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宋映白盯著頭頂懸掛的鏤空銀熏球。
睜開眼睛之初,看銀球是模糊晃動,搖曳重影的,現在過了大概有一刻鐘,它變得越來越清晰,意味著他徹底清醒了。
不過,問題來了,他不記得自己床鋪上方掛過這玩意,現在究竟身在何處?
他記得的最後一件事是……見到了黎臻……然後被背下了樓。
不是吧,難道把他送回了自己的小院,正好碰到伯父搬家,就把他搬到新宅邸了嗎?
因為他注意到被褥的料子和帳內陳設奢華,少說是個富足的官宦家。
完了,伯父要問自己為什麼醉酒了,會不會疑心自己不滿意過繼?
想到這裏,腦仁開始疼了,宋映白揉著太陽穴,緩緩坐起來,“來人。”
醉酒要不得,不僅傷身還耽誤正事,他保證,這絕對是最後一次喝醉。
“宋公子,您醒了?”這時候一個小丫鬟笑著拉開床幔,一邊挽著一邊喚其他人,“公子醒了,快拿茶水來。”
很快又有一個丫鬟端著茶水款款走進來,雙手奉上給宋映白,“您慢用。”
宋映白根本不認識這兩個丫鬟,而且他叫自己宋公子,那麼肯定不是在伯父家,如果是伯父的新宅,裏面的下人會叫少爺,而不是外道的宋公子。
他有不好的預感,“……你家主人是黎僉事?”
端茶的丫鬟頷首,“是呢,這裏是敬國公府。”
宋映白清醒自己沒喝茶,否則非得一口嗆死,“那黎大人現在身在何處?”
“他去衙門了還沒回來。”丫鬟道。
宋映白看向窗外,果然天色還不到傍晚。
此時不跑,還待何時?宋映白忙彎腰拿過腳踏旁的靴子,蹬上就往外走,“告訴你家少爺,我先告辭了。”
這時候倆個丫鬟忙追上來,“宋公子您留步,老國公吩咐,如果您醒了,叫您過去一趟,他想見見您。”
“……”宋映白逃跑計畫只得擱置,對方是國公又是長輩,不能不辭而別,他穩住心神,“原來老國公在府中麼,那麼快帶我過去吧,我得給他老人家請安。”
那倆丫鬟相視一笑,“這就帶您過去。”說著,在前面帶路。
而宋映白則拿起剛才沒喝的茶水,一飲而盡,提了一口氣,“好的,走吧。”
老國公年輕時可是帶過兵,立過軍功的。懷著對軍人的憧憬,宋映白忐忑不安的踏進了老人家所在的院子。
得到通稟進去後,就見一個花白鬍子的瘦削老人家,正坐在一張桌子後,低頭細心的擦拭一柄寶刀。
宋映白躬身作揖道:“晚輩宋映白拜見國公大人。”
敬國公聞言抬起頭,瞧了宋映白一眼,便放下手裏的東西,起身來到他跟前,上下打量。
宋映白斗膽抬眸對上老人家的眼神,就發現對方看自己的眼神,十分奇特。
沒錯,是奇特,他小時候第一次進動物園,看到大熊貓好像就是這種眼神,充滿了好奇和欣喜。
敬國公就跟瞅珍奇動物似的看他,宋映白暗暗流汗。
敬國公緩緩點頭,好像還挺滿意的,“你就是我們家臻兒的朋友吧,這麼多年我就沒見過他跟誰親近,我可得仔細看看你。”
宋映白立即闢謠,“黎大人是晚輩的上官,晚輩不敢高攀。”
敬國公聽了這話,眉梢動了動,竟然露出一副忍俊不禁的表情。
宋映白不知道他有什麼可笑的,正納悶的時候,就聽丫鬟喚了一聲“少爺。”緊接著黎臻就風風火火的走了進來,直接問宋映白,“你酒醒了?”
不等宋映白說話,沒想到敬國公突然幸災樂禍的笑道:“臻兒,他剛才可說他不是你的朋友。”
“……”黎臻瞅了眼宋映白,才道:“祖父大人,我們還有事情要說,先告退了。”說完朝宋映白使了個眼色,“跟我來。”
宋映白忙朝老國公拜了拜,隨著黎臻一起退了出去。
兩人沿著回廊往外走,宋映白走在黎臻後面,愈發悔不當初,千不該萬不該,最最不該喝酒,被黎臻抓了個現行。
黎臻斜光偷瞄宋映白,說真的,他剛才被祖父那句話捅了一刀,祖父雖然愛開他玩笑,但不會說謊,不是朋友這句話,一定是宋映白親口說的。
他之前還說他倆之間有什麼命的友情,轉眼就變卦了,還說他喜怒無常,他看他也差不多。
可誰讓是他先對不起宋映白在先,再說有可能是宋映白為了應付祖父隨口說的,他倆應該還是朋友,於是駐足回頭,想和他說句話。
不想宋映白心裏有事,還往前走,就這麼撞到了黎臻身上。
“酒還沒醒呢?”
“醒了,醒了。”宋映白道:“早就醒了,謝謝黎大人借地方讓我醒酒。”
黎臻覺得這是個好時機,於是抬手拍了拍宋映白的肩膀,客氣的笑道:“沒關係,誰讓咱們是朋友呢。”
誒?一頓酒的功夫,他倆又成朋友了?前幾天對他橫眉冷對,動輒揪衣領,這轉眼兩人就和好了不少,還升級成為朋友了。
宋映白瞄了眼搭在自己肩膀上的手,又看了看一臉誠摯笑容的黎臻,說真的,黎臻笑起了是很好看的,但此刻他卻不敢享受這個笑容,只覺得頭又大了,想不通黎臻葫蘆裏賣得什麼藥。
”……大人,這使不得吧……”
沒想到黎臻就勢將胳膊全都搭在他肩膀,攬著他的肩膀往外走,就像朋友之間常見的那種勾肩搭背姿勢,並朝他笑道:“有什麼使不得的,我想通了,從今以後咱們兩個就是朋友,嗯,好朋友!”
朋友兩個字咬重音,好像故意強調一樣。
強行做朋友?有權力為所欲為是不是?但黎臻話都說到這個份上了,宋映白總不能不識時務的再次拒絕,只好道:“既然大人肯抬舉我,卑職榮幸之至。”
忽然,他想到了什麼,難道是昨天晚上伯父認自己做兒子的事情,被黎臻知道了?
一定是這樣,否則怎麼會這麼湊巧,昨天他被過繼給了戶部侍郎做兒子,今天早晨黎臻就對他態度大為改觀。
難道真是官宦子弟才能跟官宦子弟做朋友?
宋映白挑挑眉,這也算是過繼的好處之一了吧,難怪黎臻想跟自己做朋友,官場真是捧高踩低,毫不掩飾的勢力啊。
黎臻一皺眉,“誒,以後就別大人卑職的了,聽著彆扭。”
“……好的。”宋映白聽話的道。
黎臻滿意的點點頭,“你一大早就喝醉了,到現在還沒吃東西呢吧,我叫人簡單準備了飯菜,不過,可沒酒了。”
“……我恐怕不能在府上用飯,我大哥昨天從老家來了,這會他在家裏等著我呢,我得回去了。”
黎臻雖然失望,但也沒辦法,“好吧,你儘早回去吧,別讓家人久等。”
“那我告辭了。”宋映白指了一個方向,“那個門是出府的方向嗎?”
“我送你。”黎臻將胳膊從他肩膀上拿開,兩人規規矩矩的往外走,“你今天喝悶酒是因為擔心翟駙馬的事情吧,我沒想到會生出這樣的枝節,早知道這樣,這個任務就不派給你了。不過,你放心,我已經決定了,明天咱們出發去一趟翟駙馬的老家,看看能不能查出什麼來。”
宋映白一個激靈,咱們?別了吧,一想到還得跟黎臻獨自相處,他就覺得心裏一抽一抽的,萬一在路上他又突然看他不順眼了,他可往哪兒逃啊。
“不用了,如果需要的話,我和程東一去查就行了,不必勞煩你了。”
“……”黎臻道:“程東一不過是個小旗官,怎麼能讓他去調查駙馬?!”
宋映白不死心,那至少再加一個人進來,“那不如讓韓千戶和咱們一起去吧。”
黎臻想了想,“不行,你不在,他得留在翟駙馬身邊全權保護。”
宋映白又道:“還是再帶個隨從吧,得有人端茶倒水啊。”
“又不是去遊山玩水,要什麼人照顧,你我又不是小孩。”黎臻道:“就這麼辦了,明天早晨你到衙門後,簡單收拾收拾就過來找我吧,對了,從家來的時候,就穿便服吧。”
宋映白掙扎無果,認命了,“好,我都知道了。”心裏則想揪頭髮,他是真的不想跟黎臻單獨出門,雖然他不犯病的時候挺好的,但一旦變臉比洗臉還快,他消受不起。
黎臻將他送到門口,吩咐管家用馬車送他回去,宋映白堅決推辭,堅持自己走回家。
黎臻也不好強人所難,與他揮手作別,還不忘提醒,“記得,明早來找我。”
宋映白微笑著點頭,然後一轉身就酸了臉,唉,喝那點小酒消解的壓力,轉眼就又都回來了。
走到一半路程,他突然想起一件事,么零么哪里去了?記得他帶它去喝酒了,然後他被黎臻帶走了,那麼,狗呢?
宋映白一路跑回家,見自家院門前有一輛馬車,推開院門,見采楓和一個男人,還有么零么一併站在廊下。
看他回來,采楓先迎上來,“少爺,您回來了,我還想怎麼今天放衙這麼晚呢。家都搬完了,大少爺已經先去新宅了,留下我和車夫等您回來。”
么零么用後腳搔了搔自己的耳朵,一臉冷漠的看著宋映白,分明在說,你其實已經把我給忘記了吧。
宋映白過去摸了摸它的腦袋,“我明天要出趟門,等我回來給你買黃曆咬著玩啊,乖。”
聽說宋映白要出門,么零么眨巴眨巴眼睛,點了點頭,不再鬧彆扭了。
“少爺,咱們趕快走吧,那邊的酒席怕是已經準備好了。”采楓笑著催促。
宋映白胃裏一抽,酒席?豈不是又要喝?真是怕什麼來什麼。
宋俞業在京城買的大宅子可謂黃金地段,離戶部的衙署不遠,宅子四進,雖然遠遠不上敬國公府,但內部也有造得很是雅致的假山水池小景觀,總的來說,是一座非常適合朝廷官員居住的舒服宅子。
宋映白作為少主人,地位尊貴,和父親前後院住著,擁有的居住面積差不多。
當天晚上慶祝搬到新家,準備了好酒菜慶祝,宋映白有了白天的教訓,不敢多喝。
宋俞業奇怪的問:“怎麼,身體不舒服嗎?”
“不是,父親大人,我明天得出任務,要去一趟外地,不知要去幾天,怕耽誤正事,所以不敢多飲。”
宋俞業臉色不由得擔心起來,“其實想一想,你做這行,還真叫人提心吊膽的,唉。”
歎氣歸歎氣,宋映白沒功名,想做文官那基本上是沒有任何可能的,不管你是誰,想做官,就得考試,沒經過科舉的歷練,親爹是首輔也不好使。
要麼就做武官,不是砍人就是被人砍,總之是很有風險的,而宋映白做得這行,也是這樣的道理,要麼讀書,要麼冒風險,總之得選一樣。
但是宋俞業顯然很擔心過繼來的獨苗苗的人身安全,“那你可要千萬小心,凡事多留個心眼。”
宋映白忙道:“父親大人放心,我不會有事的。”
宋映飛道:“那你得去幾天?”
“大哥,反正你也沒什麼事就現在家陪他老人家吧,我用不了幾天就會回來。”
宋映飛拍了拍他的手背,“萬萬要小心啊。”
宋映白發現了一旦親人在身邊,的確會被影響,好像沒有之前那麼豁得出去了。
因為知道他明天還有事,酒席早早撤了,叫他早點休息。宋映白在黎臻那裏睡過一覺,加之換了新的地方睡,有些陌生,到後半夜才睡著。
宋映白忙叫采楓給自己找便服,衣裳是采楓親手做的,合身又精緻,宋映白誇獎道:“你針線了得啊,我看宮裏的繡娘也比不上你。”
采楓被誇得不好意思,抱著宋映白換下的衣裳下去了,“我給您端早點。”
等他走了,宋映白朝門口蹲著的么零么招手,等它進來,宋映白摟過它的脖子,對它耳朵小聲道:“我不在的時候,替我好好觀察一下情況,他們以為你是一條普通的狗,應該不會避著你,所以,你機靈點。”
么零么表情嚴肅的點點頭,一副身兼重任的模樣,看得宋映白差點笑出來,點了下它濕潤的鼻頭,“等我回來。”
么零么愣了下,然後將頭一扭,看向了別處。
采楓很快端了早點進來,宋映白簡單吃過,笑著跟他告了別,又去上房與父親大人和大哥做別,才出了門。
他懷著沉重的心情到了錦衣衛衙門,先給房家墨留了個字條,告訴他自己最近幾天不在這裏,有事跟韓千戶商量。
然後來到黎臻的辦公處,通稟過後,進去見黎臻。
幸好,今天似乎也是好心情的黎臻,一見到他,黎臻就笑問道:“昨天睡得怎麼樣?”
“還……還行……”雖說黎臻對他陰晴不定的時候,他痛苦,但現在忽然變得對他很好,他反而不太適應。
黎臻卻不一樣,現在的他已經摒棄掉了那個沉重的思想包袱,從裏到外都坦蕩了。
“睡得不好也不要緊,目的地不遠,今晚上咱們找個地方,你好好補一覺。”黎臻笑道:“馬都準備好了。”
“不戴面具嗎?”
“張伯說以後都不借你了。”黎臻道:“不過,咱們這次不需要,走吧。”
一人一匹馬,騎著出了城門,到了人煙稀少的郊外,黎臻望著前方道:“翟駙馬老家不遠,兩天的路程而已。”
“咱們到他老家,先查什麼呢?”宋映白牽著馬韁,緊跟著黎臻。
“我懷疑你遭遇的那只鳥是羅刹鳥。”
“羅刹鳥?”
“據說墳墓之間,陰氣和怨氣聚集,日子久了就會化成羅刹鳥,長相跟鶴很像,卻比鶴看上去大一點,傳說中專愛吃人的眼珠,與你的描述非常吻合。既然如此,咱們就去翟家的祖墳轉一轉。”
到目前為止,黎臻都挺正常的,宋映白期望他能繼續保持下去,“如果這麼看,到翟家祖墳或許會有發現。”
兩人制定了簡單的計畫,快馬加鞭趕路,快天黑的時候,來到了一處驛站,展示了路引,就被安排住了進去。
一個矮胖的驛卒接待了他們,因為太過肥胖,肚子腆著,給人的感覺,這人的腰帶都快垂到膝蓋上了。
他自我介紹叫李才,在這裏做驛卒十年了,末了感歎,“你們運氣真好,還剩一間房。”
宋映白道:“奇怪了,天氣轉涼,連外派的公差都應該減少了才對,怎麼客房會這麼緊張?”
李才笑端著蠟燭走在前面,苦笑道:“二位有所不知,現在啊,但凡和官員有點沾親帶故的都來蹭住,所以啊,客房緊張。就比如在你們之前,剛來了一對男女,那男的父親是一個地方的布政,他說要住,總不能把他們攆走吧,唉。”
黎臻一點不留情面,“那就把他們攆走。”
宋映白覺得黎臻能幹得出來,勸道:“出門在外,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他太困了,地鋪也行,趕緊入睡才是他想要的。
黎臻見宋映白這麼說,也妥協了,“就聽你的吧。”
宋映白問李才:“應該有多餘的被褥吧?”如果沒有的話,他肯定不能和黎臻擠一被窩,那就得凍著了。
“被褥是有的,我一會給你們抱過去。”李才說話的功夫,已經將他們領到了最裏面的一個房間。
宋映白推開門,見裏面還算整潔,滿意的點了點頭。
很快,李才另外抱來了一床被褥,宋映白見他矮胖的身材抱這些被褥累得滿頭大汗,加上最近他有錢了,便隨手打賞了碎銀子。
李才受寵若驚,連聲道謝,揣著銀子下去了。
他一走,宋映白就困得眼睛打架,打個地鋪,往上一趴,“我睡了。”
“你別睡地上了,你最近都沒休息好,你睡床上。”黎臻說完,扯著他的胳膊,把他拽了起來。
宋映白無奈的道:“我實在太累了,睡哪兒都行,咱們就別扯皮了。”
“對啊,別扯皮了,你趕緊睡床上去!”黎臻把他推到床上,“你快睡吧。”
宋映白見他不像是客氣,而是真的想謙讓,“那我就恭敬不如從命了。”將外衣一脫,穿著中衣滾進了被子裏。
黎臻站到他床前,笑看他,“你就放寬心好好睡吧,我給你守夜,就是地震走水,也不用擔心。”
“有你這句話,我就真放心了。”說完,從被子縫中拽出一點棉花,揉成團塞進耳朵裏,同時閉上了眼睛,看樣子是準備好好睡一場。
黎臻走到桌前,吹滅了蠟燭,坐到了地鋪上。
他忽然想到了一件事,雖然他把宋映白當朋友不假,但是宋映白呢?
他剛才主動阻止他讓別人騰房間,是不是就是想和他住一間。
宋映白和程東一的關係,他承認可能是疑鄰盜斧,事實或許不是他想像的那樣。
那麼采楓呢……
算了,不管宋映白什麼樣,他喜歡的是他可以成為朋友的素質和品德,這些並不重要。
……
反復思考了一個時辰後,黎臻決定明天等宋映白醒了,直接問他。
如果宋映白不是斷袖,那……那當然好了…
如果宋映白是……
……嗯……他愛是就是,反、反正他不是!所以也不要緊。
他打定主意,明日問清楚,正準備就寢,忽然聽到窗外傳來了輕微的趟過草叢的聲音,並正在慢慢地接近窗戶。
他一下警惕了起來。
黎臻看了眼熟睡的宋映白,目光不善的看向窗外,不管你是誰,你都不能打擾他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