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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漠醫生》第37章
十一(1)

  十分鐘之後,一輛計程車急急忙忙穿過暮色,朝巴爾伯克進發。范篤拉塞給司機一把鈔票,根本沒有計數,就把司機拖出車子。司機是個黎巴嫩人,戴著一頂白色尖頂小帽,正準備抗議,但數過鈔票後,他向天舉起雙臂,叫著:「先生,這輛車子是你的了!你高興怎麼用就怎麼用,願真主賜福你,把你帶上天堂!」

  谷塞跟著他進了汽車,有點不穩地坐在後座,頭向後仰,兩眼緊閉。

  「太遲了,」他悲哀地說。「你救不了她,現在已經悶死了。」

  「這是謀殺!」范篤拉大聲吼著,踩油門。車子向前衝去,引擎咆哮。「謀殺──你知道這個嗎?」

  「謀殺是什麼意思?你的朋友對我們做了什麼?假使他們要求沒有獲得滿足,豈不把我們炸成了碎片?」

  「但你還活著!」

  「只因為別人巴結他們。這些游擊隊已經準備謀殺一百次以上。我不過以牙還牙。范篤拉大夫……」谷塞頭向前傾,將一隻手擱在范篤拉肩頭。他的手指發抖。「回頭。別聲張。沒有誰會想念這個女人萊娜,也不會有誰會發現這件事。在這些地區,一個人命算得了什麼?」

  「對我來說,一個人命比別的什麼都重要。我是醫生;救人就是我的職責。」

  「她不是人,她是惡魔!」

  「誰真的瞭解萊娜?甚至我也不瞭解。現在,別再評斷你自己正當不正當,安靜一點。」

  汽車很快駛上通往巴爾伯克的平坦大道,途中遇上許多載了觀光客返回貝魯特的遊覽車,這些車裡的乘客深深為一個偉大時代的神奇所感動;他們曾見過的這種壯觀景物是在羅馬。偉大的維納斯神廟,遠遠就可望見,有著十二根紅色花崗石柱和金箔柱頭的入口,由汎光燈照耀出來;就在黎巴嫩山腳下和沙漠邊緣出現這種神仙故事中的情景。但車裡的兩個人根本無心去看它。

  谷塞將臉貼著車窗玻璃,望著澄明的夜空。車子以那種教人扭斷脖子的速度,顛簸地行駛在通往神廟周圍那些沒有通路的地方。范篤拉終於將車子停在塵土的廢墟和刺樹叢裡,那兒沒有觀光客來。

  「那麼,她在哪裡?」他粗暴地問。

  谷塞打開車門,四處張望。「我……我不知道,」他喃喃而語。「每樣東西晚上看起來都不相同──一處廢墟看來恰和另一處廢墟相似。而這些小山──現在我不能說出來了。」

  范篤拉下車將谷塞從座位裡拖出來。這個矮胖的土耳其人靠在車子上,他再度開始拼命淌汗。這時,天氣溫暖。黎巴嫩的山隔斷了夜裡的寒意,而岩石還將白天儲存太陽的溫暖散發出來。

  「可是,」范篤拉慢慢地說。「我愛和平,看重人的尊嚴遠勝其他一切。」他抓住谷塞身上夾克的翻領,把他拉得更近一點。「谷塞,你應該知道這一點。但這次,一生中只此一次,我準備忘記這一點,要將你撕成一片片──慢慢地直到你死──如果你仍然說你不記得。我的良知完全清明。最後我再問你一次:你把萊娜葬在哪裡?」

  他摔掉谷塞。這個土耳其人摔倒在車邊發出一聲空洞的、金屬的碰撞聲。

  「我們必得找找這個地方,」他悲嘆著,舉起雙手,保護自己。「我發誓,就在這裡某個地點,大夫──或許那邊的土墩──我們得去搜尋。我……我會認出自己砌的牆,只要我們能夠找到。」

  「那麼,來。」范篤拉用力猛推谷塞,使他幾乎摔倒在前面,谷塞雙臂下垂,頭低著,彷彿給帶上刑場處決。

  花了半個小時,他們爬過廢墟斷磚殘瓦,成堆的石塊。他們聽到來自維納斯神廟的音樂──管弦樂,突然使得這些廢墟恢復了神祕的生命。谷塞停下來,閉上眼睛。

  「貝多芬,」他說,有點恍恍惚惚。「田園交響樂。」

  「不要只站在那裡欣賞貝多芬──找出你的被害者!」范篤拉喝叫,雖然當交響樂團突然開始在神廟階前演奏時,他也停下來了。

  「這兒,」谷塞突地說。他停下來,四周望望。「一定在這兒。我記得這裡地上的斷柱,我把她放在這裡,擦掉臉上的汗。洞穴必定就在附近某處……」

  這次,谷塞說對了。前進約三十公尺,他們發現自己站在一片亂石和一堵石牆前。這地方就和其他廢墟土堆一樣。谷塞連連點頭好幾次。

  「就是這裡。」

  范篤拉鬆了一口氣。在他肩上背著一隻醫藥包,現在他將它放在地上。慢慢,谷塞搖搖頭。「大夫,現在不管用了。」

  「看在上帝份上,開始工作!把牆拉倒會比建造快。」他望望堆砌的石塊,然後看看這個矮胖的土耳其人。「你自己一個人幹的?」

  「你不懂得仇恨能夠給人多大的力量,」谷塞帶著憂鬱的音調說。他脫掉身上的夾克,開始拆牆。范篤拉也脫下夾克和襯衫,幫著拆。他們將石頭一塊一塊地摔向旁邊。最後,谷塞發出一聲低低的喊聲。

  「我已將頂上打開了,」他深深地吸口氣說。

  攀住石頭,范篤拉攀上牆頂。「萊娜!」他由小小的開口處喊叫。「萊娜,我來救妳出這裡!回答我──只要出點聲──妳聽見我嗎,萊娜?」

  「沒有用了,」谷塞說。

  「別出聲!」范篤拉怒喝。

  他們仔細聽了約一分鐘之久。只有一個聲音。范篤拉想──我的上帝,只有一點呼吸!某種搔抓的雜音,或是一種輕微的動作……但他們所能聽到的乃是來自維納斯神廟的鼓聲和管樂聲。萊娜發出任何微弱的聲音,都會為貝多芬的第六交響樂所淹沒。

  「繼續拆!」范篤拉再將石塊朝後面摔去。「谷塞,如果她死了,我會將你直接交給警方──除非我自己將你殺了。」

  「那麼,你最好現在動手!」谷塞喊著,靠在牆上。「她不會活著!」

  但范篤拉像個瘋子一樣繼續工作,從石塊間,打開他的通路。一個人本身很難看出自己如何工作,就像谷塞,能夠築起這麼一座石牆。有時,他停下來,喘口氣,用襯衫揩揩胸部的汗,望望雙手。雙手粗糙,開裂,皮膚為缺口的石塊所割破,血透過手上沾滿的細灰流出來──並且在發抖,為恐懼以及耽心自己來得太遲的恐怖思想而發抖。

  最後,總算撬開這個洞穴的入口。起初只是一處裂縫,隨後,這處裂縫才大到足供范篤拉朝內張望。

  他將頭伸進缺口。事前,他曾想到每件事,唯獨忘了一支火炬。裡面的黑暗、潮濕發霉的氣味,就如墳穴。

  「萊娜!」范篤拉喊叫,對這個小小的空洞,他的喊聲真是太大了。這聲音觸到岩壁,重新彈回來:「萊娜!」

  寂靜。黑暗。墳穴的淒冷。

  「你最好殺了我。」谷塞在范篤拉背後說。他手上拿了一塊大而尖削的石塊,時時刻刻在動那個拿它朝范篤拉腦袋砸下去的念頭。那可以解決一切問題:沒有誰會疑心到伊斯坦堡的谷塞,這麼個誠實的生意人會是個雙料的殺人者。殺人者,不是謀殺者。謀殺者是一項可怕的罪名,在谷塞腦子裡謀殺者就該死。而他所做的,只是殺人,而且只有一回,為了報仇!照東方人的觀念,這可是一項高貴動機──而第二次殺人則是為了自衛,那更正當合理。

  但,他沒有拿石塊砸。反而丟下石塊,望著范篤拉,他的眼神近乎孩子氣。突然,他感到無比厭倦,渴望永遠不要再看和再聽這個世界上的任何事物。

  「來!」范篤拉喘氣。「我還到不了裡面。繼續幹,谷塞!」

  石塊,石塊,越來越多的石塊──有著無數年代歷史的破裂石塊糾纏著他們。石塊沾了兩個人手上的鮮血;這些石塊最初由羅馬人切細利用奴隸搬來這裡蓋神廟,做石柱、造廳堂、房屋、浴室、街道、花園、地牢、噴泉以及陽臺。石塊中間,萊娜的聲音已經消失。

  「當我離開時,她已在背誦可蘭經死亡的章句,」谷塞氣吁吁地說。「這是──這是可怕的。」

  還有少數圓石頭需要搬到旁邊,隨後入口處就大到足讓范篤拉跳越過去。他跌在某種軟軟的東西上,他知道這就是萊娜。她已爬近牆邊,從每處可能的隙縫呼吸空氣──只要多一些些空氣以維持一個衰弱生命的呼吸。她將嘴巴貼著石塊,直到失去知覺,使她解脫。

  范篤拉雙手放進這個軟弱的身體下,將它舉起,谷塞上前接應,將她抱過牆頂,帶到一片草地上。范篤拉則帶了醫藥包趕緊跟上去。

  「她還有溫暖,」谷塞說著,將她放下來,「但已經停止呼吸。」

  范篤拉有生以來從未像這樣快地拿出這些醫藥設備。他把一具塑膠製的氧氣面罩罩在萊娜臉上,並連接一小瓶帶來的氧氣。然後,將注射針筒裝了刺激血液循環與心臟的藥劑,注射她的靜脈。谷塞坐在那裡,兩手放在雙膝間,凝視夜空。維納斯神廟那邊突然一陣寂靜,然後,他聽到一陣掌聲。田園交響樂演奏完畢;這是音樂會的中間休息時刻,聽眾湧向那些設在巨形哥林多柱間的冷飲小店。這地方本是對愛神的禮讚,因羅馬大建築師阿波羅多拉斯的靈感而建造。

  「幫我忙!」范篤拉喘氣。他開始按摩萊娜的心臟。她那堅實的胸脯裸露著,她的胸腔在范篤拉雙手壓力下升降。「弄水來。我需要冷的壓縮繃帶──快。」

  狂野的想法在他腦海裡浮現。一次衝擊是否可以將她挽救回來?她的腦細胞缺氧已經多久了?此刻,她血液裡的二氧化碳含量究竟有多高?我的上帝,她不會活著,她不會活著──一小瓶純氧又有什麼用?就算她再呼吸,也不過是最後一聲嘆息。

  谷塞匆忙離開。范篤拉不曾問他去哪裡可以找到水,但在緊要關頭,谷塞像一隻動物本能地走對了路。他用襯衫吸水,手上拿的一雙鞋子也裝滿了水。崎嶇的地面,刺著他的腳底,但他幾乎未感覺到。他知道自己的生命瀕臨危險。

  「好,」范篤拉喘不過氣來。他仍然一上一下地壓著萊娜的胸腔。氧氣面罩裡,氧氣慢慢嘶嘶地流出。「你繼續做。」

  谷塞以前從沒有為別人做過人工呼吸,如果他接觸到一位女性的胸脯,那必是為著非常不同的理由。他起初有點猶豫;隨後將雙手壓在萊娜的胸脯上,開始壓著,就照他看見范篤拉做時的樣子。當他接觸到她滑潤、溫暖的皮膚,以及她的乳峰觸及他的手背時,感到恐怖。

  「她是否還活著?」當他做人工呼吸的時候,一邊喃喃而語,還咬著他那厚厚的下唇。汗珠從濃密的鬍鬚滴滴掉下。「親愛的上帝,她是否還活著?」

  范篤拉將濕襯衫蓋在萊娜胸部,然後將冰涼的水灑在她身上。她的神經會對這項衝擊起反應嗎?她的腦子是否還在思想或有感覺?

  范篤拉繞著打圈,在他背後,谷塞喊出一聲。

  「她移動了左腿!」他說。「在痙攣!」

  范篤拉彎身向萊娜,用聽診器聽她的心跳,衰弱,非常衰弱,就像給棉絮包住了的,他聽到一點微弱的悸動。

  「她的心在跳,」他溫和地說。「繼續按摩,谷塞。看在上帝份上,現在不要停止!」

  他又注射了一支促進血液循環的刺激劑,然後將谷塞推到一邊,自己接下去按摩。谷塞滾在草地上,筋疲力盡,交叉雙手。

  「她的心在跳!」他喃喃而語,突然,他在哭泣。「那麼,我沒有殺害她!大夫,我沒有殺害她!」

  「滾開!」范篤拉粗暴地說。谷塞抬起頭來。

  「什麼?」

  「走開。任何地方。只要離開這裡。如果她張開眼睛,我不要她見到你。搭那些音樂會觀眾的巴士回貝魯特。」

  「就這個樣子走?」

  「那是你的問題。現在,你要不要走開?」

  谷塞起身,穿上濕鞋,用他那件濕襯衫蓋在頭頂,看來好像有什麼話要說。但范篤拉揮手要他走開。谷塞點點頭,轉身,然後消失在巴爾伯克的廢墟裡,他的腳步是一拖一拖的。

  現在更多樂聲來自維納斯神廟那邊,是一陣充滿喜劇與熱望夢幻的音符。蕭邦的第一鋼琴協奏曲。樂聲高揚,與天空融和在一起。

  萊娜的心跳正在加快。范篤拉的手可以感覺得到,當他再由聽診器察聽,發覺心跳強了些。他跪直,管制氧氣的流動。氧氣瓶快空了。當他回望萊娜,見她已張開眼睛。像是挨了一拳,這教他失去平衡。

  「萊娜!」他喊叫,並將雙手放在她頭上。「萊娜,妳能聽見我說話嗎?假使妳懂,就閉上眼睛!萊娜……」

  她的眼瞼閉上了。她聽得見他說話,雖然還沒有氣力回答。

  「妳沒事了,」范篤拉告訴她。他把氧氣罩推到一邊,吻她冰冷而無血色的嘴唇。一個微笑出現在她嘴角,這是一個告別的憂傷之笑。「我會帶妳直接回貝魯特,我答應,跟妳在一起,直到妳完全康復。」

  她再望著他,但眼睛疲乏無力,看來沒有生存的意志。之後,她的嘴巴突然張開,像是自萬丈深淵升起的一口氣,她清楚地說出「哈金……」

  就這樣完全崩潰了。蒼白在她的棕色皮膚下擴散,皮膚變得反應遲鈍,突然喪失了光澤。范篤拉恐怖地凝視。他無法瞭解,不能接受這項事實,他冷靜的醫學頭腦竟拒絕承認她已斷氣這件事。

  他發瘋似地和這個很久以來,就已贏得這場戰爭的敵人──死亡,不停地作戰。他又給她打了三針,再度按摩她的心臟,將最後一滴氧注入胸腔,在這兒,心臟從此永遠陷落。他仍然不承認,萊娜全部氣力就為剛才呼出最後一口氣然後棄他而去。

  當他放棄這場絕望的奮鬥前一個小時,他躺在這個已死女人身旁的草地上。他把她拉近自己,將一隻手臂繞住她,望著星星閃爍的天空。

  彷彿什麼也不會改變。沙漠的寂靜,無邊的夜空──而萊娜在他身邊,靠得緊緊的,他的手放在她胸部──

  這是向他們激情之愛的神奇的一次告別。

  范篤拉轉向萊娜,將臉埋在她的雙峰之間,哭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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