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五章 偽善面具
入夜的臨灣港口, 繁星織就盛裝, 燈影長河沿著碼頭和沿海公路,擺出一道繾綣的曲線。這一天, 正是簡約名流集團董事長牽頭發起的「繁星港灣關注兒童基金會」慈善拍賣晚宴的活動日程。
慈善晚宴舉辦地點就是簡董事長自家地盤, 臨灣「紅場」。
場館大廳內社會名流雲集, 衣香鬢影與顧盼巧笑的美目紅唇交相呼應。放眼在大廳內一掃,視線就能捕捉到數十位商界老總, 以及成群結隊而來的影視圈明星模特主持人。這些重量級來賓足夠吸引蜂擁而至的媒體記者。
大張旗鼓的高調慈善, 也是圈內各路人馬各取所需應運而生的一種場面活動,各方一拍即合。經紀公司為自家明星每年安排幾項慈善通告, 用來裝點門面和名聲, 畢竟每部戲八千萬片酬拿著, 做慈善捐不出個百八十萬,都無法自圓其說。而對於簡約名流這樣的地產投資巨鱷,富可敵國的資本集團,把樓市房價炒得恨不得與天比高、勝天半子, 隨便一套公寓就讓尋常百姓傾家蕩產, 對於資本家們, 做慈善的小毛毛雨就是在臉上裝裱貼金,是維持社交聲望地位的需要。
嚴小刀與凌河大大方方地邁入場館正門。
二人同步現身,毫不避嫌,頓時讓「紅場」流光溢彩,令滿堂生輝,就是為盛大場面錦上添花的兩朵最耀眼的「花」!
他們第二次攜手造訪這個地方, 上一回嚴總還推著輪椅,某人還賴在輪椅上裝瘸。
上回也是麥先生生平的最後一場演唱會,故人已經不在,物是人非令人唏噓。
今天現場唯獨缺少一個人,場面上少了那位擅長穿針引線插科打諢的蠢貨,才發覺那傢伙的重要性。左右逢源八面玲瓏的簡家老二簡銘爵不見了蹤影。圈內眾所周知這其中的蹊蹺,但大家表面上都裝不知道:這人被送去美國做腸道再造和菊花修補手術,幾年內都不敢在內地露面。
嚴總與凌先生中間相距一米,還矜持著保持距離。
熟人過來拍肩寒暄,嚴總會隨口介紹一句身邊人:「這是我們集團新來的財務和市場總監,剛接手,挺能幹的,拜託大家多多照顧提攜!」
擦肩而過的那些人,在背後陰不陰陽不陽地,竊竊私語:「不就是嚴總被窩裡的相好麼?靠賣身賣上位,都混成副總裁了!」
「可不是嘛,據說乾兒子和這狐狸精聯手瓜分了寶鼎集團的六十億資產!這上位賺錢的手段和效率,秒殺所有娛樂圈鮮肉,這才是一條安身立命的捷徑吶……」
凌河的髮辮安安靜靜垂在後頸上,沒有顫動或者拂亂,對撲面而來的流言蜚語充耳不聞。
凌河今晚穿了一身藏藍色的天鵝絨質地西裝,胸前口袋配有紫色薰衣草和滿天星胸花裝飾,整個人華麗而耀目,在大廳的吊燈燈影下,整個人是放光的。
嚴小刀都有些奇怪,臨出門還問過凌河,你今天怎麼穿這麼鮮亮?
慈善晚宴就在上一次的慶功酒會廳內開席。一個個大圓桌上,裝點著粉百合與藍繡球組成的花團。入口處還擺了一排特大號的花籃,為簡董事長壯大聲勢。這其中就有嚴總敬上的花籃,上面兩聯寫的好像是「懸壺濟世」和「慈心仁厚」,總之是捧場的庸俗套話,被凌河一路上不停地奚落。
這種宴會,主辦方不必掏什麼錢,每位嘉賓還要自付門票和酒水,但露臉上頭條的機會大家都願意來。
簡銘勳董事長拄著枴杖迎候來賓,與諸位一一握手,一向是老好人的低調和善面目。這人即便沒有受到小兒麻痺症的拖累,也不會是簡老二那一路貨色。性情使然,有些人天性放蕩不羈,有些人天生穩重而縝密。
嚴小刀頷首客氣地與簡銘勳握手,笑著敘舊,往日曾經的齟齬如今都不再提。生意場上只有永遠的利益,沒有永遠的仇人。
簡銘勳的視線滑過凌河的臉,目光溫潤如常,卻總好像焦點發虛,瞳仁裡看不出實質性的情緒情感。簡銘勳用厚實帶肉的手握了凌河的手,隨即若無其事地鬆開,轉向下一位賓客……
「你以前沒見過簡老闆吧?」嚴小刀坐到大圓桌邊屬於他二人的位置,隨口問了一句。
「你覺著呢?」凌河一笑,不說實話。
他們的位子原本是給戚爺安排的,就在第一排的偏右,很重要顯眼的位置。
寒暄,敬酒,用罷晚宴,酒足飯飽,每人都眼帶酒意和紅暈,拍賣的重頭戲粉墨登場。
嚴小刀與凌河翹著二郎腿閒坐圍觀,偶爾偏過頭耳語,互相打趣。
凌河:「那件露臍亮片舞台裝不錯,拍吧,總裁?」
嚴小刀:「你穿?你穿我就拍。」
凌河:「不給外人看到,你穿,我喜歡看。」
嚴小刀:「這套維多利亞水晶胸罩內褲,我拍這個。」
凌河:「你想送誰?!」
嚴小刀:「送……你……啊……不給外人瞧見,那個胸罩你就穿給我看。」
凌河:「滾。」
嚴小刀:「還帶羽毛大翅膀的,挺好看的,能讓你飛起來上天。」
混蛋……凌河心裡盤算著,今晚回家之後一定把嚴先生你日得飛起來!
倆人飯後剔牙閒侃的工夫,台上各種花裡胡哨的東西一件一件全都拍出去了,走貨走得飛快,令人眼花繚亂。
這本來就是一個送錢裝點門面的場合,競拍就像各家自己給自己下達的任務。錢是一定要送出去的,你拍走我這一件帶有體味的內衣,我拍走你那一件露出肚臍和陰毛的舞裙,熟人之間捧個人場,攀比著競價,最終成交價都是五十萬往上走。
嚴小刀也參與競拍,拍了一套他比較喜歡的琺琅彩瓷酒具套盤,準備擺在家裡欣賞,跟凌先生對飲把玩。
他又自作主張給凌河拍了兩套名牌男裝和精貴皮鞋,儘管凌河一直故作矜持說不要,並且在下面不停地踢他鞋尖以示抗議。他心裡喜歡一個人,就總想捧出最好的東西送給對方。
每一輪拍賣成功,現場主持人的熱情幾乎溢出臉孔,大段大段煽情的台詞鋪天蓋地,帶出現場涕淚歡聲的節奏。每每這時,坐在主持人身旁幾位小學生模樣的山村少年,就會收到大人的示意站起來,睜著一雙雙怯生生甚至略帶憂鬱牴觸的眼睛,面無表情地對台下鞠躬,雙手接受寫有大串金額字符的象徵性的支票。這些孩子從冀州省邊遠郊縣被臨時「徵調」過來,他們從未見過支票上填寫的這些驚人數字,這些數字再經過商業套路的盤剝和地方上的層層截留,最後沒剩多少肉渣還能掉進孩子們嘴裡。
凌河以眼尾餘光掠過坐在主位正桌的簡董事長。
會唱的主燈光頻繁打在這人臉上,簡銘勳頻頻頷首微笑,欠身向付錢拍貨的賓客致謝。先前因麥允良一案簡家損傷掉的顏面,被簡董事長一寸一寸地艱難往回修補,也是殫精竭慮心力交瘁。
簡約集團就是臨灣新區的頭號納稅和投資大戶,而簡銘勳董事長在圈內多年奉行積德行善的信念,身兼政界商界多重頭銜,一呼百應威望很高。簡老二和趙女士惹出的一段風流公案,簡直可說是簡老闆大半生最大的污點黑點,這件小插曲終歸逐漸被人淡忘,不會觸動簡家最根本的利益和地位。
……
拍賣會臨近上半場的尾聲,已有一些人稀稀落落地起身離席,準備中場休息。
凌河也起身尿遁了十分鐘,嚴小刀都沒注意到凌河拐進了哪個通道。
主持人這時念到寶鼎集團董事長戚寶山和副總嚴逍的名字,熱情洋溢地吹捧誇讚一番,隨即請出戚爺和嚴總為慈善晚會貢獻的拍品。
嚴小刀欠身對主桌的簡老闆表示尊敬致意,簡銘勳招招手報以和善的笑容,記者的閃光燈不失時機「辟啪」閃爍,氣氛一片和樂融融。
禮儀小姐將拍品端上拍賣桌。用名貴木料以及藍色絲絨裝點的表盒,盒內立著一隻光芒璀璨的瑞士手錶。
藍色表盒實在太眼熟了,嚴小刀被那光芒驀然刺了眼球!
這根本就不是他帶來的拍品!他原本帶來的是戚爺的兩件收藏品。戚寶山平常喜歡玩古董,有一套昂貴的圍棋棋具,和田玉料做成的棋子配黑隕石棋盤,還有一件名貴的紅珊瑚雕微型屏風。
但呈上來現場競拍的,卻是這個表盒。
嚴小刀有一陣恍惚,以為這是他收藏保存的那件東西,但投影大屏幕上顯示出細節容貌,他一眼看出這不是同一隻表。這只表屬於同一品牌,製作極其精緻華麗,表盤是歐洲名畫,周圍鑲滿海藍寶石與碎鑽。這顯然已從日常消費品躍升為保值收藏品的檔次,就是買來炫耀收藏的鑽石限量版。
主持人講得妙語連珠,吹得天花亂墜,觀眾席上眾人饒有興致,尿遁的都紛紛調頭回來。許多人看中這只限量鑽表,掏出競拍牌子。
鄰桌有人煞有介事地評論:「這是十幾年前出來的一款限量收藏,全球產量只有六十八隻,當時一面世就脫銷,沒想到還能見著!」
嚴小刀呼吸凝滯,面色仍維持鎮定,這時起身阻攔競拍不可能了。他猛地扭頭望向他身邊的凌河。
顯然,凌河方才悄悄去到後台,跟主辦方調換了競拍品。
凌河比小刀更加鎮定自若,從容直視前方。他等這一刻也等了很久,再也不必在公眾面前掩飾掩藏。這只表,就是他今天想要拋出的珍貴「收藏」,絕對價值連城,一石激起千層浪!
主席桌上,簡董事長的面色在燈光下黯淡僵硬,雙手仍然下意識地維持鼓掌姿勢,但手腕已在痙攣顫抖。舞台主燈光很沒眼力價,不停往簡董事長的位置掃來掃去,映出這人臉上一層青色蛋殼鑲成的面具,這面具彷彿一敲即碎,脆弱不堪。汗水從面具邊緣不停流下,快要沖刷掉粘連面具和皮膚的膠水,逼得這副面具快要兜不住臉掉下來了……
這表原價不菲,競拍價格更是一路高漲,已經叫到幾百萬,群情激越,鎂光燈頻繁閃爍。
在場所有人裡,似乎只有三個人真正知曉內情。
嚴小刀伸手攥住凌河的手,難怪凌先生今日以盛裝華服拋頭露面。
凌河竟然擁有一隻與麥先生所有物極為相似的同一品牌名表,價格型號更貴,看起來嶄新,可能就沒有佩戴過。
簡董事長一眼都沒敢往他們這邊看,將抖動和痙攣掩飾在飽受小兒麻痺困擾的病軀之後。
經歷曲折之後,一切回到原點,彷彿就是冥冥中安排好的一個局。
就在麥先生最後一次開演唱會的地方,嚴小刀再次見到這樣的手錶。這塊表像是象徵某種身份的隨身裝飾品,比如寶二爺脖子下面銜的那塊通靈美玉。
然而,這塊美好的裝飾,表盤上爬滿惡毒的蟲蠍,鑽石閃爍出猙獰的目光,表殼從裡到外都沾染血腥氣味。
……
簡董事長悄悄跟助手耳語幾句,助手匆匆趕往後台。
於是,這塊名表的競拍被借口中斷,讓觀眾掃興嘩然。主持人宣佈拍賣會上半場結束,中場喝茶休息時間,下半場繼續。當然,這塊引人矚目的表不會在下半場出現了,戚爺的藏品棋具和珊瑚屏風重新奪走觀眾席的注意力。
嚴小刀拉著凌河走出會場,就在燈火通明的走廊裡,也不避嫌,把凌河用力抱了抱,又是心疼又覺著無奈:「寶貝兒……你……咳!」
他其實也沒完全弄明白:「簡銘勳這個人到底幹過什麼?」
「楚王愛細腰,下面的人察言觀色,自然使出百般解數投上所好。」凌河潑辣到一針見血,「簡老闆從小就腿腳不靈,總之也站不直,正好適合卑躬屈膝。」
嚴小刀心事重重:「所以,簡家老二出那些事……你是故意的?」
凌河不但沒有否認他初始的步步為營,面對小刀甩出更多細枝末節:「我當初在『雲端號』上設局,一共傳訊給了五個人,戚爺,游書記,談副局,簡銘勳,梁通。我當時不清楚那位庭爺在哪,我還自作天真地以為他在給我秘密遞送消息,其實他派了倆黃毛殺手,想要簡單省事地直接弄死我。」
談紹安才是那位暗中給凌河遞紙條洩密的,而其餘四人,嚴小刀深信這其中財勢通達的簡老闆扮演的是與梁通相似的角色,富可敵國的商業王朝背後,一定是長期合夥的狼狽為奸與肆無忌憚的利益尋租。
當晚不久,慈善拍賣會就在波瀾不驚的氣氛中圓滿結束,各界達到和諧大一統。
會場清場曲終人散,嚴小刀偶然一瞥,就發現散場人群中一位身扛攝像器材的媒體記者挺眼熟。
那人匆匆擦肩而過,可能也發覺被嚴總認出來了,暗度陳倉地打了個眼色,快速消失。
嚴小刀想起來了,這是薛隊長手下一位便衣,前幾天去錦繡皇庭追擊郭兆斌時,他見過這位便衣警員——簡董事長看來真有麻煩了。
簡銘勳拄拐蹣跚走出會場,微胖的面孔上堆滿謙遜笑容,與各界頭面人物一一握手致謝。這人遠看像個半高不矮的冬瓜,臉型和身形都恰到好處地詮釋著「敦實憨厚」這四字,一看就像個老實人。
身著藏藍色天鵝絨西裝的凌河,現身簡董事長面前,伸出右手。
簡銘勳被這一片耀眼藍色激得手腳抖動,心神不寧導致眼花,以為眼前是一座由藍色絲絨表盒堆積而成的大山擋住他的去路,嚇得他的瘸腿更彎了!
嚴小刀終於明白,凌河今天把這只表盒幾乎「穿」在身上。
兩人握手,凌河點頭致意:「簡董事長,我們『又』見面了,這麼多年,別來無恙。」
「別來無恙。」簡銘勳沙啞地說,「感謝凌先生和嚴總光臨捧場,感謝。」
凌河說:「改日有空再親自登門拜訪簡董事長,故人敘舊。」
簡銘勳見過大風大浪很有風度,認命似的點頭:「好,改日一定與凌先生相邀敘舊。」
凌河笑得泰然自若:「我等著簡董事長的邀約。
「另外,嚴總拿出來競拍的那塊瑞士表,您也不必歸還,您自行保留收藏,欣賞把玩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