才質疑黎臻他們的年輕驛卒大喊,“哥哥啊,快救我,我不想錦衣衛抓走——”
年輕的驛卒一下子跳開了幾步,“你別胡說八道,我根本不認識你。”對黎臻道:“冤枉啊,我真不認識這個怪物。”
其他驛卒見狀,只是離這個年輕的驛卒遠了點,也沒多說什麼。
“我上個月才來,我根本不認識這個小怪物!”年輕的驛卒急得臉都紅了。
黎臻緩緩點頭,“我已經全知道了。”看了眼宋映白,“把他帶走。”說完,提著小侏儒徑直走了。
而宋映白道了聲:“是。”,朝那年輕的驛卒走去,嚇得那年輕的驛卒痛哭流涕的嚷道:“真不是我啊!”
卻不想,宋映白卻和他擦身而過,徑直走向了李才,將他的胳膊掰到身後,反鎖著,使勁一推,“走吧。”
年輕的驛卒收住眼淚,“誒?”
李才掙扎了下,“指認的他,不是我啊,抓我幹什麼?!你抓錯人了。”
“沒錯,走吧你!”宋映白將他往盡頭的房間押,留下其他驛卒互相看了眼,有歎氣的,有搖頭的,然後都繼續做自己的事情去了。
宋映白將李才押回他和黎臻的房間後,把他推到房屋中間。
此時黎臻已經坐下了,拍了拍自己旁邊的椅子,“你坐這兒。”
宋映白撩開衣擺坐下,指著李才和侏儒道:“你們可真行啊,我們一大早的,飯還沒吃,還得審你們!”
李才瑟瑟發抖,看著侏儒道:“他剛才指認的……不是我啊……”
侏儒也道:“不是他,真不是他,是那個年輕的。”
黎臻對這番拙劣的表演很不耐煩,“正因為剛才那個年輕人上個月才來,不知道你們的勾當,所以你才誣陷他的吧。其他人明顯知道內情。你不指認李才,反而讓我更確定他就是主使。”
宋映白盯著李才,冷聲道:“我昨天早晨才從京城騎馬出來,一路上沒露過財,只有晚上你抱著被子,我看著你辛苦,打賞了你一塊碎銀子。沒想到卻引來你們偷盜,早在指認之前,我們就懷疑你了。”
黎臻接著道:“至於這個侏儒是怎麼知道的,我想,也不是你告訴他的,而是……李才,你把衣裳脫了!”
李才不免往後退了一步,這兩個人好厲害,好像什麼都知道。
黎臻冷聲道:“快點!”
李才沒辦法將驛卒的衣裳脫了下來,就如宋映白他們所料的一樣,李才的肚子根本沒有那麼大,中衣外穿了一個背帶,像婦人背孩子用的背兜,位置正好在肚子和下腹的位置。
不用說,就是裝這個侏儒用的。
宋映白本來就懷疑李才,剛才看到他肚子不大了,就猜到是怎麼回事。
昨天他給他們抱被褥的時候,衣服下面的背兜裏還裝著一個侏儒,所以侏儒將宋映白打賞的事情聽去了,才有了晚上的盜竊。
至於為什麼宋映白覺得是侏儒自己的行動,而不是李才指使的,是因為李才看到侏儒被抓到,臉上沒有什麼擔心的神色,反而有一種麻木和死心般的木訥。
李才見事情已經敗露了,頹然跪地,道:“兩位大人,實不相瞞,他是我兒子……確實愛偷東西……我已經沒法管好了……”恨鐵不成鋼的含淚瞪向侏儒,“你不敢見人,我就背著你,結果你卻只會偷!我真是……”
我真是寧願沒生過你,我後悔沒有在你一出生就將你掐死。
侏儒眼睛一眨巴眼,滿面的淚水,哭著鼻子道:“我還不是覺得爹你辛苦,才尋思偷些銀子……你年紀大了,幹不動驛卒了,我又這樣,以後誰養活你啊。”
宋映白知道了,為什麼其他驛卒會是剛才那樣的態度了,李家父子太苦了,這幫同事就他們睜一隻眼閉一眼,讓這小侏儒平日裏偷點過客的錢財,因為驛站住得多是官員和官員的親戚,囊中富裕。
如果沒被抓,他們不會揭發,如果被抓,他們也不會包庇。
李才嗚嗚痛哭,“我們李家家門不幸,一代不如一代,想咱們祖上還做過知府,沒想到我只能做一個驛卒,你卻連個正常人都不是。”
侏儒也跟著哭,“這不怪咱們,都怪翟家,是他們盜了咱們家的風水。”
聽到翟家,黎臻和宋映白立刻警覺了起來,“哪個翟家?”
李才捂住兒子的嘴巴,“不許胡說!”
黎臻道:“你放開他,讓他說!”姓翟的很多,但是不能提的翟家,那麼極有可能是……
侏儒啜泣道:“爹,咱們都這樣了,還怕什麼啊,就是已經被選做了駙馬的翟家啊,這兩個人是錦衣衛,不能對別人說,對他們總能說吧。”
因為錦衣衛就是四處挖官宦勳貴秘密的,監察百官,監視藩王,自然也包括駙馬的隱秘。
“都是毫無根據的猜測,現在人家出了駙馬,咱們惹不起,你偷了東西只是小罪,若是詆毀了駙馬,就是大罪了。”李才對兒子道。
而侏儒似乎被他嚇住了,咬緊牙關,不敢開口。
黎臻看穿了李才的考量,驛卒是伺候往來官員的活兒,多少有點小心思,就比如李才,他應該看出來眼前的錦衣衛其實是想打聽駙馬的事情的,所以故意嚇唬兒子,為的就是讓錦衣衛給他們一個承諾保障。
黎臻願意做這個順水人情,“如果你們說了,我不僅不會怪罪你們詆毀駙馬,還會連今日盜竊的事情也不再計較。”
李才一聽,忙道:“我說,我說,我爺爺說過,老翟家的先祖曾在我們祖先做過鄰居,後來我們祖先中了進士,做了官,人都說是祖墳修得好,然後翟家緊接著也修了祖墳,再後來……我們家明明有進士卻越過越不順,而翟家明明沒有人做官,卻順得很,種地豐收,開鋪子賺錢。同時,我們李家的地,據說明明風調雨順,卻常常歉收,鋪子開一個黃一個。
話雖這麼說,但一直沒證據,直到我娶了一個落魄秀才的女兒,她能斷文識字,我也不太笨,按理說應該生個好孩子,可是……”他瞧向自己的兒子,含淚道:“生出這樣的,我們就不敢再生了,可緊接著就聽說翟家幾乎在同時生了個大胖小子,福相得很,現在又被選為了駙馬,哪有這麼巧的?”
宋映白狐疑的看向黎臻,聽著的確有點怪。
黎臻對李才道:“那你們心中有這樣的疑惑,難道就坐以待斃?沒採取什麼行動嗎?”
“之前幾代雖然有這樣的疑惑,但畢竟沒有證據,找風水先生偷偷看了兩家的墳,都說葬的地方沒什麼問題。可到了我們這一代,實在太差了,我想起這件事,就沒忍住,偷偷觀察過兩家的祖墳,發現他們家和我們家的祖墳,都有一個墳包上裂開了一道縫隙,我發現了,趕緊拿土給我們家的填上了。我就此斷定,我們兩家的祖墳肯定都有聯繫,否則怎麼會巧合到同時裂縫?”
宋映白道:“你發現你家祖墳有裂縫是什麼時候?”
“就上個月。”
黎臻示意宋映白耳朵過來,壓低聲音道:“翟永就是上個月看到的黑鳥吧?”
宋映白點頭。
黎臻直起身,對李才道:“將你們家祖墳的位置告訴我,然後今日之事,不許對外透露半個字。另外,你這個兒子手腳不乾淨,你……”
“這驛卒我不幹了,帶著他回家好好管教。”李才忙道。
宋映白心說,就是他不辭職,當眾被揪出來,也不能再幹了。
等李才說了自家祖墳的地址,這裏就沒他們什麼事了,將他們都打發下去了。
等人走了,宋映白皺眉道:“如果李才說得是真的,翟家還能算家世清白嗎?”
“那也是翟家祖上做的事情,和他沒關係,而且跟公主的婚期已經定下了,除非駙馬死了,或者被揭發成過婚,否則就借風水這種沒法證實的事情,根本微不足道。”
“他可不能死。”宋映白有幾分無奈,“我負責保護他,他出了意外,我可麻煩了。”
“對啊,咱們此次外出,不就是為了調查可能要駙馬性命的羅刹鳥麼。”黎臻托著下巴看宋映白,唉,我真是為你操碎了心。
宋映白彷彿聽到黎臻在說,我真是為你操碎了心,馬上起身道:“我去打洗臉水。”
話音剛落,門外就有驛卒道:“兩位公差,熱水來了。”
開門正是剛才被冤枉的那個年輕驛卒,他還有一個同伴,一人端著一盆熱水。
“請用熱水。”走進屋內,將熱水放下後,他們帶著笑容都退了出去。
宋映白挑挑眉,“我不用麻煩了。”
兩人洗漱過後,出門吃飯,這時候小廳內已經有其他住客在吃飯,似乎全然不知剛才發生過什麼。
這時候就見二樓走下來一男一女,其中女子俏麗無雙,美豔不可直視,而男的,宋映白居然認識,正是李甲。
李甲看到宋映白雙腳一軟,若不是握住扶手,保不齊得跌下來。
“怎麼了?”杜十娘扶住李甲。
李甲抬袖子遮住臉,匆匆從宋映白跟黎臻面前走過,就要往外走。
杜十娘則拉住他,“還沒吃東西呢。”
李甲急道:“別吃了。”
“多少吃一口呀,我真的很餓。”說完,就坐下了,而李甲見宋映白他們沒往自己這邊看,也硬著頭皮背對著宋映白他們坐下。
“這人是李甲,他和馬永言是朋友,幫他贖出了馬家不少人,不過,我查過了,他應該也不知道馬永言的底細。”宋映白小聲道:“那個女人似乎是教坊司的人,他的相好。”
黎臻往那個方向看了眼,“女子是杜媺,人稱杜十娘。”
宋映白一聽,猛地回頭,直盯著杜十娘看,他就說李甲這名字這麼耳熟,原來是背叛了杜十娘的世紀渣男。
想到這裏,他又看了看杜媺的包袱,心想難不成百寶箱就在那裏面?如果侏儒知道,肯定去偷她,說不定也不能翻車了。
正看得起勁,後腦被人用筷子輕打了一下,他這才轉過頭來,不解的看黎臻。
“別看了,一會杜媺罵你登徒子,看你怎麼下臺。”黎臻試探著問,“你對美女有興致?”
“也不是所有都有興致。”杜十娘可是名人,今日目睹,名不虛傳,只是她有她的命運,令人唏噓。
“……”黎臻所有所思,看來他應該不是斷袖。
吃過飯,兩人繼續趕路,整理馬鞍的時候,正好看到李甲與杜十娘出門來。
宋映白看著鮮活俏麗的杜十娘,心想畢竟是入過課本的人物,好歹送給她幾句話吧,於是自喃般的大聲道:“兩條腿的狗不好找,兩條腿的男人滿街跑,遇到王八蛋就再換一個,有錢有貌,還愁沒人愛麼!”
說罷,翻身上馬,一手勒馬韁,一手打馬,“駕!”馳了出去,留下其他人愣在原地。
李甲和杜十娘自然是一頭霧水。
黎臻更是莫名其妙,宋映白你怎麼回事,剛才說得是什麼鬼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