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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漠醫生》第22章
七(1)

  范篤拉通過沙漠去尋找失蹤人質的旅程,只走了幾公里便結束了。他和萊娜為一群游擊隊員擋住去路,他們的領袖雖然遭到萊娜種種東方詛咒語的責罵,但還是迫使他們兩人的這輛吉普加入他自己四輛車的護衛隊一同去安曼。晚上他們到達安曼城,當時夕陽的金色光輝灑落在回教寺院的圓形屋頂和尖塔、民房、阿拉伯富豪們壯麗的別墅以及安曼城郊的小山上。一幅和平與繁榮的圖畫──但這只是幻覺的。巷戰正在激烈進行,坦克阻擋通往城裡的各處要道,當護送隊接近,爆炸聲與機槍的咯咯聲清晰可聞。隨後,夜已來臨,突地裡就像有人拉下簾幕,溫暖隨夕陽以俱去。沙漠上的天空是冷冷的。

  當萊娜和范篤拉給送到卡拉巴希大夫的祕密總部,他正忙著調派他的戰鬥部隊前往城裡各處。戰地電話一直響個不停,傳令兵衝進衝出,滿身都是戰地帶來的塵灰。艾希拉夫大夫也在這裡;他在游擊隊所控制的一幢寬闊大宅內──一個地毯經銷商的私產──設立一所急救醫院,帶著三名急救人員,盡其所能地推動工作。

  「你們走向哪裡,哈金.帕夏?」卡拉巴希問,笑容中含有惡意。「我聽說你們走了一條完全不對的路。你或許不會做這個國家的人,但萊娜是,她知道地上的每個圓丘。如果她也會迷失……」他望著萊娜,而她也傲慢地回看。「那麼,你們是去哪裡?」

  「去找人質,」萊娜沒回答之前,范篤拉搶先說。「他們在哪裡?」

  「在安全地點。」

  「我要去看看他們,並確證這件事。」

  「我的話還說得不夠明白嗎?哈金.帕夏?」

  「安全並不一定意味著可以忍受的情況。」

  「我們的難民生活在更糟的情況下。」

  「那是沒有標準的。」

  「那不是對你們──而是對我們。」卡拉巴希顯出不耐煩的樣子。「瞧,這兒有許多受傷的人等著你處理,范篤拉。你知道艾希拉夫大夫擔任外科醫生的能力有限。去工作,哈金.帕夏。」他看見范篤拉沒有想要服從命令的樣子,有點猶豫,然後說:「這是認真的。現在,我們彼此沒有時間耍把戲。還有兩架飛機已經帶下來了──此刻我們還不能透露在哪裡,全世界都在叫喊。後天我們要將所有三架飛機,當著來自五十個國家的新聞記者面前炸掉。此刻我們不得不停止討論對或錯。血正在流著,人民還在受傷。他們是你的職責所在,哈金.帕夏。」

  「卡拉巴希,我不會在這件事上退縮。但讓我告訴你一宗事:一旦你這種荒謬的革命過去,我會離開你的國家。」

  「好──當機會來臨,只要你還想要!」卡拉巴希沒有禮貌地笑著,顯出十分自信的神情。「到時候,你會成為我們中的一分子,哈金.帕夏。」

  隨即,范篤拉又再站在臨時應急的手術室裡,為那些從安曼街上來的受傷者敷藥裹傷。有些人傷得很厲害:手給截掉了,肩膀裂開,面部削去一半。只要碰上胡笙國王那支要命的伯特印部隊,他們那種犀利如剃刀的劍,可是絲毫不懂得什麼叫憐憫的。

  在他為自己繼續保有理想與權利而奮鬥的這些時間中,卡拉巴希找得片刻機會和萊娜說話。他在一處走廊攔住了她,那是當她正安排那些依照他們受傷嚴重程度進來的受傷者接受治療的時候。

  「妳在跟他戀愛?」他簡短地問她。

  「是,」她也以同等的簡短回答。在她深邃的雙眼裡,閃視一線微光;她能在他說出前,猜出他的下一個問題。

  「妳會為他而背叛妳的國家?」

  「不。但我屬於他。」

  「他是我們的敵人,或許會為我們工作,做一名醫生──但在他的內心深處,他輕視我們。他像所有別的人一樣,是個卑鄙的白人。一個傲慢自滿的布爾喬亞階級,根本不在乎我們的人民和他們的痛苦。一旦我們勝利了,一切對他都有危險。妳要和他結婚麼?」

  「是。」

  「那麼將他改變成一個阿拉伯人!假使妳不能,或許很快就要做寡婦。」

  「你是在威脅我?」

  「不是的,只是預知事情無可避免的進程。」

  「我也能開槍。」萊娜逼視卡拉巴希,眼睛變小,她那漂亮、嬌嫩的臉龐,像是一張蒼白褐色的陶瓷面具。「穆斯塔法,你必得開槍快過我。」

  「用范篤拉是一大錯誤。現在我看得見這一點。」卡拉巴希注視著呻吟中的受傷者。「萊娜,這些都是妳的兄弟,他們流血到死去。他們為自由獻出自己的生命!而妳卻為了在床上的幾個小時而將它拋棄!」

  「我愛他。那是你不瞭解的,穆斯塔法。」

  「假使他回歐洲呢?」

  「我會跟他去。」

  「有人應該把妳的腦袋在牆上撞,直到妳再度恢復意識為止!」當萊娜猝然轉身離去的時候,卡拉巴希抓住了她的袖子。「我沒有聲稱自己是先知,但是我能告訴妳:假使范篤拉的過去趕上了他,他會忘記現在。他會忘記妳。他是一個白人,從妳處得到他所要的,但他生活在另一個不同的世界裡。即使妳愛他,必然妳也會這樣說。」

  「我們等著瞧。」她掙脫他,跑去照顧受傷者。卡拉巴希仔細盯著她再看了一會,然後搖搖頭,回到他指揮作戰的辦公室。

  那是在前一晚。現在這所急救醫院較為平靜,艾希拉夫和萊娜正照顧著受傷者,范篤拉則在派往「費城」旅館之前,先事收拾收拾,這家旅館經游擊隊予以關閉,而在那兒有名婦女因心臟病,急需治療。旅館裡的一位大夫曾為她診視,但缺乏必需藥物作漸進治療,卡拉巴希已答應派遣傳說中的哈金.帕夏去。打從一些有關他的話傳出後,四十多位新聞記者已在等待著這位游擊隊醫生的出現。

  當范篤拉步下梯級的時候,未能立即認出卡蒂亞。當時她給索伯爾遮掉一半,因為他正支撐著她而又有幾個人在他們之間來去。直到范篤拉步下梯級,停下來,像是臉上挨了重重的一拳,他凝著這個站在自己面前,滿身塵土的女人。她那大大的眼睛在對他「喊叫」。站在她身邊的男人已在用一只小照相機,快速地為他們拍照:快到范篤拉當時還來不及思考。

  「卡蒂亞!」范篤拉低聲喊叫。「不可能!卡蒂亞在這兒──安曼。告訴我,我錯了,妳不是真正的卡蒂亞……」

  「我是……我……啊,范篤拉……」

  她的身體搖晃。范篤拉抓住她,她急伸雙臂摟住他的脖子,吻他。

  什麼樣的一幀照片,索伯爾想。真的是價值連城!我最美好的時刻之一!哈金.帕夏果然是范篤拉,卡蒂亞就是他以前的情婦,被疑是他殺害她丈夫。而在這裡,安曼的一處游擊隊基地,他們重聚了,在炮火下,在坦克滾輾時,在受傷者的呻吟裡,他們重逢。這是怎樣的一則故事!他拍個不停,而意外地──這確是索伯爾幸運的一天──他還拍到萊娜和卡拉巴希在一起的照片,這是當他們倆走進房間,在門口停住的一剎那。這彈進萊娜眼裡的火花,可以使得一座火山爆發。

  「卡蒂亞!」范篤拉透不過氣地喊叫。此刻,他已忘記身在何處;時光回轉,過去變成現在。「妳怎樣找到我的?」

  「一位記者──他的雜誌聽到一則有關哈金.帕夏在沙漠裡的故事──他認為或許是你。開頭,我只是笑他,但後來我同意和他一道飛來,總而言之,希望真的是你。而果然是你!」

  范篤拉瞥見索伯爾,他已換了另一架相機,現在是在拍彩色照片。「是他嗎?」

  「是。」

  范篤拉跨上三級,走到索伯爾跟前,用手掌擋住相機鏡頭。「夠了,」他堅定地說。「你已賺到費用。現在可以放棄獵人了。」

  「啊,大夫,快點,那是我的工作!」索伯爾將他的尖頂小帽戴回頭上。「你們的故事真是美!只有一個問題:照你自己的意見,是你殺害赫勒森嗎?」

  「我沒有。」

  「那麼,為什麼要逃走?」

  「我對法律缺少信心──局外人,像我個人,總是懷疑。」

  「很妙的答案!很妙!」索伯爾熱情地笑著。「那麼,你知不知道在德國他們發現了什麼?」

  「不,我不在乎。」

  「但是聽著──你已洗刷清白!赫勒森死於冠狀動脈血栓症!吃驚嗎?我打賭你一定會!這才教你跑到沙漠來,成為一個傳說中的人物,而你根本無需這樣做!」

  范篤拉的臉色僵住了。隨後,他轉向卡蒂亞,注視她,眼光中顯出懷疑。「這只是謠言,或是他們真的已經決定赫勒森……」

  「赫勒森死於冠狀動脈血栓症──驗屍證明的。你──你和他的死並無關聯,范篤拉。你可以回德國。」

  隨即他閉上眼。范篤拉很難立刻全盤接受。他的無罪、無辜已經確定,返回德國的機會,再度執業並恢復研究,得知他是一個自由人而返回故鄉──而這裡便是卡蒂亞,為了她,他已放棄一切,卡蒂亞和她的溫存,她那光滑的白色肌膚下的激情。他一直在想,一遍又一遍:那麼,我真的是無罪了。我沒有殺人。我能證明,我只是想要救他的命,而不是毀掉他的命。我可以再度昂頭挺胸,面對面地望著每個人。

  當一枚炮彈就在近處爆炸時,他卻出發。這時地板和門窗為之震動,游擊隊員們一個個急忙俯身。

  「妳住哪裡?」他粗嗄地問。

  「住洲際旅館。」

  「那是在胡笙國王部隊佔領的地區。我會為妳在『費城』旅館找個房間。妳一定得告訴我,從我離開德國後所發生的一切。跟我來。」他轉向索伯爾,這時,索伯爾正在大拍其照。「你怎麼樣?」

  「大夫,我仍然要和你交談一次。」索伯爾無禮地露齒而笑。「但此刻我正忙著這個了不起的游擊隊的故事。他們不是打算炸掉飛機嗎?」

  「是的,明天去問卡拉巴希。」

  「啊,這位偉大的革命領袖。他在這裡嗎?」

  「就在這幢房子裡的某處。要他們帶你去他那裡。」

  當范篤拉和卡蒂亞離開這幢屋子的時候,卡拉巴希大夫仍然和萊娜站在他的辦公室門口。卡蒂亞挽著范篤拉的手臂,當他們走路的時候,她還將頭靠在他的肩頭。

  「過去,現在和將來,」卡拉巴希帶著陰森的聲調說。「她也是個歐洲人。」

  「她只是過去!」萊娜回答,並且握緊拳頭。她的臉部顫抖。「我要去殺掉她!」

  頗費周折地通過游擊隊的崗哨前進,范篤拉與卡蒂亞抵達「費城」旅館,受到一陣嘈雜的話語問題以及啪啪不停的鎂光燈的包圍。范篤拉表情冷淡地笑著。這家旅館像個堡壘。一如「洲際」旅館陽臺堵了床墊沒有人敢於走到大門口。旅館裡的客人,現在實際上成了囚犯,成夥圍坐在電晶體收音機四周討論當時的情勢,起草向他們政府訴苦的信件。半連游擊隊員佔領了這家豪華旅館,守住所有出口。卡拉巴希大夫的命令寫著:歐洲人要受到最大的敬重。除非為奉行命令絕對需要,不得有誰受到騷擾。不准掠奪或搶劫,否則處死。

  好嚴酷的命令,但卡拉巴希瞭解他的部下,這些沙漠之子。就在當天早上,他以專制君主那種毫不動搖的冷酷,對三名劫掠者執行了他的命令,這三個人曾搜索旅館房間,帶走美元、手錶與珠寶。他們是當著旅客代表面前被執行處死的;由行刑隊開槍,然後砍下腦袋,用槍矛挑起,插進旅館前院的沙裡。作為一項權威的展示和法律的提醒者──「費城」旅館再也沒有劫掠。

  范篤拉揮手趕走一群湧向他的新聞記者。「我必得先看我的病人,」他向擠在周圍的人們喊叫。「等一會兒,我會回答你們的問題。」他轉身爬樓梯──電梯已經停用──聽著旅館副經理講述一些悲痛的故事。卡蒂亞則給拋在後面,消失在一群記者中間。

  「你是卡拉巴希大夫的朋友,」經理說,握緊他的雙手。「告訴他別打擾這裡。我們是約旦最有名的旅館。不管是誰贏了,胡笙國王或是卡拉巴希,這個國家需要我們這家旅館賺進外匯。告訴他這一點!你們不能殺雞取卵。我也派了一名職員去胡笙國王的部隊──真的,你不會曉得事情究竟如何演變──而他已保證不來打擾我們。」

  「我的病人在哪裡?」范篤拉不客氣地問。

  「在三一八號房間,哈金.帕夏。」

  范篤拉花費半個小時和這個生病的女人在一起,為她注射一針以減輕她的病情,並留下她所需要的藥物。當他步出她的房間,走進走廊,他發現自己正面對萊娜。她一直等在門口,像一頭貓那樣跳向他。她穿著制服──皮靴、軍褲、戰鬥服,一頂軍帽覆蓋著她的黑髮。她看來就像一個極其熱心地玩著大兵遊戲的男孩。

  「她是誰?」萊娜喊問。她用雙手緊緊地抱住他的頭,並讓雙腳離地,以致他必得承擔她全身的重量。他把她帶到牆邊。當他們的身體相銜接,她嘆息著,而她豐滿的乳房則抵住他的胸脯。「那個女人是誰?」

  范篤拉深深地嘆口氣。卡蒂亞和萊娜……就像天空裡兩個相敵對的太陽。「誰告訴妳關於她的事?」他問。萊娜眼裡閃現著恨意。

  「我看見她吻你!而你沒有反對。」當她的腳跟著地,她抓住他的手就打。范篤拉退避,但他沒有喊叫,也沒有縮回他的手。

  「我要把你撕成一片一片,哈金.帕夏!」她說,但語調溫柔。「我會把你撕得四分五裂!你愛她嗎?」

  「妳記得我告訴過妳關於德國的事?為什麼我必得離開,以及為何我會跑來沙漠加入你們一起?」

  「因為一宗謀殺。」

  「並不是謀殺。」

  「但你以為是。」

  「是的。」

  「那麼她……就是那個女人?」

  「是,卡蒂亞.赫勒森。」

  「她在這裡做什麼?難道她沒帶給我足夠的不幸?她為什麼跟著你?你再也不是范篤拉了,你是哈金.帕夏,你屬於沙漠中的我們。你這樣告訴過我!」

  「我是真心的,」范篤拉慢慢地說。他吻著萊娜,並且感覺出她激情的回應。就在那一刻,他真的想和她留在沙漠──但同時他也知道,如果他現在再見到卡蒂亞,他確信會飛回歐洲。

  他心想,總得有某種解決辦法,當萊娜的嘴唇輕吻他的臉,她的雙手也撫弄著他的頸項。這是不可能的:我如何能在兩個女人中間一分為二呢?

  他感覺一個新悲劇的無情逼近:這項決定,必得毀掉她們中的一個,或是卡蒂亞,或是萊娜。而這項決定的實現如此荒謬,但又如此無可逃避,范篤拉這時真希望有顆流彈穿過窗戶,將自己打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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