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私相授受
麥允良在嚴小刀那幾下猛拐的時候, 緊抓車頂把手還是撞了耳朵和肩膀, 吃痛又不好意思喊痛,怕嚴總笑話他太弱雞。跟嚴小刀這樣男人比起來,他確實看起來手無縛雞之力,就是個漂亮懦弱的花架子。
麥先生看起來也不確定去哪,對臨灣當地顯然不熟, 嚴小刀於是自作主張開去一家比較偏僻的私人茶坊, 門臉七拐八繞地藏在非鬧市的居民區內, 一般人都找不著, 生意自然冷清。
二人在包間內坐定,嚴小刀也懶得點單喝茶, 他連自己那杯拿鐵都滴水未沾。他坐定桌邊直視麥允良的眼,毫不客套:「麥先生, 你想對我說什麼, 說吧。」
麥允良低頭開始斟水的一套程序。天生的慢性情人,確實要先預熱才能進正題,談話都先要洗杯子斟水洗茶泡茶,搗騰半天最後濾出來比拇指大不了多少的一杯茶,拿給咱嚴總洗牙縫都不夠,嚴小刀的爽利脾氣真受不了這套繁文縟節。
麥允良輕言慢語地:「嚴先生,其實就是,快要離開了,難免不捨,就想找人說說話。」
嚴小刀直入正題:「你說凌河怎樣,你在哪見過他?」
「哦……我……」麥允良已摘下墨鏡,完全暴露了他舉棋不定時眼神的顧盼游離,「我知道您關心凌先生,我方才怕嚴總不願意見面,就隨便說了一句,其實沒有的,對不起啊嚴總。」
嚴小刀眉頭緩緩聚攏出兩道刻線,下一秒他整了風衣領子起身拔腳就走懶得多說廢話,臉色冷下去的時候自帶拒人於千里之外的氣場,讓人心生畏懼!
麥允良一驚,下意識就拉住嚴小刀,但腿沒跟上小腦的指揮,腳絆在桌腿上。這人竟是以一個意料之外的半跪姿勢撲在嚴小刀面前!因為這突入其來的尷尬的肢體接觸,亦或許是長久以來飽受的與男人尊嚴相悖的冷眼、嘲諷、羞辱,麥允良眼眶鼻子都漲紅了,肩膀因情緒激烈而激盪抖動,一個衣冠楚楚相貌堂堂的男子在人前狼狽至此,確實讓人於心不忍……
嚴小刀都覺無話可說,扶起對方重新落座,再不動聲色地從麥允良的掌握中掙脫自己手腕。
桌上一盒紙巾成為體貼麥先生低落情緒的最好的安慰劑,麥允良擤過鼻涕也自嘲地笑道:「讓嚴先生看笑話了,我也不經常這樣,實在是最近壓力很大,經紀公司總是給我排工作,演唱會和綜藝合約的檔期逼得很緊,睡眠和心情不好,嚴先生願意坐下陪我聊幾句,我當真感激不盡。」
嚴小刀很有風度地點頭:「理解。工作差不多就好,錢掙再多,都不如日子過得自在開心,能隨心所欲不受他人擺佈。」
麥允良也知嚴小刀話裡有話,眼角苦笑出幾叢深及肌理的皺紋,打多少玻尿酸蛋白針都遮掩不住從精神層面洇出的蒼涼:「嚴先生,你是不是覺著像我這種人,就是自取其辱恬不知恥,見棵大樹就往上爬,已經腐爛得不可救藥了。」
嚴小刀直言:「沒有,我看得出來,你不願意。」
「你不願意」四字出口,麥允良頃刻間淚腺決堤。
這張英俊的臉最終遭到觸動被戳痛時,五官每一塊肌肉每根線條都陷入痙攣,漂亮的軀殼在肝腸寸斷的抽搐間碎裂了,散落一地,即便到這時卻仍然不敢哭出聲音,把壓抑的大顆淚水都吞進嘴裡已成習慣。
麥允良哽咽著說:「嚴先生,我沒有選擇,當我有足夠的心智和能力想要脫離這個可怕的大火坑,已經晚了……渾身都已經腐爛齷齪不堪,我即便爬出去了,我這種醜陋骯髒的面孔怎麼在所有人面前立足呢?我今天的一切都是建立在那些見不得人的骯髒交易之上,我就什麼都沒有了,我沒辦法了……」
是,為了難以抵制的巨大利益不得不全盤托付一個男人的骨血和尊嚴,之後心生悔恨再想要脫離利益大網的勾連卻又不敢不願承受事業名聲的損失打擊,對嗎?自古美事難兩全,甘蔗都沒兩頭甜,嚴小刀心裡這麼想,但沒說出口。
麥允良用通紅呆滯的眼望向嚴小刀,彷彿魂魄縹緲無依:「嚴先生,我八歲那年就命中注定,掉進魔鬼的掌心了。」
「……」嚴小刀的神色在麥允良斷斷續續的回憶中變得嚴峻。
麥允良說,他是個私生子,而且,是個從出生就存有目的的私生子。
只是,這所謂的目的不是哪位外室或偏房姨太太拿來與大奶爭寵的籌碼。他是在他父親特意籌謀計劃下誕生出來的可以利用來為家族贏得利益的砝碼。
只是生為砝碼,自然是爹不疼娘不愛,一出生就注定是一樁齷齪的交易。
一個漂亮乖巧的男孩子,這世上還是有很多人喜歡的。比如,對於生不出子嗣的家庭,你家兒子多,就可以賣給人家一兩個,私生子又不是原配嫡出,賣價還便宜,甚至可以白送;再比如,對漂亮男孩具有某些特殊癖好、來者不拒多多益善豢養在堂的人家,你家兒子富餘也可以送個人情,這可就比送上幾幅名人字畫、名車名表或是送一艘游輪、一架施坦威鋼琴,更能投其所好且彰顯誠意!「獻寶」這種事,貴在有心,貴在投對方所好。
而且,獻出的越是自家血親的孩子,越能顯示這份「投名狀」袒露出的紅心和忠心。你若拿個路邊撿來的野小蹄子充數,平民賤貨,不是富貴人家的種,誰稀罕玩弄你?
「富貴人家?你那個父親,是誰?」
嚴小刀聽得一言不發面色隱隱發白,在外人看不見處,茶几的桌板背面被他的手指劃出四道深刻的痕跡。他無法相信在這繁華的世間高樓廣廈之下,會有這種觸目驚心的交易、冷漠惡毒的父母。他自己不知親生爹媽是誰,長於貧寒破碎的家庭尚且留戀渴望父母之愛,他是真不想聽到這種事。
麥允良凝固的眼中映著窗外的景色:「我大概是,回歸那年之後的一年,被送來內地,送給、送給內地最有財勢手眼通天的一群大佬,就是圈子裡的那些首富們……我的父親,就是用我換來一筆強大的資本和輿論支持,求到了一個他夢寐以求的議員會重要席位。那麼重要的歷史時刻,別人都有的他那樣人絕對不願甘於人後,他的商業帝國需要體面的身份來輔助,需要像那些大佬表態度表忠心,需要……」
麥允良已有意含糊細節,關鍵人物名字一個都沒說出來,嚴小刀心裡明白,絕不會只是求到區區一個議員或者代表席位,可能是更高更顯赫的位置,如今都不能提及。因此,眼前的麥先生一定原本出身名門世家,只是名門庶子不幸做了一顆倒霉的棄子,被迫用半生的名聲尊嚴換來某些人的高官厚爵與紙醉金迷。
「你是說,八歲,他們下得了手?」嚴小刀艱難地問。
「不,也不是,有人偏偏不喜歡幼稚的,要先養大,就喜歡挑個子高的、長成成年模樣的……」麥允良聲音輕飄飄的,「十五歲生日那天。」
「其實,這大約就是個特定圈子,有特定的一些人弄權掌勢享受豢養的獵物,再有些人負責為他們物色搜羅未成年的『幼崽』,組織這樣一場頗有年份跨度的養成『遊戲』。不止我一個人是這樣倒霉悲劇的命運。前兩天慶功會上您看到的那位主持人,就是盧易倫,我知道他也是……和我一樣……是被迫的……他本來不願意的。」
盧易倫,衛視台綽號「盧一哥」,才華橫溢口若懸河的天才主持人,長相亦十分英俊,私下據說是許多貴婦砸錢捧場的男公關大寵物,卻沒想到是這樣原因。
一群喪心病狂的變態。
究竟是誰,或許都已經不重要了。那個圈子裡永遠不缺逼良為娼泯滅人性的各種權錢交易與錢色交易,供求關係的萬世鐵律一定會讓這樣的交易生生不息、往復循環。
麥允良的卑微,以及這個人的抗拒、無助、懦弱、恐懼,所有這一切膚淺的表象,都擁有了最令人難以接受的一種註解和詮釋,水落石出。
麥允良喝了一些茶,情緒稍緩,面色仍然發腫:「嚴先生,您可能感覺十分突兀,我與您並不熟,原本素昧平生,卻找您說了這麼一些,令人很不愉快的往事。我為什麼要對您說這些呢?
「因為,我實在也沒有什麼值得信任的人可以說真心話!人前風光,人後寂寞,總不可能對我的歌迷粉絲,自爆我無比醜陋丟臉的真實面目,也不能和助理、經紀人、公司、朋友講出來。這種事,沒有人會同情你,只會罵你骯髒、噁心……我其實什麼都沒有,我就是一坨裹著光鮮軀殼的行屍走肉。」
麥允良竟笑了一聲,那笑聲無比淒涼和難聽。
即便不在舞台上,這人平時習慣性化妝,然而妝容都掩不住面皮下蒼白的病容。麥允良有一雙很好看的眼睛,原本應當是一塊蘊藏豐富的金礦,然而金礦被不斷剖挖劫掠,已被篩去一切閃閃發光的金質,眸子裡只剩兩抔蒼涼的黃土。
「最近壓力很大,被那些人逼得受不了,總是失眠,病得……很厲害,醫生說是抑鬱症,我真的很難受,就想臨回去之前再見您一面。嚴先生,您真的是個好人。」
麥允良說罷嘴角抽動出笑意,望著嚴小刀,好似終於得償心願。
嚴小刀心裡一慟,喉嚨發梗,甚至無法說出適當的安慰話語。幾句廉價的安慰值什麼?能彌合這深刻入骨的傷痕,還是能扭轉這苛刻無情的命運?
「我能幫你什麼?你儘管說。」嚴小刀道,「你還是可以選擇離開,出國,遠走高飛,找個沒人認識你的地方,後半輩子重新開始。」
麥允良垂下眼皮,不置可否:「我會考慮您的建議,重新開始吧……我明天就乘飛機回去,難知下次什麼時候能再見面。嚴先生,認識您是我三生有幸,送您一件禮物聊表寸心。」
麥允良是有準備而來,從隨身手包中拿出一隻深藍色貴氣典雅的方盒,盒子正面是某瑞士名表品牌標識,一看就價值不菲。
嚴小刀下意識婉拒:「不用這樣。」
麥允良說:「我一點心意,您一定收下。」
嚴小刀挺難受的:「粗鄙之人幫不上任何的忙,沒臉收受東西。」
「是我耽誤您時間又糟蹋了您上班開會的心情。」麥允良一臉誠懇歉意,「就是一塊我已經用過幾次還修理過的手錶,並不多麼貴重,我也知道嚴總買得起任何一塊更高檔的表,不會稀罕價值。但這是我與嚴先生交往的一番心意,請您一定收下,一定自己保存。」
麥允良眼神懇切,像是又要撲倒跪下了。那藍色盒子硬塞進嚴小刀手指之下,兩人的手頂在桌面上幾乎陷入僵持對峙,嚴小刀最後一刻伸開手掌握住了手錶盒:「好,我收下,但請麥先生保重身體,你若有需要幫助,我隨時樂意幫忙。」
……
這場艱難的談話本該到這裡就結束了,心情無比沉重難受。
嚴小刀起身,麥允良卻還呆坐在那裡緊攥茶杯,快要將白色瓷杯攥進手心,與蒼白的手骨融為一體。
嚴小刀一手五指捏著桌角,就那麼片刻,已將並不堅硬的芒果木掰出木屑,啞聲對麥允良道:「你剛才說,那是個特定圈子,不止你一個人遭遇這種悲劇的命運……除了你和你提到的盧易倫,你知道還有誰在『那裡邊』?」
麥允良攥茶杯的手發抖,卑微和懦弱的本性讓他每每在這種關鍵時刻唯唯諾諾、首鼠兩端。
「這裡就你和我,你說。」嚴小刀耳朵都閉上了啥也不想聽,但就是忍不住問出來。
嚴小刀問的什麼意思,麥允良會聽不懂嗎?
「你到底什麼時候,在哪裡,見過凌河?」嚴小刀不看麥允良的眼。
麥允良盡量平緩語調:「就是,我第一次和第二次來內地時候,在燕都,『那個』地方……」
嚴小刀詫異:「那就是你很小的時候?」
麥允良點頭:「大家都,差不多年紀吧……我今年二十五歲,我想凌先生跟我差不多同歲?他應當比我年輕一些,那時就很漂亮。」
嚴小刀有那麼一刻額頂青筋暴跳,五雷轟頂,感到耳鳴,以至於不得不雙手撐住茶几,彎下腰盯著麥允良說話:「麥先生,那麼多年了,你當時八歲,你是不是根本就記錯人了?」
麥允良睜大眼,若有所思道:「凌先生又沒整容,他那張臉,還是與眾不同的混血,嚴總,您認為會有人把他認錯?他好像改名換姓了,以前根本不是這個名字,但如果您十幾年前就見過他,您會認不出來他現在的樣子麼?」
麥允良面前的茶杯碎了,在嚴小刀指尖碎成一片渣子一片渣子的。
嚴小刀是泰山崩於面前都不會讓自己眉眼間染上血色的,絕不會失魂落魄,不會驚慌失措。他直起身,撣了撣手指,鄭重其事對麥允良道:「我想,你就是看走眼、認錯人了。
「剛才那兩句話,只限你我之間,我不希望你再對任何第三人提起,你能答應我嗎麥先生?」
麥允良驚異地抬頭看他,但瞬間就明瞭了那種言語無法描繪的深切情誼。他多麼羨慕這位凌先生啊!
嚴小刀道:「我就當今天沒有聽到你說的這些話,從來就沒聽說過,以後也不想聽見有任何人從你這裡聽說或者提起,能答應我嗎麥先生?!」
麥允良木然點頭:「我不會說,嚴總您放心,再也不會提起這件事。」
……
兩人在茶坊內就分道揚鑣,嚴小刀臉上看不出任何激烈情緒,鄭重道:「麥先生您多保重,如果有什麼事,一定打我電話,我先走了。」
他沒有再踏上麥允良的車,大步邁出茶坊衝入冷風裡,北方的初春春寒料峭,楊樹漫天飄花,撒亂人的心。
他一人踏在遍地楊花的便道上走著,也沒什麼表情,只是獨享寂寞,分門別類整理自己的情緒。他內心深處稍稍有那麼一刻在權衡,是繼續單身享受無拘無束的自由和百無聊賴的寂寞,不必負擔任何煩惱,還是選擇用肩膀攬住一個人,扛起有可能接踵而至的全部非議和壓力,就守護在那人身邊。
這種權衡持續了大約十秒鐘,天平沿著單一方向的搖擺一頭栽過去,兩側砝碼的勝負已分。
他想要那個人,無論以前發生過什麼或者以後將要發生什麼。
三天之內,有人往凌河身上連潑兩盆髒水。
第一盆髒水來自戚爺。他不敢質疑乾爹在騙他,但圈內的風言風語懷疑凌煌就沒有死,凌煌與兒子之間「不乾淨」。
第二盆髒水來自麥允良。麥允良當真不像在編故事說謊,這人在茶坊裡自始至終都瀕臨崩潰狀態,身體一直痙攣。以嚴小刀可算豐富的江湖經驗,麥允良應當患上比較嚴重的抑鬱症了,這要是裝的編的,演技就太高超。麥允良沒這個演技,也不會有人搭上自己和家庭的雙重人格名譽編出這種故事博人同情。
他心裡非常清楚,凌河是有秘密的,凌河的家世和父親是有問題有內情的。
凌河有兩幅面孔,有時性情孤僻乖張不近人情,這一定是有緣由的。
凌河只提過少年時代出外留學,但究竟留學幾年,是否在內地生活過,跟誰一起生活,這些背景嚴小刀其實一無所知,也從不刨根問底。
在他的觀念裡,鍾情就是鍾情,鍾情不論家世門第。
他腦海裡印象深刻的,就是凌河對他說過的許多話。
凌河開心像孩子似的說,「我個子比你高,我摟著你才合適。」
凌河夜深人靜與他目光交匯時說,「允許你點播,我教你彈曲子。」
這些是演技?
嚴小刀閉上眼回想,身邊這人雖然演技實力一貫精湛,偶爾的偶爾真情流露時,彼此之間情誼就是真實的。
他在路邊小店買了一根夾心大糖葫蘆,就坐在馬路牙子上,任憑冷風和塵土掃過他的風衣後襟。他擼著紅果豆沙和橘子,大口大口咀嚼,舔到嘴角的糖渣,確認這玩意還是心目中那個味道,偶爾夾雜一些粗糲異物口感但本質酥軟香甜。