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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漠醫生》第20章
六(2)

  他們乘坐一輛小而滿是塵沙的吉普,駛進一望無垠、微微閃爍的黃色沙漠中。萊娜穿著游擊隊制服,用一條頭巾包著頭,只留出兩隻眼睛。范篤拉穿著他的阿拉伯長袍,也圍上頭巾。他們覆上吉普車頂──范篤拉認為熱比沙還是較易忍受──並且將塑膠車窗也扣好,這樣雖非完全與外界隔絕,但至少車輪揚起的塵霧不致通行無阻地進入。在他們出發之前,萊娜在擋風玻璃後架好一挺機槍。這挺機槍在他們之間虎視眈眈,你只要放下擋風玻璃,槍就可以射擊。

  「萊娜,我們總不打算發動一次我們自己的革命!」范篤拉說:「我們只是要去看看舊時酋長們享樂的宮殿。我不喜歡事情演變成一場槍戰。尤其別使用這傢伙。」他輕輕地敲敲機槍。

  「這是必要的。」萊娜爬進駕駛座,發動引擎。雖然穿上制服,看來還是快樂的女性味十足,她的胸部緊貼著非常合身的戰鬥服上裝。范篤拉大夫進入吉普,扣好塑膠車窗。車內的氣氛就像是一團堅實的熱。「我們去哪裡?」

  「去魁塞.耳.梅斯傑達。好嗎?」

  「萊娜,一切交在妳手上。」

  他們那麼快地駛離游擊隊營地,揚起的塵霧立刻切斷了他們的車轍。范篤拉抓住機槍,喘著氣。「妳是在哪裡取得駕駛執照的?」那是當熱雲消失,車轍又能看得見的時候,他這樣問。

  「我沒有駕照。我憑經驗開車。」

  「是,看樣子正是。萊娜,讓我提點建議行嗎?讓我來開車。至少我知道哪個是離合器,哪個是煞車。」

  「如果你喜歡。」萊娜停車,跳出來。范篤拉大夫倒是盼望再一次哪種憤怒的發作,那樣能顯示她的野性美有過於真正的怒氣,但她這回卻是心情平和。她讓他溜進駕駛座,自己坐在後面機槍旁邊,指著前面的沙漠。「一直走。過一會兒,我們就會到一處交叉路口,然後左轉,繼續沿著一條小路向前走。」

  「直到我們陷在沙漠裡。」范篤拉發動引擎,小心地加速。這比發現他們的車子事實上正在行駛更吃驚的是:「假使我們的車子拋錨了,怎麼辦?」

  「那麼我們會死於饑渴。這樣,你先死!如果必要,我會殺掉你,喝你的血,吃你的肉。這是生存的一個辦法。」

  「萊娜,妳是個什麼天使!」范篤拉大笑,而萊娜褐色,近乎黑色的眸子閃光似地望著他。「我常常覺得妳最好活生生地將我吃掉!」

  開了三個小時,經過一處什麼也沒有,只有熱、沙與晒白了的石頭,依然一望無際的沙漠後,他們抵達了魁塞,耳.梅斯傑達的廢墟。他們老遠就能看得見這座巨大的宮殿,好像建造在虛無縹緲間,旁邊有個水窟,是唯一將生命從死地裡帶出來的。

  范篤拉慢下來,然後停車,讚美這幢似乎只應在神仙故事中才會出現的建築。

  許久以前阿瑪耶德的回教酋長們在這兒沙漠中為一座為沙漠風暴包圍的宮殿裡,舉行酒宴,只有騎著駱駝或那種很能耐苦的小馬才能到達。但這已是一千四百年前的事了。東方的莊嚴,壯麗真個在炙人的烈日下扮演了神仙故事。梅斯傑達宮的牆壁豎立在沙漠中:四方形,每邊長達一百四十四公尺,散佈了廿三個半圓形的守望搭,這兒曾經站著戰士,飄揚旗幟,使來訪的客人們受到狂熱的歡呼迎接。在巨大的入口處上面,有塊石頭鐫刻著對新來者的致意:兩頭所雕刻的獅子,每邊一頭,從一頂巨型花冠裡飲水。

  水,是生命的象徵,獅子則是力量的象徵。在這些巨牆內,酋長們感覺他們就是世界的主人。

  「真的了不起,」范篤拉敬畏地說:「這些人實在有勇氣。」

  「勇氣是我們從未喪失過的品德。」萊娜跳出車子,站在沙裡,用防水布覆蓋機槍,並將頭巾推到後面。她的黑髮散在頸項和前額。「瞧,哈金.帕夏,這麼多個世紀都沒將這座宮殿毀掉。太陽不能,沙漠風暴也不能──我們是個堅韌的民族。過去活在我們身上。這就是力量。」

  她走在前面,范篤拉在後面慢慢跟著,自己也有點莫名其妙。我的上帝,我真的愛上她了,他這樣想,但仍然躊躇不前,就像每次他要作一項最後決定前那樣猶豫。他感覺到現在可不能回頭了。在阿瑪耶德的沙漠宮殿,范篤拉大夫該永遠就此消失。哈金.帕夏則該出來。一個嶄新的人,準備過嶄新的生活。

  萊娜停在那兩頭自花冠飲水的獅子下面,揮著手,她的窄臉閃耀著光彩。「你害怕嗎?」她叫喊。「我敢確定這裡沒有任何蠍子。」

  范篤拉加快腳步。是的,他想,我是害怕。我害怕自己老是孤零零地生活在這個奇怪的天地裡。雖然有萊娜,雖然我們能在這些新的宮殿裡找到新的幸福,雖然哈金.帕夏的醫學工作……

  他們走過毀壞的宮殿,讚美這種石上留有粗獷鑿痕的大膽建築,幾可由空中傳播的薄薄內牆之優美。往昔曾志得意滿地存在過的生命之成就,此刻又從這些為烈日晒白而古老的圍牆發散出來。

  手攜手,他們走著,就像兩個孩子探查仙境。他們沒有說話,但他們的手在替他們說,手指互相撫弄,緊握和搓合。一處寬闊的梯級通向一處很大的陽臺,有著沙漠中廣闊的視野:閃爍的黃沙之海與天空相銜接。萊娜停在一片牆所投射的床形陰影前。她拋開范篤拉,兩腿交叉地坐在陰影裡,朝上望著他。

  「你是富於想像力的嗎?」她問,以一種新而戰慄的聲調。

  「多少有幾分。」范篤拉斜靠著牆。「我能想像公元七〇〇年前後的情形……」

  「啊,為什麼不是一九七〇年代?」

  「……所有賓客已經離開宮殿。酒宴已經散了,唯一留在後面的是萊娜,這最可愛的沙漠之花。她躺在一張柔軟的睡椅上,兩名努比亞女奴為她打扇,一壺菓汁放在一張金箔的小桌上──菓汁!上帝,我希望我們現在有一些!」

  「哈金.帕夏,你根本沒有想像力!」萊娜指著沙漠。「瞧那邊五分鐘,別移動。如果你能在五分鐘內看得見地平線上的一個騎馬者,那麼你就擁有想像力的天分!」

  范篤拉轉身,望著強烈的陽光。使他感到昏眩,他的眼睛開始流淚。他望望手錶。

  「三分鐘。事實上,我能見到水,不過是從我眼裡流出來的!我們現在是不是可以停止這項遊戲?」

  「五分鐘,那個老說故事者慣常講的。」

  「好吧,再一分鐘,……」上層的沙正開始跳舞。「我耽心妳的實驗失敗了,萊娜。妳那說故事的是個傻瓜。或許只有真正的沙漠之子,才能看得見地平線上的騎者。」

  「沙漠是充滿神祕的,哈金.帕夏──詭計是在看。我不認為奇蹟會在這些日子裡滅絕。至少總有愛情……」

  范篤拉回轉身,打住想要說的話;他深深的吸了一口氣。萊娜正赤裸地躺在她的制服上,她的軀體苗條,棕褐,發亮,她的乳房向太陽挺著。

  「真的是在公元七〇〇年,」她溫柔地說:「賓客已經走了,我們倆單獨在一起,只有天空和沙漠望著我們。」

  隨後的這個小時,老的范篤拉真的死了:范篤拉大夫,曾一度在古魯瓦開業行醫的,曾經發展出他自己那套治療動脈硬化症新方法的,曾經為了一個女人的緣故,步出醫學道德的領域,然後,視自己有罪而逃走。過去,甚至現在,都已在他們倆身體內燃燒著的火焰中無影無蹤。他們倆原本感覺分離的,現在又緊緊抱在一起,感到一股無比的幸福,喜悅流遍全身。他們的呼吸攪混著,當他們相互擁吻時,就像一陣熱風吹過他們的臉龐。

  之後,他們倆肩併肩地躺著。范篤拉將他的寬袍蓋在兩人身上,在他們身旁,萊娜的小型電晶體收音機輕輕地在她制服的褲袋裡播放音樂。這也是唯一打破寂靜的聲音。

  「我一直在等你,」萊娜說,將頭倒在他的胸脯上。「現在我知道了!每個人都認為我太驕傲;於是,每個人都叫我革命新娘──我從來沒有看過別人,除了那個使我成為女人的。但這已是許久以前的事了,那是當我還在安曼唸中學的時候。我們家一共有七個女孩,大家都是那麼好追根問底!他的名字叫哈森,是個賣檸檬水的──想像一下吧!在羅馬劇院的廢墟裡發生過這件事之後,我沒見過他。我感到那麼厭惡,以致有一星期不能吃東西。此後,我一直等待一個男人,能真正像閃電那樣打動我的心的。但他從未來……然後,你出現在這裡。你的笑激怒了我,但也打動我的內心深處,而我知道:就是這個人。之後,我為你而活──這就像是一次緩慢、甜蜜的死亡,但我此刻真的又再開始生活………」

  小收音機在他們頭旁喋喋不休。范篤拉伸出一隻手要將它關掉,但萊娜制止他。

  「不要關掉。它是和外界唯一的接觸。」她又爬到他身上,一個體態苗條、正在燃燒、渾身光滑而像貓一般的生物。「記住,今晚我們要回到我們的醫療室。」

  「那麼,看在老天份上,現在把它關掉。」范篤拉擁抱她。「只此一次,我要將可詛咒的外間世界徹底忘掉!」

  「但它就在我們的腳跟,哈金.帕夏。噓!」一個聲音來自收音機,快速而興奮,連珠炮似的話語。范篤拉突然感到萊娜的身體變得僵硬。

  「妳要不要擺脫那件事?」他喊叫。「或者我會把它摔到牆上去!」他試著推開萊娜,但她用雙臂將他抱著壓在下面。

  「是新聞,來自安曼的,」她說話時嘴唇有些顫抖。「胡笙國王背叛了我們。他向西方國家的壓力讓步。派遣軍隊來攻打我們──他的伯特印部隊要來釋放人質。聽──你沒有聽到嗎?」她將收音機拉得近一點。這是范篤拉擺脫她的機會。他搶過電晶體收音機,朝牆上揮去。發出刺耳的一聲,破碎了。

  他們面對面地跪著,赤裸,彼此面面相覷。銷魂的魅力仍然在他們的皮膚上閃亮,但已回到冷酷現實世界的掌握。

  「這就是說內戰,」萊娜平靜地說。「啊,哈金.帕夏──成千上萬的人要死……」

  「真是發瘋!徹頭徹尾的發瘋!」范篤拉抓住她的雙肩,搖她。「那麼,我們就會參與這場白癡的戰爭?瞧,我們有一輛吉普在這裡,半箱油,外加六隻備用油桶的油。這可使我們到達黎巴嫩邊境。萊娜,咱們走,至少讓我們倆和那場屠殺絕緣。我們可以在貝魯特過活!」

  「那麼在我以後的日子,就永遠別瞧一眼鏡子而不想對自己吐口水!你怎麼能夠要我背叛我的國家?」

  「不是你的國家。只是這些恐怖分子的瘋狂。」

  「我愛你,但你只是一個人。我愛我的民族──他們卻是無數百萬的人。你和我快樂幸福,但我的民族沒有。我該選擇何者來幫助?」

  「萊娜,妳會毀掉我們倆。」

  她笑笑,搖搖頭,吻他。「不會是我們,哈金.帕夏。我們的愛情太堅強了!」

  他們回到沙漠機場已是晚上。卡拉巴希大夫走了,帶著他的一些游擊隊員,但給他留下一封短簡。一道命令:

   「在安曼市中心正建立一條陣線。和萊娜一同來加入我們。我們的總部設在羅馬劇院後面。盼望你來,來時會有人把你直接領來我處。我已安排將穆瓦夸的醫療設備搬到安曼來。最大的鬥爭已經開始!殺死叛賊!殺死約旦王!」

  范篤拉放下信,跨出帳篷。他耽憂最壞的情況,當他抵達人質所住的帳篷時,他的耽憂證實了:人去樓空。行李散佈滿地,這顯示他們是匆匆忙忙離開的。

  「機上旅客在哪裡?」范篤拉向一名游擊隊員喝問,這名游擊隊懶洋洋地躺在外面。這個阿拉伯人聳聳肩。

  「走了,哈金.帕夏。坐在一輛巴士裡。」

  「去了哪兒?」

  「我不知道。」

  「他們什麼時候離開的?」

  「兩個小時以前。」

  兩個小時──這可是不短的一段時間,范篤拉趕緊回到醫療室,發現萊娜正在收拾她的東西。

  「卡拉巴希將人質移走了!」他喊叫。「甚至包括害病的──柏魯西太太以及心臟很弱的諾利。那麼,妳還認為革命需要犧牲嗎?一個剛剛動過開刀手術的婦女也該犧牲?難道這就是你們贏得戰爭的方式?」

  「現在去哪裡?」萊娜沒有回答問題,只是問。她把她的小背包背在肩上。現在又再用條帶裹住她的頭。

  「妳是什麼意思?想必卡拉巴希是在安曼。」

  「是的,短簡上面這樣說。但是,你要去哪裡?」

  「我個人麼,我打算去找那輛載著人質的巴士。」

  「那麼,我們就動身。」

  范篤拉站近她身邊,她那大而深黑的眼睛懇求似地望著他。「妳的意思是不打算直接去安曼?」他問,語調含有情緒激動的粗嗄。

  「我跟你在一起。走吧,我們去找他們。」

  他們上了吉普,急駛出營地,這個營地已經解體了,只留下一些小的帳篷。

  此刻,頭一陣槍聲已在安曼響起。城裡的歐洲人紛紛躲進他們的大使館,或是躲在他們的旅館房間內。豪華的「費城」與「洲際」旅館成為堡壘,任何人只要從窗口探出頭來,幾乎都會被射擊。舊城已為卡拉巴希的部隊所佔領,遠至郵政總局。胡笙國王的軍隊則駐守在新城的安曼使館區及其外圍,坦克待命推進,騎在白駱駝背上的伯特印部隊急急忙忙地涉過河谷,切斷通往巴勒斯坦人設在赫塞尼與華克達兩處大難民營的後路。游擊隊員落在他們手上,別希求憐憫;他們會給活生生地剁成一塊一塊,殘缺的屍體扔在烈日下發脹,很快腐爛消失。

  鮮血流遍安曼各處街頭,屍體的臭味隨風吹進每條小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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