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３）

　　人質的運送工作恰如卡拉巴希的命令進行著。一位游擊隊的軍官唸著旅客的名字，他們一個一個爬上巴士。諾利的名字也叫到了，這位病人搖搖晃晃地走到巴士門邊，由另外兩人支撐，幫著他進去。上氣不接下氣地拼命呼吸就像大家知道諾利的那個老樣子，他倒在車上的座位裡，衰竭地閉上眼睛。

　　站在下面的軍官，照著名單打記號。諾利已在車內，柏魯西太太則是用擔架抬進去的。她自剖腹生產以後，恢復得頗快，但仍衰弱到不能自己走路。她抱著褭在圍巾裡的嬰孩。留在「費城」旅館的新聞記者，向他們報館拍發新聞報告，也為她拍了許多照片，電臺記者則將他們在現場的所見實況作口述錄音。「這裡來了范篤拉大夫救活的這位婦女，帶著她的嬰兒，嬰兒是在炎熱沙漠中那架被持的飛機內誕生的。現在她們母女都給抬上巴士──她愉快地笑著。幾小時之內，她的苦難就會過去，她將躺在乾淨的床上，有大夫照顧她，她的丈夫也會守在床邊。但她必然無法忘懷沙漠中的可怕時光，以及當游擊隊威脅著要將飛機連同所有旅客一齊炸毀時，死亡看來多麼接近！」

　　之後，巴士已經滿座，車門關了──通往自由的旅程於焉開始。麥克林神父坐在范篤拉大夫背後，兩手擱在他的肩膀上

　　「感覺如何，大夫？」

　　「非常可怕。」

　　「為什麼？」

　　「我發現自己就像叛徒這類傢伙。」

　　「沒有必要這樣想。聽著，我有些好消息告訴你。記者中有個帶著一具無線電收發報設備的，剛才告訴我，他和洲際旅館的一位同行聯絡過，據說卡蒂亞已經回到那裡。她平安地通過戰地，你想是誰幫她的忙？舊城一家妓院的鴇母！」

　　當他坐在那裡，范篤拉仍然保持佝僂的姿態；他們還未出發，仍然在包圍巴士的游擊隊監視之下，他必須繼續扮演諾利的角色。但他的眼裡已閃耀著光輝。

　　「卡蒂亞安全？」他開心地說。「神父，你說的不錯，這真是許久許久以來，我所聽到最好的消息！」

　　巴士突然向前開動，繞過旅館前面，然後下到哈希米街。在十字路口，轉向泰拉王街，之後，朝有著有兩座細細尖塔、漂亮的胡笙回教清真寺前進。

　　就像進入另外一個世界。環繞著他們的這個東方城市，展現出多采多姿，光明燦爛的生活。看來這兒一切恢復正常已有好幾個小時，而這裡離前線那麼近，游擊隊和王室軍隊彼此尚相對峙。安曼再也不是一個鬼城──經過幾天恐怖之後，現在又已恢復熙熙攘攘，一片繁華景象。雙方已經安排停戰的消息立刻如野火般迅速傳開。

　　當巴士停在泰拉王街與瓦迪．史羅街交叉口，又發生另一次緊張時刻。在交叉口較遠處的泰拉王街那邊，胡笙國王部隊有一支突擊隊在那兒等著這批巴士的來臨。他們就是教人望而生畏，配備武器穿著阿拉伯服裝的伯特印族人。

　　游擊隊的人走下巴士，移交巴士和人質。一位游擊隊官員將人質名單交付敵方，行了一個軍禮。彼此交換幾句話。新的司機坐進駕駛座，再行發動引擎。一輛游擊隊的吉普車，原來跟在巴士後面的，隨將護送人員接上車──突然升起革命政府的旗幟。

　　隨後，一件可怕的事情發生了。似乎得到命令，伯特印人舉槍向撤退的游擊隊人開火。吉普車就像輪胎是氣球般的跳躍，但仍以全速前進，然後，滾轉翻倒。當他們爬出車子，伯特印人便彈如雨下，游擊隊的人在塵灰中滾作一堆。他們無處可逃，也無處找得掩護。兩名游擊隊員為子彈射中腿部，邊喊邊爬過馬路，舉手乞求憐憫。十分平靜，就像他們在作一次射擊訓練，伯特印人站成一列，將這兩名游擊隊員槍殺了。

　　巴士內的婦女們尖聲喊叫，男士們則將雙手遮住孩子們的眼睛。有一名婦女昏厥過去，倒在座位上。麥克林神父已經跳起來；柏金斯機長抓住他的衣服制止他，但已太遲了。

　　「這是謀殺！」神父大聲喊叫。「謀殺！既有諾言，就該遵守，縱使對叛徒！」

　　巴士司機轉過頭來，在他身旁的伯特印軍官打手勢要麥克林神父坐下。「先生，請你坐在位置上，」他用小心的英語說。「他們為什麼要掛上旗幟？這就是挑釁。我無法阻止我的部下。他們是依衝動行事。」

　　「這是扯謊！」麥克林回吼。「我要讓全世界知道這件事。」

　　「先生，這裡是沙漠，我們不是照著你們的那種法律過活。請坐下來。現在我們繼續開車。」

　　巴士再度前進。寬闊的道路通向安曼山。小山上莊嚴的白色建築在陽光中閃耀：別墅、花園、噴泉與棕櫚樹叢──一派繁華景象。

　　麥克林神父坐下來。他低著頭，雙手蒙臉，只有他正顫抖的肩膀，看出他是在哭泣。

　　半小時之後，他們抵達安曼山的「洲際」旅館。一股新聞記者的人潮包圍巴士──其中也有無所不在的索伯爾。夠幸運的是當他到達巴士門口拍照時，正好范篤拉步出巴士。索伯爾在「費城」旅館見過這些人質。對這些人的面貌有著頗為清晰的記憶，他懷疑地望著。

　　「嘿！」他說話時雙手抓住范篤拉不放。「你不就是那個心臟不好的人？諾利？他們昨天說病得非常嚴重的那個人──此刻看來滿好的嘛！在我看來，其中似有蹊蹺！我想訪問你。我的名字是索伯爾，我要讓你上頭條新聞！」

　　「也許你會，」范篤拉用他自己的語調說。「編造一個很好的故事！索伯爾，閉嘴一次好嗎？」

　　范篤拉走開之後，索伯爾發呆似地望著他，連照片都忘記拍了。「但那是……」他喃喃而語。「我是說，那是……」他伸手向天，喊出。「范篤拉！一定！范篤拉！停一會兒，行嗎？這是我一生中最重要的照片！站住，范篤拉──做做好事！」

　　他開始追趕，但范篤拉走得太快了。他衝出記者群，這些人立刻擁在被釋人質四周，訪問，攝影，並提出諸如：「你的感覺如何？」、「你認為沙漠怎樣？」、「你對於這種革命的印象呢？」、「你受到好的待遇嗎？」這一類深入的問題。

　　日常問題都湧向這些死裡逃生的人，能教他們如何回答？大部分旅客都只困倦地笑笑，並說：「好，好！」或是「我渴望洗個澡！」或者「感謝上帝，一切總算過去。」雖然麥克林神父向著麥克風喊：「那些帶我們來這裡的人是一夥謀殺者！」但是，包括這個句子的新聞影片，上電視以前就給剪掉了。

　　卡蒂亞站在旅館入口處。她看來消瘦、蒼白，帶著大而疑惑的目光。她盯著巴士，不敢問消息。

　　你見過范篤拉大夫？有誰知道關於范篤拉大夫的任何事情？誰能告訴我，他怎麼樣了？

　　當一個陌生人站在她面前，她仰望，吃驚了。一個蒼白、灰髮的男士，一對濃而密的眉毛和一臉痛苦的表情。他望著她，在他的目光裡，有著某種東西激起她的信心。

　　「你從費城旅館來？」她問。

　　這位男士點點頭。

　　「你見過范篤拉大夫？哈金．帕夏？」

　　又點一次頭。卡蒂亞兩手握得緊緊的。

　　「怎樣！他怎樣了？」她失聲地問。

　　「好──現在真的很好！」

　　有一陣子，她的全部意識似乎瀕於絕望。隨後，恢復認知──她張開雙臂，抱住范篤拉的脖子輕輕啜泣。但她這種喜悅的哭泣立即為他的雙唇所窒息。

　　終於索伯爾拍到了他這一生最重要的照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