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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漠醫生》第27章
九(1)

  范篤拉突然驚醒。有人搖他的肩膀,幾乎將他從床上拖出來。他坐起身,花了幾秒鐘才想起自己身在何處。萊娜躺在他身旁,正熟睡中,踡縮著,嘴角流露一絲滿足的微笑。黎明時分一道微暗的淡紅陽光,照在細小窗欄的窗戶外,由這扇窗戶可以看見庭院中一些小小的棕櫚樹。天氣有點冷,范篤拉現在才注意到,用一隻手拉上被單,將自己曝露在清晨微寒空氣裡的裸露軀體蓋住。還把被單覆蓋在萊娜身上,萊娜也是光著身子的。裹在她背上傷口的繃帶,還好端端,繞過她胸部的繃帶,看來像是一條繫得很高的白色帶子。

  「回到現實生活裡來哈金.帕夏,」在他旁邊有個聲音說。范篤拉轉過身。卡拉巴希大夫正站在床邊,朝下望著他。本能地,范篤拉將蓋在萊娜身上的被單拉得更高些,這張被單呈半乳咖啡色。卡拉巴希微笑著。

  「真有騎士之風,我知道,哈金.帕夏,」語調中帶點諷刺的意味。「但沒問題;當她小時候赤裸著身體在沙裡玩要,我就認得她。讓她睡!但我要你立刻起來,跟我去。安靜點,不要吵醒她。我能看出你的治療法十分成功,現在萊娜只需要休息。來吧!」

  卡拉巴希大夫悄悄地溜出這個小房間,幾乎是躡著腳走的,范篤拉急忙穿好衣服,跟在後面。到了門口,他又回頭再看一眼。萊娜在睡夢中稍微移動了一下將右腿伸出被單外。她的乳房因為這一移動又露出來了。是的,我真的很愛她,范篤拉想。她的確是這另一世界所能獻出的最佳創造物……這個將屬於我的世界。他小心地為她關上門,沒有覺察到這一關門,就把這另一世界永遠和自己相隔絕了。

  卡拉巴希大夫在外面走廊等著,他在游擊隊制服上面罩了一件寬鬆的阿拉伯長袍,頭巾上還添了一條伯特印頭帶。看起來,好像剛剛從沙漠裡來。這是頭一次,范篤拉見到他嘴上的獨特模樣:滿是塵灰,非常嚴肅。

  「有麻煩?」范篤拉輕鬆地問。「是不是革命教你頭痛?內戰總會使人不快,或許你不該讓自己捲進去。」

  卡拉巴希不悅地笑笑。「不,這不是我把你從萊娜懷裡拖起來的理由。是諾利,他現在的情況很糟。」

  「我不知道什麼人叫諾利。」

  「那個法國人,第一架被劫飛機裡的。當你在飛機裡為那名產婦作歷史性剖腹生產前,曾經為他注射,使他恢復過來的。皮艾利.諾利──你不記得嗎?」

  「啊,是的,我現在記起來了。」范篤拉點點頭。這個人曾經透不過氣來,並且已經放棄希望,但是到現在總歸還活著──經歷過那麼熱不可當的機艙煎熬時間,從那架倒楣到被炸掉的飛機裡撤退出來,又經歷由沙漠到人質祕密藏身之所,然後回到安曼。現在他在「費城」旅館,再度與倦怠的心臟相搏鬥。「又一次心臟病發作?」

  「不錯,很嚴重的一種。柏金斯機長和麥克林神父在電話中說是十分危急。他們說除了你,沒有別人可以救他。我們得立刻去旅館。」

  「可是,我並不是一個行奇事的人。」范篤拉斜靠著走廊牆壁,伸手到口袋想找根香菸。卡拉巴希大夫在自己制服裡找到一包,交給他。「一個病得像諾利這樣的人,他的心臟已經超過所能支持的程度。倘使你沒有劫持這架飛機,諾利現在或許已在床上早餐,雖然發作,但也好了!或者讓我們說好得相當不錯了。」

  「那正是我何以要把你從萊娜處帶走的原因。我們的名譽現在有了危險,哈金.帕夏。我承諾不會將傷害加諸任何旅客身上,但是,如果諾利死了,就會有人說我們謀殺他。你知道國際新聞界是什麼德行。」

  「真會糟到這種地步嗎,卡拉巴希?」

  「現在我們不能討論這個──沒有時間作學院式的爭辯。你必得救諾利。我要他活著,直到我們讓所有人質飛走。如果他在貝魯特或巴黎死掉,那就再也不是我們的事。但是,絕對不能讓他葬在安曼。革命或得流血,個人在革命裡所值無幾──但它還是擁有一個人的面貌,這個面貌應該為世界所喜歡。你懂得我說的意思,哈金.帕夏?」

  「是的,每個字都懂。你要我為你美化你的形象。」

  「你瞭解大體的意思。去吧,我們一直去費城旅館。」

  范篤拉從醫院拿來他的醫生皮包,套上自己的阿拉伯長袍,急忙步出卡拉巴希作為總部,這幢平屋頂而擁有許多處庭院的巨大建築。他們坐了一輛吉普車奔向旅館,據范篤拉看,這是來自蘇聯的吉普車。

  「費城」旅館就如一座被圍困的堡壘。一連游擊隊駐在這些建築物四周,坦克以及沙般顏色的卡車阻塞各處道路。朝安曼山那邊以及郵政局鄰近,曾經發生過浴血苦戰的,此刻也已歸於平靜。商店恢復開門營業,載貨的駱駝和驢子走過城裡,車輛再度在路上出現,到處又塞滿人群。彷彿這裡並未發生內戰,彷彿安曼也未撕裂為二──只是所有車輛和每個行人接近游擊隊控制區的心臟地帶時,都得經過檢查。這就提醒人們全面屠殺在任何時刻都有可能再度開始。

  進入旅館以後,卡拉巴希和范篤拉分手。這位游擊隊領袖去與外國新聞記者會面,而范篤拉則和麥克林神父碰頭。

  「只是救諾利,」當他們分手時,卡拉巴希低聲說。「我保證所有人質今晚都會送去州際旅館,到了那裡,他們就算獲得自由。滿意吧?」

  「我們過後再討論這件事。」范篤拉將皮包挾在腋下,跟著麥克林神父,後者早在樓梯口等著他。

  有十二個男人和兩位空中小姐坐在諾利房間。諾利躺在床上,但已用被單蓋著臉。范篤拉停在門口。蓋著臉乃是舉世性生死永隔的象徵。

  「那麼,我來得太遲了?」他的聲音突然變得粗嗄。

  「我們打電話到游擊隊總部時,就已太遲。」柏金斯機長起身走向范篤拉。「諾利昨天就死了。旅館裡沒有別人知道,只有房間裡我們幾個人。麥克林神父想出一個主意──或許不怎麼高尚,但很管用。」

  「什麼主意?」范篤拉走到床邊,揭開蓋在諾利臉上的被單,明白他真的死了,無需再作檢查。一個人如果在中東死去一天,樣子看來就不會像是在熟睡中。范篤拉重新將諾利的臉蓋上,望著麥克林神父。

  神父開腔之前,連連點頭好幾次。「是這樣的,大夫,」他慢慢地說。「誰也無法把諾利帶回去。我為他禱告,給他最好祝福。他可以作為好基督徒安息在這裡。但是──這樣,他的死留下一個空位,假使你跟我們走,飛機裡的這個位置就可將你帶回到自由。你看,所有名單都說諾利仍然活著。因此,我們想到你,大夫。」

  范篤拉愕然一下。諾利死了,由他自己取代諾利的位置──就是說他可以安返歐洲,重新開業,繼續研究──也是對卡蒂亞,倘若她在經歷巷戰之後,仍然活著,安全歸來,而這看來卻很有可能,因為卡拉巴希手下曾在城裡各處搜查,始終找不到她的蹤跡。

  而這也意味著離開萊娜。

  「真的,這很簡單,」當范篤拉遠未即刻答覆的時候,柏金斯機長這樣說。「我們祕密將諾利埋掉!由你取代他的位置。有人告訴我,我們今天大有機會重返自由。」

  「但是我看來完全不像諾利先生,」范篤拉表示異議。

  「這點我們也已想到!見見查巴特先生。」他們中有個人站起來,微微鞠躬。「查巴特先生是位劇院化粧師。雖非我們機上旅客之一,但樂於幫我們這個忙,他是和一家戲劇公司應邀來安曼演出,而為革命政府所扣留。演員們現在已經過去洲際旅館,查巴特先生剛好當時跑去羅馬劇院觀光,所以留在這裡。」

  「那是說你認為你可以把我化粧得和諾利一模一樣?」范篤拉問。事實上,他既提出這個問題即已表示有意接受這項主意,不過,當他說這話的時候,心裡多少是有些恐懼的。

  「先生,我曾將沒有鬍鬚的年輕人,改變成步履蹣跚的老頭子,祖父輩的化粧成羅密歐。我要告訴你,我最大的成就:有一次我曾將演員布勞利化粧成戴高樂將軍,當他走到巴黎街上,憲兵為他撤除封鎖,而艾麗希宮的人們還相信他們親眼看見真的戴高樂將軍坐在辦公室裡讀報!我可以使得你百分之兩百像諾利,幸運的是正好我把化粧箱帶在身邊。」

  「這該是你最後一次機會逃離革命分子,大夫,」麥克林神父念著說。「如果錯過這次機會,就得終生做游擊隊事實上的囚犯。你要將你一生消磨在這個沙漠裡?當然,你是一位大夫,到處都有病人,特別是這些恐怖的地方──他們需要你,你剛好成為這些人的救助者。每個人都是他兄弟的鄰居,而我這樣說乃是站在神面前說,一點都沒有虛假。不過,還有一件事:你是否真的想以一生獻身沙漠?我對你已經有些瞭解,樓下的那些新聞記者對你瞭解得相當多:你正在做某種治療動脈硬化症的研究,不是嗎?現在如果你能繼續從事這項研究,或將延長不知多少人的生命,減輕許多老年人的痛苦──而留在這裡,你只能為一支革命部隊,為一些狂熱分子療傷──或者你若高興可以說它是一項公正的社會革命──但不管怎麼說,作為哈金.帕夏,你只是和一個相當小的團體結合在一起。我願問你,那一項選擇比較重要?你的研究,這將對全人類有益?或是在戰地擔任一支游擊隊的外科醫生?你們醫生們想到許多做醫生的道德規則──我們神職人員則更多想到上帝,而以祂的名請求人們。大夫,如果說我以醫學的名義請求你呢?」

  范篤拉一個一個地看看房間內的人,然後再望望蓋著的死人。他想到萊娜,她那激情的愛,想到卡蒂亞的溫柔,想到他的實驗室,他那尚在初期階段的研究,他還想到重獲自由,洗清所有謀殺的嫌疑──他也記起昨天萊娜如何無情地脅迫卡蒂亞投進安曼的槍林彈雨中,希望有人將她射殺,就此將她自他自己的一生中去掉。那是謀殺,但是當萊娜告訴他的時候,卻洋洋得意。她還以為這是做一件勇敢的事情。

  范篤拉想,這真是一個不同的世界。突然間,他感到自己像在發抖,趕緊將阿拉伯長袍蓋住胸部。

  「查巴特先生,那就請你動手,把我變成諾利先生。」

  「好極了!」柏金斯機長說,並向范篤拉伸出雙手。「現在我們要給那些該死的革命分子一點顏色看!」

  「請別這樣。」范篤拉舉起一隻手制止他。「不要喊叫勝利。我已學習愛這些人,他們知道如何從自己的不幸中找出力量。我跟你們去,那是因為我想到回歐洲以後,能有較多的事情可做。而我並未忘記這裡這些人的問題,或是對他們不聞不問。」

  「你真像一名革命分子那樣說話?」有人帶著一種神經質的笑聲說。「革命一定很會傳染!」

  「我們都是人類,」范篤拉嚴正地說。「而每個人都有權利活下去──活得像一個人那樣,而不是像野獸。」

  將范篤拉轉變成諾利,只是化粧師的一項藝術工作。而柏金斯和麥克林卻得設法祕密而莊重地將屍體埋掉,范篤拉坐在沒有掩蓋的屍體旁,他的外表很快就改變好了。

  房間內寂靜無聲,男士們仍在抽菸,看著這項化粧改頭換面的進行。當查巴特堅持死者的臉部必須揭開時,其餘的人就都出去了。「我必須看著諾利的臉,才能準確抓住細節,」他說。「任何人覺得噁心的,可以出去。」

  於是有四位男士和兩位空中小姐下到旅館門廊那兒。卡拉巴希正在接受拍照,回答記者發問,向幾家不同的廣播電臺發表簡短的革命演說。當他見到麥克林神父下樓時,他中斷了新聞界的訪問。

  「哈金.帕夏趕上時間嗎?」他小心地問,因為在旅館門廊大多數人對諾利的病一無所知。

  「他真是在千鈞一髮的時刻到達。」麥克林神父表情冷淡地笑笑。「他現在正忙著。你要不要他跟你回去?」

  「他必得還待久一點嗎?」

  「我怕是這樣。他談到某項有關注入物的事。我不太懂這類事情,但他說他最好留到旅客們離去為止。」

  「那他得做到功德圓滿為止?」卡拉巴希的語調中有著一種壓抑的喜悅。

  「是的,我確信他會成功,」麥克林神父顯示信心十足的說。

  卡拉巴希覺得滿意,又回去跟記者們會晤。

  是柏金斯機長為諾利找到一處滿不錯的墓地。只有旅館外牆派有游擊隊警戒,牆內有一處玫瑰花和矮松的灌木叢。但它並不當路,旅館園丁栽植這些灌木,除了為這裡的佈置添上最後一筆,似乎並無其他理由。沒有旅館客人會跑來這裡,除非真正熱心想瞭解整個旅館情形的;旅館生活主要集中在陽臺與游泳池,很少有人在攝氏四十度的驕陽下走得更遠。

  就在這裡,灌木的掩護下,被劫飛機中的四個人挖掘一處墳坑。他們獲得園丁領班答應保守祕密,並得到他的幫助;但他並沒有像他手下,離開這裡,只是留在旅館跟工具一起。他借給他們十字鎬與鏟子,並幫助他們將死人從旅館工作人員使用的電梯裡運下,經過地下室,運至園地。他因為幫忙和保密,得到五百約旦幣的報酬,只是難以置信地瞪著這筆財富;這可是他有生以來,賺到的最大一筆錢。就挖這麼個墳坑,使得他變成一個有錢人。「真主賜福你們,」他叫著,擁吻柏金斯機長的手,「願真主送給我們更多這樣的屍體!」

  葬禮很快完畢。由麥克林神父主持儀式,一再請求上帝原諒他們將諾利葬在這裡,因為他的名字用來拯救另一個人。好像有意強調這一點,胡笙國王的部隊又在泰拉王街開始射擊,一輛坦克輾過花園牆外那一邊,炮火過後短暫麻痺似的沉寂,又為哭喊尖叫所打破。一定有某處地方直接命中。救護車警報器的鳴聲盪漾在炎熱的空氣中,聽來十分恐怖,淒涼。

  「啊,天主,祢洞察一切,」麥克林神父祈禱時聲音有點顫抖。「善行與惡行。我們懇求祢,將我們這種行為視為善行,接納我們的兄弟諾利,讓他安息。」

  之後,他們將墳墓填滿踏實,園丁領班在上面種植一株小的棕櫚樹。「當這兒完全平靜之後,他們會將諾利先生重新挖起來,」當他們離去時,柏金斯機長說,「或許他們仍會將他帶回法國。好吧,我們去看看查巴特將范篤拉弄得怎麼樣了。」

  這是令人不可思議的。當他們進入房間,他們剛才埋了的那個人卻走過來迎接他們。同樣打皺的臉,同樣斑白的頭髮,同樣有點佝僂的姿勢,要命的咳嗽,濃密的眉毛,緩慢而小心說話的態度,彷彿在說出每個字之前,都得考慮三次。

  「妙極了!」柏金斯說著,並牛來。「敵人難以置信!大夫,你真是一位很好的演員;可憐的諾利太太會拿你當作她丈夫。你是他一模一樣的翻版。」

  范篤拉從鏡子裡很難認出自己,現在他決定作一次危險的實驗。他要他們去把卡拉巴希大夫請來。

  卡拉巴希立刻上樓來了。麥克林神父在門口等他,一個手指擱在嘴唇上。「只從門口看一眼,」他說。「諾利先生仍然十分虛弱,但我們都願讓你見到哈金.帕夏做得有多麼好。」

  卡拉巴希凝視房間另一邊的床上。范篤拉舉起軟弱無力的手和他打招呼,卡拉巴希也向他揮揮手。「先生,祝你好運,我希望你很快康復,」他說。之後,麥克林神父引導他回到走廊。

  「不錯,我們以哈金.帕夏為榮,」卡拉巴希說,他的眼裡閃著光。「他現在在哪裡?」

  「去拿點藥物甚麼的,但他說要和諾利在一起,直到他給送走。」

  「當然,」卡拉巴希得意地說。「沒有誰會說我們對待我們的囚犯,如同我們的兄弟在敵人那邊所受到的待遇。我們只是為了人類的尊嚴!」

  這或許是范篤拉一生中所經歷最危險的時刻。當他見到卡拉巴希那種犀利的眼光,他預料會在任何一分鐘給他認出來──但卡拉巴希只是笑笑,揮揮手。等門關上,范篤拉跳下床,他的衣服黏在身上就像落了水一樣。

  「恭喜,」他嗄聲地向查巴特說,後者笑得很放肆。「你的技術或許救了我的命!」

  「在三小時內,我們就會過去洲際旅館。」柏金斯剛由門廊回來。「卡拉巴希已經準備巴士,不過,胡笙國王的部隊現在似乎在找點什麼麻煩。他們想要在我們進入他們的管區以前,搜查我們每個人。」

  「只要我們能夠離開這裡,就讓他們把我們脫光好了!」有人這樣說。「我已經呼吸足夠的革命空氣,可以支持我以後的五十年生命。只是等不及回到我自己的壁爐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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